他想夸照夜一两句,李齐慎却没搭理他,抬手拍了一下。照夜会意,都不用小厮开门,后腿发力,直接越过马槽和栏杆,从马厩里蹦了出来。
小厮看得目瞪口呆,刚想夸好马,李齐慎已经抓了照夜的笼头,牵着它往外走。
走到门口该上马的地方,李齐慎一手抓着缰绳,想上马,但他心烦意乱,踩马镫时一个不慎,居然没翻上去,反倒勾得腿钝钝地疼。
照夜本来准备好了要迈腿,背上却没人,它哪儿懂李齐慎的心思,只低下头,催促似地在主人肩上蹭了蹭。
李齐慎胡乱摸了马鬃一把,想到先前桃花林的事儿,僵了片刻,忽然对着照夜的脑袋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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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
绿珠站在檐前,没敢看面前的谢匀之,稍稍低着头,一双手在袖子里绞着:“……就、就是这样,奴婢不敢撒谎。”
“我知道。”绿珠在府里时间长,人也没坏心,谢匀之信得过,但正因如此,她说的话才让他头疼。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在眉心按了一下,“回去吧。今日我叫你来的事,不许让娘子知道。”
“奴婢明白。”绿珠小小地松了口气,屈膝行礼,“奴婢告退。”
绿珠应声,僵着身子,转身急匆匆地往外走,走出院门,才松了一口气。
谢匀之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年纪轻轻就在门下省,容貌身姿一流,性子也温,绿珠平常听到过不少侍女偷偷做梦,说是若能进了谢匀之的院子,哪怕做通房都行。绿珠却不觉得,这么见谢匀之一面,就算是为了谢忘之的事儿,她也吓得半死,冷汗浸透后背。
走出一段路,她摇摇头,把谢匀之甩出去,继续往谢忘之的院子走。
在她身后,谢匀之当然不知道绿珠怎么想,他自己也愁着呢。
按绿珠的说法和描述,今日郑家娘子做东的曲江宴上,谢忘之遇见的是李齐慎,且两人举止亲密,若不是绿珠那一声,恐怕李齐慎要干出更过分的事儿来。
谢匀之见过李齐慎几面,平日里听的消息也不少,平心而论,他不讨厌这位郡王,甚至隐隐有想结交的意思。毕竟听起来李齐慎比李琢期更合他心意,就算是为自己多找条路也行。
但欣赏归欣赏,真要当妹夫,那就是另一回事。
先不说李齐慎的性子,就是身份,不受宠的、混着鲜卑血统的皇子……
“……不行。”谢匀之一扶额头,“反正我不答应。”
边上的侍从一愣,没听清郎君在说什么:“……郎君?”
“没你的事儿。”谢匀之烦死了,看都不多看一眼,转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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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匀之打定主意不答应,李齐慎还不知道,且就算他知道,恐怕也没法招架。当日曲江宴,桃花林里他差点干出轻薄谢忘之的事儿,他想起来就浑身发毛,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脸抽几巴掌。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又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这年纪的郎君平常心里想点有的没的也正常,想想又不犯律法,但若是想到谢忘之身上,李齐慎受不了。
李齐慎不瞎,看得出谢忘之美,但那种美不妨碍,在他心里,谢忘之始终是他十四岁那年误入清宁宫的女孩,懵懵懂懂,长了张乖巧的脸,脑子里却不知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误以为他是黑猫化作的少年。
她是女孩,是该被藏着护着的人,和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不搭边。
李齐慎磨了磨犬齿,心烦得要命,抓过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哟,咱们郡王就是不一样,长安城里的酒都不带品的,直接往嘴里灌!”同桌的郎君喊起来,正是这群人里最闹腾的蒋三郎。
李齐慎没搭理他,自顾自再倒了一杯,靠在软垫上,还是一饮而尽。
连喝两杯,他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平康坊里的酒不过如此,地方也不过如此。这地方说是平康坊里最大的酒肆,朱红的楼阁建得美轮美奂,里边还特地挖了天井挂长长的红绸,白肤碧眼的胡姬跳起大胡旋来迷得前来寻欢作乐的郎君死去活来。
李齐慎却觉得没意思,酒寡淡,胡姬也寡淡,多看一眼都懒得。
他又想去倒酒,还没摸到酒壶,边上突然凑过来一个头,这回是褚二,和蒋三齐名的浪荡子弟,样貌不错,可惜挤眉弄眼,让人有点反胃。
李齐慎忍住脾气,没一肘砸在他脸上,笑笑:“怎么,要和我抢这壶酒?”
“谁敢和您抢啊,当日曲江宴,您一杆枪差点砸断萧家那个的腿,我可还想保住腿呢。”褚二摸摸膝盖,露出个笑,“有用,有用。”
那边有郎君大笑起来:“你的腿有什么用,上回还被青棠赶出来呢!”
“看来咱们二郎是不行啊,怕不是被美姬踢下的床!”
