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她让人扔到一个稻草堆上,头上罩的黑口袋滑落下来。
墙壁上火把猎猎,天花板黑黢黢,像是个地窖。
那个客店老板娘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裙绿袄,一双媚眼斜眯着,看着佟彤,一脸姨母笑。
“哎哟,原来是个小姑娘啊。干嘛想不开扮男人,害得我蒙汗药都下多了剂量。”
她摆着腰肢,袅袅婷婷站起来,“阿大阿二,去拿点水给她喝,她现在大概头痛。”
两个傻大黑粗的店小二躬身答应:“是,二娘!”
*
佟彤在肩膀上蹭掉脸蛋上的灰,难以置信地嗫嚅。
“二娘……孙二娘?”
老板娘惊讶:“你认得我?”
真的是做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佟彤顿时一身冷汗,拼命回忆:昨、昨晚的晚饭里没有肉包子吧!
孙二娘笑得花枝乱颤:“哎哟,瞧瞧,东京城里来的小姑娘都对我久闻大名,老娘我真是声名远播啊。赶明儿得向宋江哥哥申请,给我涨点儿月例,把这客店重新修缮一下,漆个老娘喜欢的颜色。”
她转向佟彤,一脸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冷若冰霜。
“两匹马,至少一百贯财物——小姑娘,你是和你情哥哥私奔出来的吧?你们家里挺有钱啊?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乖乖说出来,姐姐我就先给你免了皮肉之苦。若你不说……哼哼!”
佟彤心惊胆战地点点头,“我说我说,但……”
梁山的业务也拓展得太远了吧!
不过《水浒传》里头,梁山好汉的作案风格确实是这样的。先用蒙汗药把人麻翻,然后查看随身财物。若是作奸犯科、贪官污吏,那就就地正法;如果是没什么油水的普通百姓,倒也能让人家平安通过。
佟彤从NPC家搜罗出不少财物,按他们的逻辑大概也属于“为富不仁”一类;但她又是女儿身,不太可能是贪官污吏,所以孙二娘决定先审问一下。
佟彤大胆道:“敢问跟我一道的那位……”
“你们几个睁开眼看看!”隔壁忽然传来几句冷嘲热讽,“你们看我像脑满肠肥的大官吗?”
木门打开,另一个受害者被小喽啰们拖进来。
佟彤赶紧用力坐起来,“希孟!你也中招了?可有受伤?”
悄悄感知一下,手机还贴身揣在怀里。想必是孙二娘发现她女扮男装,良心发现,没让人重手搜身。
对希孟就没那么客气了。为了劫他随身财物,小喽啰们把他内衣外套都扒干净了……
只剩条明显啥都藏不住的中裤。
他进来的时候还在冷言冷语地跟小喽啰打嘴仗。忽然看见佟彤,一下子没了声音,脸红过耳。
还往一个小喽啰身后藏了藏。
佟彤心里说:脸红啥,您不是早就羽化登仙、清心寡欲、不纠结什么男女之防了吗……
再说这副身材您真没什么可羞惭的……
孙二娘看看他俩,唇边挂着冷笑。
“说吧,什么来历?”
佟彤想起来当初跟希孟说好,跟土着们解释身份的时候由他来出面,免得她人生地不熟的穿帮。
她于是没说话,安安静静等他开口。
谁知希孟静默一阵,拿眼瞟她,还朝她使眼色。
“你问这姑娘吧。”
佟彤:“……”
这是让她随意发挥的意思?
她的确思考过,等过几日到了梁山,如何拜山头,如何对山上众大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肯帮这个忙。
但现在她完全措手不及,连一本《水浒传》都没刷完呢!
孙二娘看她的眼神逐渐充满狐疑。她本以为这俩人是富贵人家私奔出来的小情侣,可看这气场又不像。
但她是什么人,当了十几年的女土匪,还不至于为了两个年纪轻轻的百姓而心生忌惮。
“给你俩时间,你们慢慢讨论。”她打个呵欠,“官道上又来了一队客商。老娘再去配点蒙汗药。”
*
孙二娘走了,几个小喽啰留守。他们也都觉得这俩俘虏没什么威胁性,于是都坐在门口聊天打屁。
佟彤赶紧凑到希孟身边,轻声快速催促:“你昨天不是说你已有打入梁山的计划了吗?咱俩赶紧商量一下,先忽悠住孙二娘,然后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先出去。”
希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极其不解。
“……你胡言乱语什么呀?我听不懂。”
佟彤吓一跳,随即意识到,孙二娘嘴上说走了,说不定正躲在隔壁偷听呢!可不能掉以轻心。
她了然地点点头,压低声音,踮脚凑近他耳朵:“这样就行了。孙二娘听不到……”
他如临大敌,绷着脸后退好几步,火光映着的脸庞更红了。
“你……”
他好像咽下一句质问的话,声音有些僵硬:“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土匪姓孙?”
