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佟彤心不在焉地回,“当然知道。”
所以《富春山居图》已经化为了两个人格。
但不知施一鸣身后的这位“赞助商”,是哪一位呢?
如果他是搭文物便车来的,最近两岸没什么大型的文物交流活动,所以来的这位更有可能是浙江的《剩山图》?
她一走神,微信对面的祖宗不干了。
“到底什么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佟彤定一定心,还没想好该从哪里说起,希孟又说话了。
“问你个事。”
他显然对什么富春山居图没兴趣,话锋一转,充满了兴师问罪的口气。
“微博评论,怎么回事?”
佟彤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口气,一头雾水。
“什么评论?”
托施一鸣的福,她的微博最近疯狂涨粉,新旧博文下面都来了不少观光客,留言数永远是99+。
她没时间一一过目,也就闲时、睡前随便刷刷,碰到有趣的就回评两句,但——
谁还记得那些评论的内容啊!她大脑可没这么多内存。
希孟一言不发了好一阵,等她主动“投案自首”。过了半天,见她仍旧是“拒不交代”,才旁敲侧击地提醒:“有人问你《千里江山图》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的留言佟彤大概看到了几十条。她随口回:“我当然是帮您维护名誉啦。”
“然后呢?”他不依不饶。
佟彤:“……什么然后?”
她是真忘了。
手机对面欲言又止,好像在措什么难以启齿的辞。
这时候公园到了。施一鸣从一个凉亭后面毕恭毕敬地请出一个人来。
佟彤赶忙说:“以后再聊。先挂了哈。”
网络那头的希孟对着黑乎乎的屏幕,连道“岂有此理”,差点挖坑把手机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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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人,坐在公园角落的树荫里。他浑身精瘦,棕褐色的皮肤绷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骨骼轮廓,让人觉得他已经至少五十年没吃肉了。他大概也有至少五十年没洗衣裳,黑不溜秋的外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脚下的老人鞋散发出一言难尽的味道。
若是在路上见到这么个老人,佟彤大概会唏嘘一句,大概是教子无方,以致晚年无人照管,落得这么个邋遢境地。
可施一鸣对他却是满脸崇敬的神色,跟佟彤庄重介绍:“这位就是富大师。”
普通人面对几百岁文物,施一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是该跟着修仙小说里叫“真人”、“上仙”,还是该按照现代习惯叫“长者”、“师傅”。纠结了再纠结,只好不伦不类地管人家叫“大师”,听着有点像朋友圈骗子。
佟彤小声确认:“《富春山居图》?”
虽然她认识的文物们大多潇洒俊美,只有《清明上河图》一个例外——但后者的800多个化身,至少也都跟画中的形象符合,全身干净整洁,没见过身上有味儿的。
不过,人类社会中也有不拘小节的名士。比如白居易就曾写诗自嘲“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比如王安石不爱洗脸,脸上的经年污垢乌七八黑,宛如做了个火山泥面膜。见宋神宗的时候,虱子爬到了胡须上,把皇上吓一跳。
魏晋的名士们更是喜欢“扪虱而谈”——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清谈,以此彰显自己的个性。
难道《富春山居图》也有这个爱好?
那么他到底是《剩山图》还是《无用师卷》呢?
希孟说他俩长相着急,可她没想到,居然着急到这种程度。
“富大师”把左手伸到右手袖子里,挠着自己胳膊肘,手出来的时候,指甲里一堆泥。
他咧嘴一笑,脸上绷紧的皮肤裂出几道纹。
“佟姑娘啊——年轻有为,专业素质过硬,小施已经对我说了。请坐。”
他指指旁边的石凳,顺手拂了拂上面的尘土,显得很慈祥。
但佟彤总觉得,那石凳被他拂过以后,更脏了……
她瞥一眼手机,“不不,您是老前辈,我站着就行。”
施一鸣在旁边暗暗称奇。她进入角色挺快啊!
