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时期绘画,而希孟穿越《清明上河图》时,一身打扮是北宋末期风格。两个时代相去不远,服饰上虽然没有断代,但看起来“不太合群”是肯定的。
她把希孟的外貌衣着都描绘个遍,但那婢女专心看厅内的胡旋舞杂烩,心不在焉回:“今日来造访的年轻小伙子多了,你就直说,姓甚名谁?我让人去宾客名单里找找。”
佟彤:“他不是宾客……”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他头一次被踢出《清明上河图》,空降到这个纸醉金迷的轰趴现场,应该挺晕头转向的。
于是她补充:“……可能看着有点儿傻。”
婢女一皱眉。
“是见到过这么个人——哦对了,在乐器房里坐着,看起来迷迷瞪瞪的,也不吃东西也不跳舞,还拉着我问什么佟姑娘呢。切,我们府里上下就没有姓佟的,他碰瓷儿也得先做点功课吧!”
佟彤狂喜:“在哪儿?”
婢女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我忙着伺候宾客呢,就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再看,他忽然就走了,神出鬼没的——我才回了个头呀!人就没了,你说怪不怪。”
佟彤明白了,《夜宴》和《清明上河图》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希孟第一次被弹过来,大约只待了一小会儿,就重新登录上了东京城。
难怪他上线之后有点惊讶:“已经一天一夜了?”
佟彤问:“那他后来又在乐器房出现过吗?”
婢女想了想,“后来我一直在内室伺候,你去问九儿姑娘吧,她的琵琶修不好,在乐器里赌气坐了一个时辰了。”
对了,还答应帮九儿姑娘修琵琶呢。
婢女见她拔腿要走,又笑道:“你傻了?九儿姑娘是咱们下人随便能找的吗?人家是教坊头牌,你就算甩出百金也未必能见一面。你要去和她说话?怕不是讨打,嘻嘻嘻……”
佟彤一愣,忽然听到有人带着醉意叫她。
“小丫头!瞎忙什么呢!”是几个醉态可掬的宾客,含混不清地哈哈大笑,“还不快来给韩公倒酒!韩公,咱们今日不醉不归,您可得给面子啊,哈哈哈……”
保全身份要紧,佟彤只好去斟酒。
满满一杯清玉浆,按照她刚从《清明上河图》里学来的礼节,毫无破绽地敬到韩熙载面前。
韩熙载呵呵大笑,眼神迷离,根本没看清她是谁。
接过酒杯的时候,他脸色忽然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那一瞬间,他的面孔被佟彤挡住,左眼中的迷离薄雾刹那间散去,左半边脸露出无遮无掩的疲惫,好像是千年老妖突然显形,光鲜的皮毛下面,露出沟壑纵横的真身。
但那失态只持续了片刻。他抬起头,双目对称,重新笑容满面。
“喝——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佟彤的手悬停在半空。
传说,《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间谍画。
韩熙载出身名门,才华超群,眼看南唐政局腐败,心灰意冷,又被后主李煜猜忌,为了自保,故意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声色犬马的腐化人设,“放意杯酒间,竭其材,致娱乐殆百数以自污,”以消除后主李煜对他的戒心。李煜却仍旧对他心存忌惮,于是派画院待诏顾闳中潜入韩府一探究竟。顾闳中如实地将韩熙载沉湎歌舞、醉生梦死的情形绘成了长卷,李煜这才放心,打消了对韩熙载的疑虑。
现在的韩熙载,已经和众宾客周旋了几个时辰,明显不胜酒量,却还叫着再喝再喝。
他自然不知道李后主派的间谍会何时到来。这种戏他大概隔几天就要演一次。
一杯杯索然无味的美酒灌下肚,他的肝脏大概已经不堪重负。佟彤非常怀疑,方才她看到的那僵硬的半张脸就是中风前兆。
她手一斜,一杯美酒静悄悄沿着杯壁倾出来,顺着她的手腕流进了袖子。
她把近似空杯的酒杯递了出去:“韩公请饮。”
韩熙载先是讶异,随后马上面色如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宾客们欢呼:“韩公果然豪爽!再来,再来!”