佟彤:“因为她是梁山……”
她及时打住,笑容逐渐消失。
“等等……让我看看你。”
地窖里灯光昏暗,看人只是个模糊的轮廓。
希孟见她挨近,不太自然地转过半个身,只给她看一个线条流畅的后背。
佟彤看清一些细节,顿时大惊失色。
“你……你怎么来了!”
*
本土孟转过身,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怎么不能来?”
“不是,你……”
“城里那伙客人盯上我了。”他轻声说,“画院的工作也无进展,我便干脆出来散心,正巧跟你走的一条路。”
佟彤看着他笑:“嗯,正巧。”
“怎么,”他愤怒,眉梢微现青筋,“你还以为我是追着你来的啊?”
佟彤赶紧说:“不敢不敢。缘分使然。”
“你是来追查那没头告示之事的,对不对?我昨日打尖,恰好跟你住的同一家客店。刚想上楼跟你打个招呼,就被人敲晕了丢进来了。”
他忿忿不平地回忆,忽然说:“可我看那老板娘给你端茶送水,送的是两人份的饭?”
佟彤朝他真诚一笑:“我当然是一个人住的。想必是她怕一份饭的药量不够。”
她心里呐喊:你又把你自己给ntr了,你还有脸问!
那时候她大概已经睡了。他出现在她客房门外的那一刻,跟她合租拼床的那位就如约掉线。
佟彤忍不住促狭一句:“你明明看我吃了晚饭,却拖到我睡着了才过来打招呼,中间干什么去了?”
他冷冷嘟囔一句:“要你管。”
“你家王员外要是得知你跟女孩子住店搭讪……”
“除非你出卖我。”
佟彤逗了他几句,他左支右绌,没再留意她一开始“胡言乱语”那几句话。
“不过现在可好,能不能平安回去还另说呢。”他郁郁地看着地窖四面墙,“好在他们用的是蒙汗药,不是耗子药,说明至少现在还没打算要咱们命。”
佟彤跟着叹气。真后悔昨天没缠着队友孟问出行动计划。现在可好,两眼一抹黑。
他俩尽顾着叙旧,没注意到孙二娘已经探进来个脑袋。
“商量出来了没有?”她笑得愉快,“是小夫妻还是野鸳鸯,来我们梁山地界做什么?”
看来孙二娘还没对他们的身份产生太大的怀疑。
佟彤朝希孟使个眼色,然后乖巧地朝孙二娘万福。
“这位姐姐好眼力,我是东京城小商铺家女儿,从小跟我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奈何家里人势利,要将我嫁给纨绔劣子高衙内,我拼死反抗不得,只能偷出一点钱财,跟他出来。求姐姐千万别把我们送回东京城,我爹爹要打死我的!”
她说得入戏,眼中泪光闪闪。
孙二娘咯咯笑了:“真的啊?”
佟彤心想有戏!
高衙内是《水浒传》里的领衔反派,想必孙二娘也有所耳闻。
昨天读了半本水浒,她心中有数,梁山好汉只杀贪官污吏、为富不仁;像她这样的“百姓”一般都是放过的,有时候甚至还护送通过,秋毫无犯。
希孟从一头雾水到一脸愤慨,敢怒不敢言地瞪她。
她朝希孟连使眼色:大难临头您就委屈一下吧……
孙二娘也看他,笑得花枝乱颤:“小伙子生得好俊俏,难怪有姑娘家为你要死要活的。不瞒你说,老娘我当年也是个风流人物,最喜欢敢作敢当的姑娘小伙——哎,青梅竹马,你这小表妹不错嘛。你肯为她背井离乡,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我喜欢!”
孙二娘激动地一拍手,笑道:“我们山寨今日正好摆酒设宴,不如顺带帮你们把婚事给办了,老娘我就是媒人,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你们那老爹若敢干涉,他还能跟梁山好汉过不去?哈哈哈,甚好,就这么办!这也叫替天行道嘛!”
