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彤主动掉马,说了一堆超越时代的话。在场宫女都惊呆了。
“帝姬您,您说什么,奴婢们听不懂……”
佟彤等着创作层崩坏,不耐烦地抬头看风中摇摆的青松。
“我说……我爸妈还等我吃饭呢!他们难得回国休这么久的假,你们行行好,放我出去啦……”
宫女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然后窃窃私语。
佟彤隐约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她跺跺脚,脚下是坚实的地面。
她耳中依然能听到松涛竹叶之声。宫女们的面孔依然红润娇嫩。
……好像什么地方不对。
这创作层一点也没有分崩离析的意思。
不仅不散,反而简直固若金汤,真实得像是某个高度复原的影视剧片场。
佟彤懵了一会儿,依稀听到宫女们在互相交头接耳。
“帝姬病太久了,神智不太清晰……官家嘱咐咱们要好生看护,事事顺着点儿……别大惊小怪,扶她回宫休息就行了……”
两个宫女果然上前扶她。
“帝姬累了,今日不宜多说话,跟我们走吧。”
佟彤后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等等!”她打断,“你们都不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宫女怯怯的:“您是帝姬啊。”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出生于20世纪末尾,家住北京,姓佟名彤,在故宫博物院上班……”
她面无表情地自报家门。
几个小太监凑了上来,跟宫女们低声商议。
“……难道又犯病了……要不还像以前似的,给架回去……”
眼看几双胳膊朝自己伸过来。佟彤觉得大事不妙,拔腿就跑。
大概没料到柔弱的帝姬居然爆发力还不错,一群小宫女小太监都扑了个空,没拦住。
“胖佶呢?他搞什么幺蛾子?”佟彤整个人气成了个大型二踢脚,嗞着火花引线,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他在哪儿呢?我要找他!”
隐约听到后头宫人们战战兢兢:“帝姬在唤谁人名字?怎的突然如此暴躁,她会不会伤人啊……”
佟彤循着琴声找到正沉浸在音乐中的君臣数人。赵佶还穿着那身道袍,投入地弹奏着一首悲哀度秒杀《二泉映月》的小调。
“赵大爷!”佟彤身后甩着十几个追的,冲过去当场跟他对质,“您跟这些宫人说什么了?怎么她们一个个觉得我好像有神经病?快下令,让我出去!”
赵佶停下弹琴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她看了一眼。
旁边几个近臣已经目瞪口呆了。堂堂帝姬不顾男女有别,居然硬闯君臣聚会,而且上来就数落她爹?
这简直是不忠不孝不女德,叛逆到家了!
赵佶面露难色,训斥身边的太监:“怎么不看好了呢?快带人回宫!”
然后苦笑一声,对那几个老夫子解释:“小女自小有这失心疯的顽疾,你们几个不要管她,咱们自抚琴作乐。”
官家都发话了,众人赶紧低头看地,不直视帝姬的容颜,等着几个壮实的宫女把她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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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气鼓鼓地坐在雅致的闺房里,心中把胖佶骂上一万遍。
其实希孟已经提醒过她了,万一有哪个心术不正的文物把她拉进自己的创作层,只怕她孤立无援,任人摆布。
但佟彤没把这个威胁太当回事。创作层嘛,只要她稍微一出戏,分分钟就崩坏给她看。她想离开,不是随时都能离开?
孰料今日才发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居然还有她走不脱的创作层!
赵佶不知怎的让全皇宫上下的人都相信,她这个帝姬是个满口胡言的神经病,出于怜悯和让她养病的需要,才放任她在整个皇宫,上上下下的乱走。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一个个对佟彤毕恭毕敬,对她的要求百分之百满足,但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谨慎,甚至还有一丝丝可怜。
佟彤说出来的那些“胡话”,什么北京故宫,什么二十一世纪,自然也就被人当成风言风语,不去深究。她说的话越出格,越是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病人嘛,越是口吐离奇之语,越是说明妄念深重,越需要及早治疗。
结果就是,佟彤一通大闹下来,不但没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来历,反而事与愿违,坐实了她这个“失心疯帝姬”的身份。
没人疑心,自然就没有创作层的崩坏。她让人架回“闺房”,好声好气地“安抚”,还送来一盒盒好吃的,还有个大夫过来把了个脉,煎出一盏苦药。
宫女微笑着端来那冒着白烟、色若渣土的一碗浓药,笑道:“帝姬帝姬,起来喝糖水了。”
佟彤:“……”
真把老娘当弱智!