当初他骤然遇上这等玄幻事件,可是花了好几天工夫才认清现实,再花了几个星期,才调整好心态,把自己降格成黑风山小妖,把富大师当成几百岁的老前辈对待。
就算是现在,他还时不常的出戏,每隔三两天就怀疑一下人生。要不是富大师在微信上严厉叮咛,偶尔给他露一手幻术,他肯定会以为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再看佟彤,年轻人果然善于接受新事物……
和“祖宗”打了几个月交道的佟彤很快就博得了富大师的信任。
“加入我们的团队,”富大师很有导师范儿地说,“从《千里江山图》打假开始,成功以后,咱们再陆续推出其他研究成果。只要有我的帮助,不出十年,让你成为全国文保界的打假明星——佟姑娘,你说怎么样?”
第67章
佟彤怔怔地点头。
原来《千里江山图》只是个投石问路?
希孟和他果然没有私人……哦不, 私画恩怨?
“富大师……”她不相信地问,“您是打算对全国文物开刀?”
“怎么叫开刀, ”富大师不耐烦地挠脸,又挠出几指甲泥, “大多数文物本来就德不配位, 平白占博物馆位置, 给你们历史课增加了多少无谓的考点?把它们打下神坛,才是我辈公义所在。上次你搅了小施的局,我可以既往不咎, 只要你也拜我为师, 咱们可以一起将这个世界改头换面。”
他轻轻一挥脏手, 佟彤看到了一段逼真的幻象。
在高科技鉴定方法的辅助下,不少国宝文物露出真面目:它们居然都是后世仿冒的产品。原作要么纯属传说, 要么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舆论哗然的同时,学界新星佟教授横空出世, 被各大院校争相聘请,最后当选故宫博物院院长, 对博物馆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成为名垂青史的风云人物。
年轻一代不再沉迷于历史与过去,而是努力放眼未来,打造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
佟彤看呆了。
如果说她起先还对富大师的身份存疑, 这套幻象完全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第一次看到希孟的时候,就堕入了他制造的幻象里,看到了《千里江山图》被乾隆糊满印章的样子;
后来娇娇也给她看过一段幻象, 告诉她如果任凭乾隆肆意横行,世人的记忆会被修改,谁也不会记得受损文物原先的模样。
但现在她意识到,希孟、娇娇给她看过的幻象片段只能算是朋友圈小视频;富大师播出的这一小段,真实度堪称电影大片。
不过文物们在三次元制造幻象大概挺费力的,希孟和娇娇两位也只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才不得已动用了一些超自然力量。
而富大师呢,只是为了向她描述“入职待遇”,就精心编织出了如此逼真的幻象,让她看得感同身受,那种逆袭的爽感到现在还余韵未消。
她用余光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施一鸣。毫无疑问,他也是受了富大师的幻象启发,这才死心塌地的开始为老祖宗服务。
可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假不了。很多文物确实都是几百几千年的真迹,您打算如何‘打假’呢?”
富大师冷笑一声:“未经过任何保养修复的文物,到现在还存着几个?那些书法、绘画,木器、瓷器,哪个不是被一代代修复师往上添砖加瓦,才勉强维持一个完整面貌?甚至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又被人不厌其烦地一片片粘好,放在博物馆里号称‘原件’,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我说这些东西不真,也并非无稽之谈,对吧?再说,只要有后世修复的痕迹,就有作假的土壤,在这方面可下的功夫多了,小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一点点教你……”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差点被这段话绕进去了。
很久以前,哲学家就提过一个问题:一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期间被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零件。几百年后,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新船?
故宫的很多馆藏文物,“初始状态”都惨不忍睹,和一堆建筑垃圾没什么区别。全靠文物工作者们巧手弥补,将锈蚀、虫蛀、水浸、缺失的部分替换添加,才让文物回复它们最初的样子。
经过精心修复的文物,还算得上“原装”吗?
佟彤拿起手机,刷了下微信换换脑子。
“富大师,您说的这些,在文保界也有讨论,对于严重受损的文物,到底修复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不过我有个问题……”
富大师微微一笑:“说。”
“按您的逻辑,您自己不也算是‘假货’了吗?”