佟彤:“……”
当土匪的日子大概也挺无聊的,山上全是糙汉子,这种风流韵事千载难逢。
眼看孙二娘欢天喜地,几个小喽啰乐得胡来,不一会儿就嘻嘻哈哈地丢进来一件做工粗劣的红袍,不知哪弄来的。
“小兄弟,套上!跟着上山吃顿酒!我们宋大哥最喜欢文化人了!”
希孟耳根都红了,大概是嫌那袍子太丑。
他终于忍不住,脸色铁青,傲然喝道:“你们敢掠我们上山?我是翰林图画院里拿薪俸的,这姑娘是官府里吃皇粮的,识相的就快放人,否则日后朝廷查问起来,就怕你们担罪不起!”
孙二娘一怔,一张笑脸慢慢凝固。
“两位都是官府的?”她问。
佟彤在一边捶胸顿足。猪队友啊!
他是画中土着,没有佟彤的上帝视角,对梁山好汉的理解有所偏差。这话对一般土匪来说也许还有点震慑力,但对这些替天行道的大佬们那完全是送人头啊!
正在此时,一个店小二捧来个东西,紧张地汇报:“二娘,您看这个!”
一个做工精美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木牌的持有人可以获准出入大内中苑东门。
其实只是希孟出入翰林图画院的门禁卡,但在外人看来就显得十分高端神秘了。
果然,孙二娘面色如霜。
“这东西是谁的?”
希孟咬着嘴唇没说话。
孙二娘冷笑:“哦哟,不说?这老娘就做不了主了。送去山上,让宋大哥发落吧。”
*
牛车吱吱嘎嘎的响,车厢里全是金银珠宝——刚才孙二娘顺手作案,劫的。
钱堆里藏着两个倒霉蛋。车厢里地方狭小,伸展不开,只好各自抱着一大捧银子,相距两三尺,在财富的夹缝中挣扎。
牛车每颠簸一下,两人就被成堆的金钱砸上一下,偶尔追尾剐蹭,又都很有默契地迅速分开。
希孟大概没想到他的威胁适得其反,不免有些抱歉,蔫答答的不说话。
佟彤安慰他:“别急,那梁山也不是监狱,方圆八百里,总有他们看不住的时候。若有机会,你先跑,不用管我。”
“谢了,不必。”他淡淡道,“我还没那么贪生怕死。”
佟彤急了:“我是说真的!”
她这话听着情操高尚,但其实完全是理性判断的结果。
她是乱入的穿越者,在这个世界属于无敌,就算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能用崩坏遁,随时离开。
他就不一样了。他是画中土着,血肉之躯,刚才被小喽啰推搡两下,撞了门框,肩膀一道淡淡的青。
佟彤随后发现,他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臂裸露着,借着车厢蓬顶缝里的微光,可以看到干干净净的肌肤,右手腕上一道小红绳。
没有队友孟小臂上那片墨色刺青!
她第一反应是欢欣鼓舞。总算有个明显的区分方式了!
希孟自然猜不到她的心思,愤然问:“你看我干什么?”
她赶紧移开目光,故作惊讶地低声说:“听,车外有人说话。”
果然,听得有人声靠近。
“二嫂,今日收获不错啊!”
孙二娘笑颜笑语的回:“还不是托兄弟们的福!”
还有人说:“还是嫂子手段高明。我兄弟几个在南山下守了好几天,一个鸟客人都没路过,晦气,哈哈!”
“听说除了钱财,还有两个官府的探子?”
“嘿嘿,郓城县、东平府、青州城,哪个狗官见到咱们梁山好汉不是夹着尾巴走路。如今居然还有人敢来山上送死,真是活腻味了!”
一群人粗声大笑,把那牛车震得簌簌发抖。
……
佟彤一个激灵。
听这口气,都是梁山土匪!
小说里的梁山好汉都是纸片人,若只看剧情的话,还能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之处;
可现如今,活生生的彪形大汉围在牛车外头,听那声音的位置和音色,个个都是一米九往上,两百斤出头,黑漆漆的纹身闪瞎人眼,拳头怕是有她脑袋大,随便一捏就能捏断她的脖子。
他们一个个不怀好意地笑着,商量着待会儿审完了“官府细作”,是切片儿还是擦丝,是清蒸还是油炸。
这就不得不让人毛骨悚然了。
“希孟,”佟彤忽然说,“你闭眼。”
他一怔,“干什么?”
“我……这里太热,我脱件衣服。你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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