可是“精神病悖论”的缺德之处就在于,如果有正常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么他所作的一切想证明自己“正常”的努力,都会被医护人员当成是精神病发病的证据。
那个亘古的哲学悖论“假如被关进精神病院,如何证明自己没病?”至今没有一个完满的解答。
越是用心“证明”,越是显得症状严重。
佟彤现在就身处这么一个悖论。
胖佶被乾隆题了一身的字,心灰意冷之下成为了乾隆的帮凶。他大概已经通告全皇宫,说她这个帝姬是个治不好的精神病。
佟彤摔绣花绷子:“我TM是五毒俱全的现代女青年,不会这种贤良淑德的玩意儿!你们觉得我哪点不正常,我改!”
宫女跪下收拾残局:“是是,帝姬您说的都对。”
佟彤踢香炉:“我不是帝姬!我是假的!民间冒充的!我现在自首!”
宫女慌张议论:“帝姬许是又做了什么荒诞不羁的噩梦?要不要请人来驱个鬼?”
佟彤干脆仰天长叹:“封建社会是没出路的!大宋要完,赵家皇朝没几年喽!”
这下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大惊失色,一张张脸瞬时煞白。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捂上耳朵,强作镇定地互相询问:“帝姬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怎么没听见?”
佟彤气得差点吐血,蓦然间想起刚才和珅的话。
“……要是想明白了,随时可以回来找和某……”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把她困在这个大型精神病院,她不“合作”就出不去!
佟彤坐不住,蓦地又起身。
“帝姬您去哪儿?”一群人跟在后头。
她跨过门槛,答:“出去走走。”
皇宫里的人听从胖佶命令,都以为她是神经病;可皇宫外头呢?全国呢?
总不会全国人民都被降智了吧!
她决定出去闯闯。不信这局无解。
荒诞的是,虽然周围的宫人们都完全不信她的胡说八道,但还都把她当正儿八经的帝姬,大部分时候还都言听计从,任劳任怨地让她呼来喝去。
“给我准备点饮料,我路上带着!”佟彤随口吩咐,“就那个民宿里卖的紫苏饮吧,那个我爱喝。”
*
佟彤开始风风火火地探索这个创作层。
胖佶那里是不能去了。他一会儿弹琴,一会儿踢蹴鞠,一会儿写字绘画,一会儿会见大臣——谈的只是些风雅艺术,反正不是国家大事。
都是肯定不容她一个“疯姑娘”到场搅局的。她只要接近那些大殿,就会被禁卫们礼貌而坚决地挡在外面。
只有撞到胖佶的踢球时候,听说帝姬犯病,破天荒地从球场里擦擦汗出来,特别温和慈爱地抚慰了半天,让宫人给她晚上准备好吃的。
就是对她的所有诉求充耳不闻,好像她只是一只汪汪乱叫的小狗。
也不能出宫。想当年她在娇娇的世界里,还曾经趁夜溜出大明宫打boss。但唐宋有别,作为一个帝姬,即便是整天犯神经的病姬,她也不被允许迈出宫门一步。
佟彤在大内后宫里横冲直撞,后妃们的居所都逛了一遍,厨房、花房、绣房、洗衣房也都勇敢地探索了几回,甚至还在冷宫里发现了两个形似女鬼的弃妃——无一例外,她们都“熟知”她的严重疯病,没人把她说的话往心里去。
日薄西山,她累成一滩泥。
在创作层里虽然无敌光环加持,不管怎么花式作死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毕竟基本的生理需求还在,过载的脑细胞极度需要休息。
只好让宫人们伺候着,度过了在“精神病院”里的第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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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有人过来伺候“帝姬”穿衣洗漱、梳妆打扮。
佟彤对首饰胭脂挑挑拣拣:“你们十二世纪的口红也这么多色号?——不不不我不要这个豆沙粉,我现在是钮祜禄·彤……”
宫女笑道:“帝姬说得真有道理。”
然后假模假样地挑了一番,给她换了个姨妈色。
精神病人思路广,弱智儿童欢乐多。主仆一群人鸡同鸭讲地聊着天,气氛居然和谐融洽。
佟彤听到身后的宫女轻声议论:“这么漂亮一个小娘,可惜痴傻了,真真作孽!要是放在我家乡,养不养得活还难说呢!还好生在皇家,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有这么多人伺候,可见这人哪,还是靠命。”
既然她已经是脑子有问题,下人们嘴上也没把门,说啥都懒得避她,把她当成个无知无识的小婴儿。
早膳用毕,有个年纪大些的宫女上来禀报,说下个月帝姬生辰,各界人士送来贺礼若干,请帝姬过目。
佟彤无精打采地冷笑:“哦,下个月我生日。能在宫里开个轰趴吗?”