“完了完了,这可得好好补补,要不我给介绍个医师?”
那边哄笑起来,褚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回头呵了几句“去去去!”,这才转过头,又凑过来:“不听他们胡说啊,郡王是不是觉得这酒没味道?”
李齐慎不喜欢这些纨绔的做派,但他刚回长安城,得耐着性子和这些权贵出身的人接触,状似无意地往后避了避,笑笑:“郎君有高见?”
“算不得高见,只能说郡王见见,不满意也没辙。”褚二一笑,往软垫上一靠,抬手拍了两下,“来,都进来!”
垂落的红绸立刻被掀开,一队舞姬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到桌前盈盈一拜,齐声说:“见过各位郎君。”
第75章 合衬
这队舞姬娉婷袅娜, 或高挑或娇小,或丰腴或纤瘦,各有各的美,就像是把整座酒肆的美人儿挑了个遍, 从中各挑出个代表,这么一进屋,简直照亮了这间雅间。
一看这样貌体态, 就知道是褚二着意挑选的,李齐慎眼睫微微一动, 神色却不变, 含着点不咸不淡的笑:“这是什么意思,选美么?”
“说是选美嘛,也不是不可以。郡王选选?”褚二搓搓手,给打头的舞姬抛了个眼神, “去,敬酒去。”
舞姬会意, 盈盈一拜,起身挪到李齐慎身边。这舞姬身形纤瘦, 容貌温婉,打扮也严实,执酒壶时大袖低垂,只露出一截犹如葱根的指尖, 勾得人心痒痒。
李齐慎却不为所动, 他挺冷静, 从舞姬手里取了杯子:“给别人倒酒吧。”
这就是不要的意思,舞姬微微一愣,褚二也愣了,看看舞姬那张千挑万选的脸,再看看李齐慎。犹豫片刻,他凑过去,压低声音:“哎,郡王,这模样……你都看不上?”
“是个美人。”李齐慎实话实说,往窗边靠了靠,“没兴致。”
这就难办了,男人间要拉拢距离,无非是那么几样,出生入死褚二是别想了,那就只剩下酒和女人。草原上的酒褚二喝不惯,长安城里的酒李齐慎觉得没味儿,能一块出来喝酒都是给面子。
现下连女人这套都行不通,褚二皱了皱眉,挥挥手示意。这队舞姬都上道,当即散了,各自去给在座的郎君敬酒,没几下就滚到了人身上。
耳边一时涌过来的全是半真半假的推拒和诱哄,李齐慎本能地觉得恶心,不动声色地往窗边再避了避,单手搭在窗框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长了张漂亮的脸,肩膀平直颈子修长,漆黑的长发在身侧盘曲,一个侧影框在窗框里,像是一幅名家勾勒的美人画。
褚二对着那个侧影咂咂嘴,不死心:“那郡王,咱们都是男人,都到这儿了,别端着。您说句实话,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李齐慎从没想过这回事,乍听见褚二这么问,脑子一混,居然对着街上正走过的一个娘子点了点:“那模样。”
褚二当即扒拉在窗口,伸长脖子往下看,刚好看见个背影。
是个年轻娘子,穿了身淡色的襦裙,长发半披半挽,走起来相当优雅,一步步像是踩在莲花上。这背影美,衣裳穿着也美,不过毕竟没露正脸,不好说究竟如何。
“可惜,没看见脸。”褚二看着女孩纤细的背影,有点遗憾,“郡王,我说句实话,这模样看着好看……实际上却不怎么样。”
李齐慎当时真是烦了,随便点的,但这个身影渐渐挪进视野里,他居然觉得这影子有点像谢忘之,听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他有点恼,抬眼看过去:“哦?”
“哎,先说好,我可别没的意思,郡王爱喜欢什么样儿的就喜欢什么样儿的。”褚二被那一眼看得冷汗都出来了,赶紧摆手保命,“是这样,这模样的娘子,全靠裙子挂着,身上其实没多少肉。你说这腰啊腿啊,当然是细的好,折起来也容易,但真来……你疼啊。”
李齐慎一时没反应过来,微微一怔。
“郡王,这可是真的!人不能太瘦,不然没劲。”那边一个抱着舞姬的郎君开口,附和褚二,“你抱着也不合衬啊,哪儿哪儿都硌。”
他怀里的舞姬半恼半嗔,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他赶紧低头去哄,边上的郎君笑他两句,也说:“女人还是身上得有点肉,不然你一下撞她骨头上,她要哭哭唧唧的,你也嫌疼。”
边上又有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李齐慎又不傻,天德军里滚了五年,长到这个年纪,不至于听不懂。听这些人用挑拣货物的语气讨论,说的还是那个背影有些像谢忘之的女孩,胸口压着的酒气忽然反上来,他忽然从袖子里抽出短剑,指腹一推,寒凉的刃光明晃晃地反出去,正好打到对面的舞姬脸上。
舞姬“啊”一声叫出来,断了嬉闹的声音,她扭头看他手里的短剑,哆哆嗦嗦:“这……”
这一声坏了气氛,褚二正想呵斥,瞥见那点刃光,赶紧咳了一声,赔笑:“郡王怎么突然取剑?”
