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近他心心恋恋自己那个梦,画院都来得少了。布置下的“作业”也懒得批阅。
这不,让一个小学徒钻了空子,居然在工作时间画起别的来了!
画院待诏——大致相当于辅导员——是个山羊胡老先生。他正在捶胸顿足地数落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院体画……我带你这么多年真是白操心了!我还不如养条狗!……”
忽然看到一只小狮子犬跑进了画室。山羊胡正在气头上,呵斥:“畜生滚开!这儿没吃的!”
伸脚就是一踢!
佟彤躲闪不及,眼看一记大鞋底当头落下,呼吸一滞。
这副本太不友好了!
忽然那鞋底停在她眼前。被训斥的那个小学徒拉住山羊胡袖口。
“刘师傅当心,圣上御前似乎有这么一只宠物。”
要是他随随便便为小动物求情,或许还没太大效果;但听了这么一句话,山羊胡神色一变,伸出去的风湿老腿生生停在半路,一下子失去平衡,老腰一歪,手忙脚乱撑在案上,打翻了一碟浓墨,墨水洇湿了上好的宣纸,覆盖了上面的宫装美人。
山羊胡哀叫一声,扑上去:“啊啊啊啊——我的画!”
那小学徒却一点不慌,反而幸灾乐祸地微微一笑。
“毁了也无妨。”他声音清朗,“官家这次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师傅你直接画个美人上去,难道不觉得太过直白,白瞎了这句诗?”
山羊胡见他居然敢对自己的画说三道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
他吼:“那你说怎么办!”
*
作为国家级顶尖的艺术机构,翰林图画院从来不养闲人。画师恰饭也不容易,是要定期考核的。
考官是皇帝本人。
而考试的方法也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出题人——也就是宋徽宗本人——会指定一句诗词,让画师们自由发挥,将诗句化为具象的图画。
这种考试方法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具有区分度:只有技艺精湛、且不落俗套的作品,才能通过考核。画师才可能得到晋升。
这次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出自唐代杜甫的五言诗。
待诏山羊胡为了这次考核,已经夜以继日地在画室里磨了十几天。
他挖空心思回忆自己过去的一个个梦中情人,汇总她们的眉眼五官,精心组合在一起;又厚着脸皮,掏空钱包,跟白矾楼里的李师师姑娘喝了杯茶——这位风尘红颜是官家的心爱之人,把她的神韵融入画里,就连大相国寺里的和尚也得动心。
他忙了这么久,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闲着。小学徒并非正式画师,不用参加考试,于是被他使唤得团团转,黑眼圈都快出来了。
冷不防整幅画全毁,眼看墨汁洇黑美人的香腮,老先生捶胸顿足,又不敢对狮子犬发怒,胡子一吹,打算拿自己这个小学徒撒气。
“混账!你是要气死我才罢休吗!都是你不好,敢跟老夫顶嘴!给我出去!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说着还不解气,一巴掌扇过去。
“叫你再闯祸!“
突然汪汪两声大叫,小狮子犬眼露凶光,恶狠狠地挡在了他的巴掌前面!
它叫声愤怒,仿佛在喊:动动他试试?
*
佟彤刚一听到画室内两人的对话,心中就疑惑:这小学徒的声音好耳熟!
她抬头一看,又惊又喜,差点口吐人言。
“希孟!”
此时此地的王希孟,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是画院里最低等的小学徒。
他穿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前襟和袖口沾满了颜料和墨色,腰间挂了个表明身份的小木牌。
他眉眼清秀,眼角带着明显的红色泪痣,凝目前视,挺直了背,显得孤傲而倔强。
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那副桀骜不驯的脸色和后来如出一辙,甚至比几年后更胜一筹。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挺起胸膛,嘴角浮起一个尚且稚嫩的冷笑,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眼看山羊胡的巴掌就要落下来,佟彤赶紧扑上去挡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威胁这个为老不尊的。
虐待小动物也就算了,无缘无故体罚学生,要不要脸啊?
山羊胡不敢动狮子犬,怕她真是什么圣上宠物,只能气急败坏地瞪着希孟,两腮一鼓一鼓的。
希孟第一次见到这小狗,见它居然也知道站队,也知道给人解围,不由得对她的智商深表惊奇,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甜饼,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佟彤咬着小甜饼。心中咚咚跳,一双钛合金大眼使劲盯他,眨巴眨巴,疯狂暗示。
认识我吗认识我吗认识我吗?
