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候着的宫人齐齐应声,其中一个小内侍格外机灵,都没告退,拔腿就往太医署跑。李琢期缓了缓,抬腿往外走,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妃已经被带到了分割内外的屏风附近,粗壮的宫人死死按住她,这么一对比,显得她更纤细瘦弱,细细的胳膊和小腿胡乱挥舞,几乎挂不住身上襦裙和臂上金钏。那张寡淡清秀的脸上已经淌下了眼泪,弄花精致的妆容,嘴唇张张合合,喊的不是“殿下”就是“璧儿”。
李琢期闭了闭眼,连身边的少监喊他都没听见。
“……殿下?殿下?”少监觉得太子不太对劲,试探着多叫了几声,“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啊,去看看舒儿。”李琢期回过神,低低地说,“再看看璧儿。”
他没等少监应声,也没让人陪,脚步一转,直接往偏殿走,孤零零一个人,看背影居然还有几分萧索。
自从太子妃嫁进东宫,东宫就没安宁过,太子妃争风吃醋逞凶斗狠,好不容易生了一儿一女,还都天生体弱,小郡主还从胎里带出来肺疾。如今太子妃时不时神志不清,太子则被重担压得憔悴,一家四口,谁也没落着好。
少监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低头时没忍住,发出声小小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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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太子被折磨得日渐消瘦,头发都掉了好几把,李齐慎在郡王府里反倒开心得很,丝毫看不出被禁足的模样,逗猫养鱼,还让把守郡王府的那个副尉跑遍整个东市给他找合适的笼子装猫,逍遥自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生就不爱出门。
禁足这十来天,李齐慎连早起练枪都免了,天天一觉睡到巳时,才磨磨蹭蹭地起来洗漱,午后又命人把矮榻搬出来,懒洋洋地睡在三月的春风里,哪管这风里混着东面洛阳来的血腥气。煤球也爱晒太阳,跳上榻,整只猫往李齐慎身边一团,喉咙里呼噜呼噜,长长的尾巴一晃一晃。
肩上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李齐慎以为是煤球睡醒了胡闹,懒得搭理它。
过了片刻,又是一下。
“别闹。”李齐慎没睁开眼睛,声音里卷着明显的睡意,含含糊糊,“再闹炖了你。”
然后他听见一声叹息,略显低沉,再之后则是煤球显然不会说的人话:“府上有锅放得下我吗?”
这声音耳熟,李齐慎一凛,迅速翻身坐起来。他解了发绳,一头长发有如流云,半个下午睡下来,耳侧的发丝压得凌乱,脸上还有几个枕头印子,眉眼间的困意却一扫而空,眼瞳凛冽得如同刚刚落了场大雪,冷得仿佛有冰花冻结。
但他说出的话又是调笑,语气清淡:“若是你想,我差人去现铸一口。”
“恐要浪费不少好铁。”霍钧面无表情,“还是算了,不如铸成刀枪送去洛阳。”
“你说笑话时要是能笑一笑,会有趣得多。”李齐慎迅速拢起长发,腕上缠着的发绳绕了两圈扎紧,“洛阳如何了?”
“不如何。叛军暂时还未有攻城之相,还在僵持,卢将军坚持不肯主动出城迎战,陛下前几日大发雷霆,随后发了调令命还在洛阳的天策军余部退向长安。”监管李齐慎的那队金吾卫不敢入内,一向只守在外边,庭院里空空荡荡,霍钧也不避讳,“听闻是安相进的言,陛下这是走了步险棋,让卢将军知道兵权在谁手里,是逼他出城啊。”
“犬行讨巧之辈,也配称相?”李齐慎一向看不惯安光行,刻薄起来是真刻薄,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口舌,直接问霍钧,“那你呢?怎么进来的?”
“听说郡王犯了癔症,太医署都无能为力,我特地前去青岩,为郡王请名医诊治。”霍钧说起瞎话还是面无表情,英挺的脸好像铁铸,他转头看向稍远处的两人,“请。”
那边的两人会意,稍稍点头,朝着矮榻这边走过来。这两人都在衣衫外边套了件宽大的披风,且还带兜帽,同样宽大的兜帽翻起,一遮就遮过鼻梁,剩下小半张脸也藏在阴影里,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两身披风飘过来。
李齐慎挑了挑眉:“这是从青岩请来的幽魂吗?”
“当然不是。”靠得近的那人抬手,兜帽一翻,顺手捋顺长发,面容俊秀的郎君朝着李齐慎微微一笑,眉眼温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和李齐慎说话都咬字软和,一听就知道是哄惯了小孩,“裴闻。乐言曾在我师父门下学过如何辨认药草,算是半个同门。”
“原来如此。”既然和崔适相识,还是霍钧带进来的,李齐慎也不防备,抬了抬手,“裴先生要先诊脉么?”