对于她口中时不时蹦出来的不明词汇,宫人们早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宫女行礼,让人把礼物单子呈上来。
无非是后妃、命妇、乃至胖佶本人,公事公办地表示一下。还有一些跟帝姬有过来往的人,送点礼来巴结。
虽然佟彤并不知道,身为一个神经病公主有什么可巴结的。大概是他们希望她哪天神志不清,赏他们一千两银子?
忽然,她在礼单上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灵霄道人……”
小太监忙解释:“灵霄道人昨日与帝姬一番长谈,很是投缘,因此赠送免费算卦一次,请帝姬有空时莅临他的清舍一叙……”
灵霄道人只不过是乾隆在这个世界里所用的假身份。他肯定不会算卦的。
佟彤知道,这是催她尽快做出决定,加入捣毁文物的阵营。
她从鼻孔里哼一声。
反正她在这儿好吃好喝,还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那就耗呗,看谁耗得过谁。
就当是免费参加一次沉浸式大型密室逃脱游戏了。
她继续浏览礼单:有人送她珠宝首饰,有人送她官窑瓷器,有人送她绘画小品……
佟彤的手指忽然定格在纸面上,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绘画小品……
在这个文艺泛滥的年代,一幅丹青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高档礼物。
这倒提醒了她。她放下礼单,信步出门。
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已经累觉不爱。帝姬最近犯的哪门子病,又要开始暴走了?
佟彤稍微辨认了一下身边的路,径直往大内中苑东门走去。
一方清幽的小院外,陈旧的墨色写着几个字:
翰林图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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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图》作为一幅描绘宋徽宗赵佶日常的画,创作层里的内容也基本上围绕着宫苑生活,翰林图画院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
早在帮助葆光回复原状的时候,佟彤就在她的创作层里,以小狗形态进入过翰林图画院,对里面的结构路径都十分熟悉。
而现在,佟彤环顾四周,发现这个院子的布局和自己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几座房屋的砖瓦颜色变了,东南角多了个犬舍,一株大树被砍掉了,路边挖出了排水的沟槽。
由于原作者的思维、喜好、创作习惯都不尽相同,哪怕是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样子,也未必分毫不差。
佟彤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里站了一会儿,揪住一个路过的学徒,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希孟的?”
胖佶现在的年纪,和葆光世界里的胖佶差不多。那么,王希孟很可能也同时在画院活动。
即便是在不同的创作层,同一个角色也会分享一部分有限的记忆。《清明上河图》里的那个希孟居然记得几年前他撸过的白色小狗,正是一桩强力的佐证。
如果说,这个世界里有谁能认出她并非帝姬……
那么非他莫属。
第99章
佟彤见那学徒愣着, 心急地催了一句:“到底有没有?”
那学徒十五六岁,人看着憨憨的, 捧着一筒脏画笔正要去洗。忽然被一个衣饰华丽的皇家贵女拦住问话,差点当场吓得把那笔筒掉了。
好在帝姬身后跟着十几个跟班, 一个个朝那学徒挤眉弄眼, 做出安抚的神色, 口型拼命提示:“没关系,别怕,有啥说啥。”
学徒大约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脑子瓦特的帝姬到处乱跑, 稍微镇定了一下心情, 磕磕巴巴地回:“有……有, 就住……住在后、□□院第三个……第三间房……”
看来已经从王员外处搬回来了。佟彤略略看了一下方向,丢下那学徒就走。
“哎, 别去……”
学徒不知为何,居然脱口而出一句泼冷水, 随后吓得满头大汗。
佟彤回头,“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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