……
等韩熙载“喝完”第六杯酒的时候,佟彤的袖子已经快湿到肩膀了。
韩熙载“不胜酒力”,一边吐字不清地吟诗,一边倒在铺着轻纱的床榻上。咣当一声巨响。
几个侍女齐齐去扶他。佟彤做好事不留名,拧着袖子打算走人。
忽然手心一硬。韩熙载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忽雷还在带领大家跳胡旋舞。她快步走到廊间,张开手一看——
“乖乖。”
从腰带上扯下来的带钩,不到巴掌长,却比秤砣还沉,明显是纯金质地,握着都嫌烫手。带钩上还镶嵌着蓝绿宝石,每一颗都有她的指甲盖儿大。
粗略估计,在金陵市中心换一套豪宅大概不成问题。
老韩是真醉了,小舞女不过是帮他躲了几杯酒,就赏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佟彤握着天价带钩,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还回去。
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看见,给她安个偷窃主人财物的罪名,估计韩熙载本人也捞她不出。
她转念一想,又有了主意,迅速把带钩藏进袖子里,抓住一个送菜的侍女问:“九儿姑娘在哪里?韩公派我去问下她琵琶修好了没。”
*
佟彤直奔乐器室。
果然,门口守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样子是教坊的私人保安。
有好奇的小厮侍女往里看,都被婆子们轰了出去:“滚滚滚,九儿姑娘也是你们能见的?”
佟彤亮出天价带钩:“韩公派我来看看九儿姑娘。”
婆子们识货,毕恭毕敬地放她进去。
佟彤于是见到了《夜宴》的化形,艳绝金陵的九儿姑娘。
出乎意料,她相貌平平,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气质,顶多算得上“耐看”。
她在坐榻上休息,斜抱着琵琶,一脸疲倦。
她轻轻拨弄琵琶弦,说:“你要是再坏,我可要把你扔掉啦。”
佟彤枉为直女,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麻了一下。
……太苏了。艳而不俗,媚而不惑,天真而不显幼稚,多情而不嫌甜腻。
九儿姑娘听了下人的禀报,抬头看了佟彤一眼。
“我这琵琶,初时好好儿的,每次弹奏之前却自己走了音。我怕到了韩公面前它又不听话,你说怎么办?”
所谓无功不受禄。佟彤觉得要是自己此时张口就问她见没见过希孟,估计会直接被门口的婆子轰出去。
她想了想,“我认得几位乐理上的高明人士,不如我去帮姑娘请来看看?”
九儿撇嘴:“我自己学了十二年琵琶,还不高明么?”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用眼神朝外一指,“去吧。找个人帮我看看。”
外面依旧丝竹声乱耳,轰趴进入到了下一场,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佟彤寻思,小忽雷和维多利亚跳舞跳high了不能指望,大忽雷还醉着,破琴……
“我跟你说了,这个音不是这么弹的!”
走廊里有人在吵架。
破琴先生追着个背琴的乐师,不依不饶地给他上课:“你对整首乐曲的理解根本和作曲者背道而驰……”
那乐师一脸冤枉:“先生您行您上啊!小人只依韩公的意思弹琴罢了。”
佟彤连忙上去迎接破琴:“先生消消气。”
那乐师一溜烟跑了。
破琴先生骤然看到佟彤,焦急问:“看到维多利亚了吗?”
“跟小忽雷跳胡旋舞呢,”佟彤说,“您放心,没危险。”
但破琴显然对此十分不满,嘟囔:“那两个胡人小子都要把她带坏了。”
佟彤劝他:“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对了,有件事麻烦您……”
破琴先生跟维多利亚相处久了,变得特别有耐心,特别好说话,当即答应帮忙修琵琶。
有“大圣遗音”坐镇,佟彤十分确定,就算是一片朽木,他都能给还原出天籁之音。
可是破琴先生拿着那把琵琶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调试了又调试,皱眉说:“并未发现有损坏之处。”
九儿姑娘嘴一撇,“难道还能见鬼了不成?”
佟彤心中一动:“也许真有鬼呢?”
九儿姑娘吓一跳,楚楚可怜地看她。
佟彤寻思,琵琶的损坏多半是乾隆混入其中导致的结果。夜宴现场人员杂乱,门禁基本等于无,任何人都能混进来而不受盘问。
她建议:“九儿姑娘,不如我假作奉韩公之命请你去内厅演奏。你出门梳妆之际,‘不小心’将琵琶留在此处,派人暗中监视,也许会有收获。”
九儿半信半疑。但佟彤既然手持韩熙载的贴身贵重物品,想必也非同常人,于是给了她这个面子。
琵琶被单独闲置在乐器房里。九儿让她的贴身保镖们藏匿其中。
佟彤也藏在暗处,扯一角桌布蒙住自己,只留一角缝隙露出外面辉映的灯光。
没过多久,门帘打开了!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蹑手蹑脚进来,看样子是个赴宴的宾客。
他轻轻拿起九儿姑娘的琵琶,陶醉地拨了拨琴弦,唱了几声调子。
“谁能想到,九儿姑娘的天籁之音,便是自此而始……”他痴笑,“我要是也有这么一把琵琶就好了……”
佟彤差点背过气去。她万万没想到,《夜宴》里的乾隆,居然是九儿姑娘的私生饭,假作韩熙载宾客,专门偷弹她的琵琶……
旁边九儿姑娘柳眉倒竖,冲口就要骂。
被她一个婆子保镖用力拦住,拼命低声劝她:“姑娘姑娘,这是韩公的宾客,得罪不得啊……”
私生饭乾隆弹了几下琵琶,当然不成调子,又乱调了几根琴弦,满足地离开了。
佟彤想:倒是没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也算是私生饭里的文明人……
九儿姑娘可忍不住了,挣开保镖的手,冲上去叫道:“你是何人!为何乱动我的琵琶!”