“郡王需要吗?”裴闻微微一笑。
李齐慎也笑笑:“裴先生觉得呢?”
“那就不必了,想必前来请脉的太医不少,裴某不敢托大与太医署相比。”裴闻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药方,“不过还是带了药方前来,请郡王过目。”
李齐慎乐得配合,信手接了药方展开,浣花笺上一手端正的好字,写的却不是珍惜药材,而是几个可吃可不吃的食疗方子,用的是红枣、核桃一类常见的滋补食材。他把浣花笺原样叠好:“裴先生仁慈,没开什么麻烦药材,不然又得折腾守在外边的人了。”
裴闻没接他的话,只又笑了笑:“此外,裴某还为郡王带来一味药。”
“哦?”
“不算对症下药,但能解忧。”裴闻退后一步,对着身边的人说,“过去吧。”
那人点头,旋即再上前一步,正好站在李齐慎面前,抬手时披风和大袖一同下滑,露出纤细玲珑的手腕,肤色白皙,腕上一只金镯晃晃悠悠。
兜帽翻开,女孩秀丽的面容映入李齐慎眼中,她稍稍晃了晃头,把卡在披风间隙里的头发带出来,看他时神色温柔,眉眼间不自觉地浮出淡淡的笑意:“我不能来吗?”
“……不。”李齐慎满脸错愕,人都坐直了,“你怎么跟着他们?”
第97章 反抗
谢忘之五天前知道李齐慎被禁足的事儿, 在谢府饭后的闲谈上。
食不言寝不语是士人的规矩,谢氏好歹是绵延几百年的世家,自然谨遵,一顿饭吃得连略微的咀嚼音都听不见,等饭菜撤下去,换了清茶上来, 净手后接过茶盏,才能开口说话。
不过王氏性子内敛温婉, 谢忘之不想自讨没趣,平常说话的往往是阿耶谢洲和阿兄谢匀之。两人谈的多是政事,宣政殿里挨不上前排的压根听不懂,他俩能聊起来,同桌的其他人只能尴尬地面面相觑。
但谢洲不在意, 他觉得挺好, 显得阖家团圆,说话时自然而放松,聊着聊着就到了李齐慎身上。他先是说了郡王被禁足的消息, 再摇摇头:“雁阳郡王也算是少年英才, 先前在长安城里广交游,可惜如今困厄府中,往昔结交的友人也没有办法啊。”
谢忘之一惊,手里的茶盏都差点翻倒:“为什么被禁足?”
“对外的理由不说也罢, 粉饰太平罢了。”谢洲诧异于这个一向沉默的女儿居然会主动开口, 微微一怔, 但没在意,接着说,“无非是不得君心,可惜了,真是可惜。”
他连说两声“可惜”,谢忘之却听不出多少怜悯,倒像是隔岸观火的感慨。她心里一紧,一时没忍住:“不得君心而已,有什么可惜的?”
“君臣有别,就算是亲生儿子,在陛下面前,也得是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谢洲以为谢忘之是不懂,“一块好材料,不得君心就得蒙尘,远离陛下,你说可惜不可惜?”
“伴君如伴虎,”谢忘之想起李承儆就觉得恶心,“与虎谋皮罢了。”
“你这是说什么话?”
“妹妹年纪还小,又不通政事,自己想想,难免有想岔的时候。”谢匀之赶紧打圆场,他在谢忘之面前总放松得几近轻佻,到谢洲面前却和在朝一样神色肃穆,“何况忘之也曾与雁阳郡王交好,少年人看重朋友,想来也是一时着急。”
“男女有别,往常交游就算了,心里不必念着郡王,免得损了名声。”谢洲说完,转向王氏,“忘之也该议亲了吧?”
“是差不多了,忘之都十八了,早该相看中意的郎君。”王氏有些尴尬,“但如今这个状况,长安城里……也没多少心思花在亲事上。”
“这倒是。”谢洲想起崔云栖,“上回崔氏的那个郎君如何?”
“那边推说年龄不合,那郎君确实比忘之还小了几个月,不太合适。崔郎君年前就去了范阳,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
“那就换人。”谢洲挺自信,他的女儿不愁嫁,“温氏、王氏可有适龄的郎君?”