他神色如常,没什么触动的表示。自己也叼了一块甜饼,将小狗抱起来,小心地放到一边。
“这儿有人正在发脾气,你要找人玩,可没找对地方。”
山羊胡气急败坏:“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在画室里吃零食!!”
佟彤有点失望。在葆光的创作层里,希孟大概也是一片别人的思维的影子而已。
她乖乖地退到桌子后面,暗中观察。
“刘师傅,弟子是为你着想。”希孟见山羊胡略微消气了,这才开口,毫不在意地将那幅墨染的美人图推到一边,“这幅作品就别要了。呈到官家眼前,不被他骂就是万幸。弟子的意见是宁缺毋滥,您宁可告病交白卷,也别随便画个俗艳美人交上去。”
山羊胡勃然大怒:“你敢说她俗艳?”
希孟反驳:“官家自诩天下美学第一人,在他眼里,哪个女子不俗艳?”
……合着你还挺懂男人?
山羊胡咬牙切齿,“可、可……哼,你毕竟又没见过官家……但是……”
他实在说不出口,可自己真的是江郎才尽,没灵感了啊!
想他年轻时也是一方才俊,在乡里声名远扬,赞美声听得耳朵起茧。后来被推选进入了翰林图画院,也有过那么几幅得意代表作,够得上衣锦还乡。
但这人呢,年纪一大,思维僵化,难以避免。
希孟大约也知道刘师傅想说什么。他走到画室一角的小桌子旁,胸有成竹地揭起另一幅画。
“官家这次出的题目,弟子也试作了一幅。虽然无法参与考评,但也算是个练手。师傅若实在懒得再画,把我这幅交上去也行。官家看了若喜欢,也是您教徒有方,您脸上也有光。”
他说完,提起笔,在画中不起眼的地方署了自己的花押,算是完工。
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一幅习作。二尺来长的青绿山水,整幅画疏落有致,却又不显得刻板。肆意的笔触勾勒出空旷而幽静的山峰。峰顶云雾缭绕,山涧活水源源,起伏的岩缝中,崎岖的草木固执地生长。画中唯一一抹暖色,是针尖大的彩蝶飞舞在草木当中,犹如虚空萤火,几不可见。
流畅的线条中,藏着朝气蓬勃的热烈。薄薄的平坦的绢面下,依稀涌动着野蛮生长的暗流。
技法上并非炉火纯青。但佟彤一眼看去,立刻被迷住了。
浓烈的个人风格,完全超出当时的中规中矩的“院体画”范畴。
依稀有日后《千里江山图》的影子。
刘师傅却只将那画瞟了一眼,就拧起眉头,呵斥道:“你逗我呢?你不帮我画美人也就罢了,开小差乱涂乱画的东西,也想作官家的题目?异想天开!交你的卷,我还嫌丢人!你看看你的设色,你的笔法,哪一点是我教给你的?还有你的构图,完全不成章法——”
“章法是人总结的。绘画之道,也不止你教给我的那么一点儿。”希孟毫不退缩,针锋相对,“你实话告诉我,好不好看?”
刘师傅盯着画中山水,居然没计较他出言不逊。
许久,他捋捋山羊胡,哼了一声:“好看又怎么样?你的绝代佳人呢?”
不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山水吗?完全文不对题,还说什么让他交给官家看,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希孟微微一笑。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句诗的意境,不在佳人,而在——空谷。”
他自豪地凝视着自己的习作,“这就是空谷。”
“以幽静山谷衬绝代佳人,方不落俗套。”
刘师傅快疯了,吼道:“佳人呢?佳人呢?你倒是让我看看佳人长什么样儿啊!”
希孟躬身一礼,“饭点到了。弟子先填肚子去了。告辞。”
*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亏待自己的嘴巴,每个月领的那点例钱都换了零食,什么油炸豆糕香糖果子,满满的塞了一口袋。
今天的零食都喂了小狗,他饥肠辘辘,也不管刘师傅在后头吹胡子瞪眼,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径直往食堂走。
小狮子犬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浅蓝色的天空下,一方小院,几顶屋檐。青葱少年走在路上,后面跟着一只纯白小狗,那画面温馨和谐。
希孟端着一张冷冰冰面孔出的门,这会子表情没来得及变化,依旧是冷冷的,低头看着小狗。
但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怎么还跟着我呢?我很忙,而且我的甜饼都没了。”
小狗一仰头,他才看见,原来嘴里叼着一张纸。纸上写了字,隐约看出是美貌的瘦金大楷。
希孟大为惊讶,蹲下接过展开,慢慢读出来。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不是最近官家给御窑出的题吗?”