乾隆一溜烟跑了,踩着一叠乐谱,消失在莺歌燕舞的宴会大厅里。
九儿姑娘气冲冲的检查她的琵琶。
破琴先生上去帮忙:“还好没有什么致命的损伤。九儿姑娘,看来这便是你琵琶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以后可要好好看管,莫让外人随便动了。来,我帮你调弦。”
这时候有人来代韩熙载请人:“九儿姑娘准备好了吗?满堂宾客等着听你演奏呢!”
九儿姑娘嫣然一笑:“这就过去。待我补个妆。”
她接着转向佟彤,笑道:“你方才说,是韩公派你来叫我的?”
佟彤笑容一僵。
既然韩熙载刚刚派人来请九儿姑娘。那就说明佟彤方才拿着带钩过来找人,自然是“假传号令”,洗都没处洗。
但出乎意料,九儿姑娘并没怀疑她的身份,整个夜宴狂欢依旧,世界一点没有崩坏的迹象。
九儿姑娘用她温婉的嗓音说:“好啦。我知道你找我有事。说吧,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
佟彤松口气,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了自己要找人。
九儿姑娘不愧是大牌,韩熙载已经派人来请了,她一面慢条斯理地命人给自己换发型,一边说:“是呢,好像是来过这么个人。我以为是个躲酒的宾客,就让他在这里休息了。他看起来百无聊赖的,等了一会儿,就管我要纸笔涂鸦。哦对了……”
九儿姑娘一声吩咐,让人拿来一叠旧乐谱。
乐谱背面墨迹新鲜,竟然是几张速写。
歌舞升平的宴厅,醉醺醺失态的宾客,肆意调笑的歌女,忙碌而怨声载道的仆人……
佟彤心中已有八分确定。这年头谁会拿毛笔画速写?
多半是希孟无聊透顶,画来打发时间的。
几张画下面,又是一行字,在暖黄灯光的照射下清清楚楚。
“车马骈阗,掎裳连襼,繁弦急管,逢场游戏,焉知金陵易主,惟朝惟夕,往事堪哀南柯梦,教坊须奏别离歌,惜哉。”
佟彤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但不求甚解地看了两遍,也读出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大概是说,你们南唐政权都快死翘翘了,达官贵人们却还忙着社交宴饮,丝毫不管大厦之将倾,真不是东西。
若单论内容,这段话当然可能是一个深谙局势却又无力回天的土着写的。韩熙载本人就非常有可能。
但作者似乎还化用了后主李煜的一些诗词——这些诗词都是南唐被北宋所灭,李煜沦为阶下囚,怀念故国时写的。
寅唱卯诗,穿越者无疑。
这幅画里除了佟彤身边那几件乐器,还有谁是穿越者?
佟彤轻轻用指尖捻着乐谱,发现下面一张纸上也写着字。
而且是连笔简体字!大概是防止土着们读懂。
百分之百是他了。她又惊又喜,赶紧读。
“小彤:你擅自踢我下线,这笔账日后再算。此地甚为无聊,但你在东京城大约也无家可归,凄惨落魄,我心稍慰。是了,既来之则安之,待我假作宾客,大吃大喝一通,让你羡慕扌——”
佟彤快手快脚地把这张纸折起来,心里骂:“小样!”
当初他在牙行冒充本土孟偷听boss们谈话,不留神暴露自己,眼看就要酿成血案,佟彤急中生智,把本土孟拉来解围,导致他强行被踢下线。
看来他耿耿于怀,这纸条写得咬牙切齿,字缝里全是“记仇.jpg”。
难怪他第二次上线,眼看佟彤居然又白蹭了本土孟的房间,住得舒舒服服,那表情一言难尽,随后花样翻新地找她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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