“没什么。”李齐慎又不想和他们打起来,他选了这条路,就得忍着,他摇摇头,“刚才硌着了。”
他垂下眼帘,把短剑推回鞘中,缓缓收进袖里,眉眼平静,不像是在平康坊,倒像是在哪个剑馆里苦修。
褚二不在乎这个,扭头看了一圈,忽然嘿嘿一笑:“郡王,这可巧了。”
“怎么?”李齐慎抬头。
“你看,”褚二往下点了点,“郡王刚刚点到的那个娘子,进酒肆了。”
这间酒肆明面上不做皮肉生意,喝酒这回事又不分男女,但一般也没小娘子胆儿那么大,敢进平康坊,还直奔着最大的酒肆过来。酒肆中间挖出天井,楼梯盘旋往上,李齐慎这么一愣,那小娘子已经走到了上二楼的半途,拐弯处刚好对着这间的栏杆。
他抬头,和楼梯上的女孩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孩果真是美人儿,眼神淡漠,仿佛天女来游。
李齐慎傻了。
谢忘之显然也看见他了,脚步一顿,旋即转头和引路的胡姬说了什么,扭头匆匆往回走。
“唉,怎么走了?”蒋三被那种淡漠的美貌勾起了馋虫,恨不得眼睛里长出钩子,把谢忘之勾回去,“美人儿,真是美人儿,郡王眼光就是好。”
怀里的舞姬突然没了味道,他一把推开,力道有点大,直接推得舞姬跌坐在地。这一下挺狠,但舞姬不敢如何,规规矩矩地跪坐起来。
这样子更没味道,蒋三刚想说什么,只听见褚二说:“郡王?郡王,你怎么走了?”
李齐慎哪儿还搭理他,一把掀开垂落的帘幔,走得比谢忘之还急。
“别管啦,追美人儿去了呗。换我我也追,”蒋三一拉褚二,故意提高声音,冲着李齐慎喊,“这模样,就算全身都硌,能来一回……”
他的话没说完,一道寒光直直地钉过来,直接断了后半截。蒋三来不及躲,眼睁睁地感觉到呼啸的风声,冰凉的剑身贴着自己的脸擦过去,刚好钉在他耳朵侧边,只要偏一点,这只耳朵就不是他的了。
他浑身发冷,向着栏杆看过去,恰好看见李齐慎绕过正对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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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谢忘之就当没听见,脚步不停,继续往巷口走。她来时坐的是马车,那马车就在巷口等着,坐上去就能出坊。
眼看她进了窄巷,李齐慎心急如焚,但不知如何,他就是觉得让谢忘之看见这回事,是他理亏,又心虚又紧张,掌心里都渗出层细细的汗。他憋了一会儿,快步上前,从谢忘之身侧穿过去,直接堵了她的路。
窄巷不宽,大概够两个人并肩走,李齐慎比少时更高,相应的也宽一些,堵得谢忘之没路可走,总不能硬从他身侧挤。她只能停下脚步,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抬头看李齐慎:“郡王有什么事儿吗?”
曲江宴后喝醉了枕在他肩上,满脸飞红,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用小字叫他,回头就不认人,抛出来的又是这么一句。李齐慎恨得牙痒痒,但他实在心虚,只温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谢忘之把问题抛回去,“平康坊和崇仁坊是一街辐辏,律法也没有规定,说只许郡王来,不许我来吧。”
律法当然没这么闲,李齐慎听出谢忘之是和他抬杠,强压住心头冒出的火,继续问:“你一个人来的?”
“嗯。”
“没人陪你?”
“我说了呀,我是一个人来的。”谢忘之觉得这问题好笑,“怎么又问一遍?”
她站在那儿,轻轻巧巧,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李齐慎蓦地想起酒肆雅间里那些评头论足的荤话,一时上头,语气都重起来:“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两人靠得不远,又是窄巷,这么一声,谢忘之被吓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李齐慎,抿了抿嘴唇。
她长得乖,这个茫然的神色就显得更乖,肩背紧绷,整个人僵住,一双眼睛愣愣地看过去,澄澈的眼瞳里倒映出面前冷丽的郎君,看样子还有点可怜。
李齐慎猜是吓着她了,噎了一下,低声说:“抱歉,我喝了酒,脑子不清醒,吓着你了。”
“……没关系。”谢忘之倒是不介意,“我知道这儿是哪儿。这是平康坊,多酒肆歌楼,教坊的乐师往往也住在这里。我来酒肆,是因为知道酒肆里有位乐师,手中有前朝佚散的乐谱残卷,我学乐师从的先生想求这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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