施一鸣一直在旁边听着,恭恭敬敬不插嘴。
此时他终于生气:“佟小姐,你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富大师也脸色一变,愤怒地挥手,袖子里带出一股酸味。
“我不一样!我不在乎那些虚名!我是被乾隆皇帝盖章认证过的真迹!我……”
佟彤又看了一眼微信,哑然失笑。
“您真是《富春山居图》?真的《富春山居图》没被乾隆盖过章啊。”
*
与此同时,公园里信步走来了好几个人,将公园角落的树荫团团围住。
赵孟頫放下手机,对“富大师”躬身一揖。
“子明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富大师”错愕地抬头,随后拔腿就跑。
娇娇冲上去,抓着他衣裳大力往外揪,揪到公园摄像头底下。
“噫,好臭!就你还出来打假哪!切。”
“富大师”刚要挣脱,昆吾已经等在旁边,一道掌风过去,封住了他的退路。
施一鸣吓一大跳,石化在当地:“你、你们是谁?”
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道:“佟姑娘的朋友!”
娇娇拽着“富大师”往街上走,恶狠狠地笑道:“走,跟我们打圈麻将去!”
施一鸣不敢乱动,只能绝望地抗议:“不成,这是前辈……”
众人:“我们都是他前辈!”
*
佟彤孤身去公园赴约,文物们当然不放心,正好闲来无事,也都跟了过来,在公园里摆龙门阵。
没过多久,就看到佟彤往“老年活动中心”里发语音,激动得连用了一排尖叫表情包。
“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化形了!直觉告诉我这老人家跟你们一样!”
大伙又是好奇,又是疑惑。
雪晴问:“是无用师吗?据我所知他正在台北故宫地库里休息耶。”
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佟彤抽空发来几条。
“他要我加入文物打假……”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麻烦你们过来认一下……”
*
富大师一个干枯瘦老头,哪敌得过娇娇的蛮力,几乎是被拎在空中,拎回了茶楼。佟彤立刻叫了个麻将包间。
麻将包间里隔音甚好,闹出再大的动静都没人听见。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施一鸣心惊胆战地关在外面。
富大师完全没料到,附近居然“蹲守”着这么多文物同类。他的异能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麻将桌,徒劳地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破琴先生铿锵有力地问他:“你冒充《富春山居图》,诓骗人类,败坏我们名声,是何居心?”
“富大师”一张脸皱成腐竹,伴随着阵阵口臭,疯狂大喊:“我没冒充!我有乾隆皇帝印鉴为证,我就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
“是《子明卷》。”在阵阵哀嚎声中,赵孟頫捂着耳朵对佟彤说,“《富春山居图》的仿作。”
佟彤一下子心眼霍亮,明白了八分。
“是他?”
《富春山居图》太出色了,太有名了,在古代就有一堆高仿赝品,在古玩市场上鱼目混珠。
《子明卷》就是高仿中的战斗机。而且是在原作被烧之前仿的。作者不详,由于题跋指明 “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因此被称作“子明卷”。
乾隆皇帝早就听闻《富春山居图》的盛名,朝思暮想,全国寻访,终于有人进献了“真迹”,就是这幅“子明卷”。
乾隆对“黄公望真迹”爱不释手,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带在身边,旅途无聊时用来杀时间。每有所感,就提笔在上头写两句——诗词、随笔、游记、心得,什么都写,再盖上一个个大戳,以表自己爱惜之情。
文人画本来讲究意境和留白。乾隆疯狂在画卷的留白上题跋盖印多达56处,整个画卷几乎是满目疮痍、体无完肤。到最后,留白填满了,他又挑山体下手,把好好的一幅山水长卷变成了自己的手账本。
乾隆青年时得到此画,一直到当上太上皇,孜孜不倦地在上面涂鸦60年,创造了同一人在同一幅画上做题跋最多的世界纪录。
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真迹《无用师卷》,但不知是他的智囊团集体看走眼,还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把赝品当了真,总之乾隆皇帝一看之下,把《无用师卷》打为赝品,在书房中封存了几百年。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们发现黄公望在另一幅画上的题字,借由该字迹辗转证实《无用师卷》才是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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