“……应当有吧。”王氏不太清楚,“妾过几日差人去问……”
“不要。”谢忘之忽然出声。
王氏一愣,更尴尬了:“这……你是害羞吗?这也不必,娘子长大,总要出阁的,提前相看着也好,免得到时候出嫁时两眼一抹黑,成婚后还多怨气。”
“不要。”谢忘之知道王氏难做,语气软下来,“成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安排的,不劳阿耶和夫人挂念。”
时下风气开放,适龄的郎君和娘子交游时看对眼的也不少,但成婚这回事总得往家里过一趟,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得叫私定终身。王氏想劝,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又不好多说:“那若是看中了哪家郎君,记得回家说一说,免得让人家轻视。”
连着驳了两回,谢忘之不好再驳,只点点头:“多谢夫人。”
王氏也应声,勉强笑了一下。
本来这事儿就这么了了,顶多算是一点小摩擦,谢洲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近来朝上焦头烂额,谢忘之这一句,弄得家里都隐隐有不安宁的迹象,他当即有些愠怒:“自己相看像什么样子,辱没世家门楣。”
“……阿耶!忘之平常认识的都是好郎君,又知道分寸,说辱没门庭未免太过了点。”谢匀之和谢忘之更亲近,语气重了一点,想了想,转头递台阶,“忘之,和阿耶说一声,让阿耶放心。”
谢忘之却不要这个台阶:“那按阿耶的意思,我该如何?”
“在家好好待嫁,别出去跑。长宁公主、雁阳郡王,不是能交游的人啊。”谢洲知道提起的这两人潇洒恣肆,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有多大的吸引力,但他不放心,“至于婚事,交给夫人即可,必不至于给你配成怨偶。”
谢忘之沉默片刻:“……我不要。”
“那你想如何?”谢洲火气又涌上来,茶盏重重一放,“十八岁的女子,在别家都该做阿娘了,养你至今,你还有什么不满?”
王氏见状,赶紧安抚谢洲:“夫君,忘之这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念头了。平常总也是听话的,是个好孩子。”
谢洲没接话,眉头紧皱。
“可我不想听话了。”谢忘之也放下茶盏。
谢匀之一惊:“你……”
谢洲和王氏也愣住了,同桌的其他平辈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世人总说女子该温婉贤淑,阿耶请来的先生也是这么教我的,教我琴棋书画诗史礼仪,说来说去,却都是为了讨男子的喜欢,好像我生来就该嫁给哪个男子,一辈子依附于他。又总说要听话,在家时听父兄的,出阁后就听夫君的。”谢忘之接着说,“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知道很多女子都是如此,出阁后也过得很好。但人活一世,难道生来是为了听别人的话?还是说因为我生来是女孩,我就不是人,不该有自己的念头?”
谢洲从没听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儿一口气说这么多,愣了片刻,眉头皱得更紧:“荒谬!”
“有什么荒谬的?我是人,不是犬马,不该只按别人的意思活着,我也有心的……我也会难过的。”谢忘之知道谢洲不可能理解,强行把心底涌起的那阵酸涩压下去,轻轻地说,“阿耶,我听了十八年的话,按您的意思活着,努力学您觉得应当学的,认识您觉得应当认识的。如今想想,反倒觉得在大明宫的那几年我是真正活着的,一回家,我又该听话,又像是个木偶人。”
她顿了顿,“但现在,我不想这样了。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谁的傀儡都不做。”
谢洲一震。在他印象里,这个女儿和早逝的发妻一个性子,温婉贤淑,像是团软和的面团,能随意塑成宜室宜家的模样。他不是对谢忘之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也会和王氏发愁该给女儿配个怎么样的好郎君,他心里的谢忘之就是个乖乖的团子,跟在阿兄身后,将来会跟在夫君身后。
然而谢忘之长大了,顶着和母亲有三分相似的脸,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她哪里是面团啊,她是截未经锤炼的铁,刚烈得一折即断。
谢洲忽然发现,他好像完全不了解女儿,心里风起云涌,又无力又愤怒,最终还是让愤怒占了上风。
“在大明宫里你才觉得自己活着?在谢氏这里,短你吃喝,还是鞭笞过你?”他口不择言,“既然觉得谢氏把你当做傀儡,那就走,从此不要回来,看看你在外能活几日!”
谢忘之一愣,没想到阿耶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落泪,转念却又憋住了。她只以为这是谢洲的真心话,一言不发,起身往外走。
身后一阵人声,但到她跨出府门,终究是没人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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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这么点事,你就跑出来了?”李齐慎听完,一阵心酸,既恨谢忘之不知道委屈逢迎,又恨自己困在府上,连帮她一把都不能。
霍钧和裴闻都不爱看热闹,谢忘之一露脸,他俩就退到外边去了,现下庭院里空空荡荡,李齐慎也不装什么矜持君子,心疼地摸了摸谢忘之的脸,“那这几日,你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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