官家因梦寻色的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汴京城。被一个书痴画痴皇帝统治这么多年,大宋百姓早就习以为常。除了因这事而被责罚的工匠们倒霉,其余人都把这事当笑话看。
佟彤狂点头。你知道来龙去脉就好办了!
希孟却笑了,揉揉她脑袋:“你这小狗,不知高低,怎么把官家的御笔偷出来了。还不快还回去。”
佟彤反倒把那纸往他手里塞,然后叼住他袖子,一溜烟往前跑——
希孟:“哎,你带我去哪儿?”
佟彤四条腿不停,跑到一半才发现,她不认得翰林图画院里的路……
好在路上碰见几个其他小学徒,互相抱怨:“……又要磨颜料……这种体力活儿为什么不能雇外人来做,累断了胳膊我怎么画画啊……”
佟彤跟上这几个人,很快来到一个背阴的小工作间。
那工作间是研磨、提炼颜料的去处。整间屋子像个大药房,一排排大柜子里陈列着各种原料。桶里装着水、油、胶、脂、糖、砂之类的配料。另有大大小小的捣臼、石磨、火炉、碗碟、手套等等工具。
制作颜料是粗活,一般都由学徒们代劳。
角落里堆着一叠叠的粗纸粗布,长年累月被人当做颜料的试验田,涂得没一块好地,处处都是五彩斑斓的黑。
佟彤回头,朝希孟使劲汪汪。
要说目前的大宋朝有什么灵犀一点的天才,那也非他莫属了。
你行你上啊!
希孟猜出了她的意思,不以为然地一撇嘴。
“那么多名家重臣都没能找出那颜色来,难道我就能揣摩上意了?有这功夫我不如多攒点钱买吃的。”
佟彤碰一鼻子灰,忿忿地扯他裤子脚。
他事不关己地走出了颜料工作间,“来,跟我去饭堂。”
*
山穷水尽,佟彤可真要没辙了。
看来在这个世界里,乾隆反派就算不出现,天青色也是个难以完成的夙愿。
也难怪,看葆光的损毁程度,可跟先前几个书画不一样。人家只不过是脸上糊了点印章题字,丑则丑矣,不伤根本;这倒霉的葆光妹子可是直接屁股上被刻字,字字入肉,刀刀见骨,那破坏力更上一层楼。
——又或者,乾隆已经潜入皇宫,已经搞完了破坏?
她不愿无端猜测,在宫里又自由地转了两天,一个不慎,撞上了出行的官家。
“咦,朕的小狗!”胖佶双眼冒桃心,“你去哪淘气了,害得朕好想你!过来,过来!”
佟彤只好跑过去,舍己为人地被他撸了两下,抱了起来。
赵佶身边前呼后拥跟了一堆人。他信步走了一会儿,居然来到了翰林图画院。
“圣上驾到!圣上驾到!圣上驾到!”
五色鹦鹉站在他肩膀上,神气活现地呜哇乱叫。
院子里,二三十个中老年画师已经等待多时,见圣上光临,齐齐躬身行礼。山羊胡刘师傅也在其中。
官家是来巡查讲课的。前一阵子那个画师考评,大家交上去的作品他都阅卷完毕,感慨良多,特地亲自前来点评。
毕竟,国事可以不操心,朝可以不上,画院不能不管。
这次的考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宫人们展开一幅幅考试作品。
绝大多数都画的是一个纤弱美人,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的诱惑,有的端庄,有的呆板,有的婀娜。
背景则是茅屋、山川、闺房、亭台之类。有的美人旁边还有个小侍女,有时候美人膝上还有个大胖娃娃。
美人各不相同,但相似的是,每一笔每一画,都带着渴望圣眷之心。
赵佶一幅幅点评过去。他果然是冠绝天下的艺术家,字字一针见血,将每幅画的优缺点捋了个遍。
画师们有的羞愧难当,有的茅塞顿开,有的皱眉思索,有的洋洋得意。
“可你们都没有领会题目的意境!”赵佶忽然提高了音量,“朕要看佳人,你们送来了环肥燕瘦、风格各异的佳人,功底都很不错;可若朕单单只要佳人,为何又要加上‘幽居在空谷’这句诗呢?你们又是怎么表现‘幽居’和‘空谷’的呢?别告诉我窗外那几层群山就算数!朕的窗外还有山呢!幽居,幽居又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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