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嗯”一声。他不用睡觉,在副驾正襟危坐,地上捡起手机,开始研究地图。微光照在他脸上。
过不一会儿,他忽然又说:“这几天在成都拍了什么照片?我看看行吗?”
他拿乔,没跟着其他文物一起过来吃喝玩乐,这会子倒想起来错过良多。
佟彤半睡着“嗯”一声。
他于是打开她的手机相册,从她在双流机场落地开始,看她拍的酒店房间、自助餐、会议报告厅、纪念册、还有她抽空去的茶馆、商店……
小小的屏幕鲜活的色彩,五光十色的光线透过粗糙的玻璃,丰饶而慷慨地洒了出去,洒在外面灰败、焦黑、了无生机的土地上,好像从虚空里开出的花。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大约是白天被轰炸的军事场所,不知囤了什么易燃物资,一直烧到现在。
谁能相信,这是相隔80年的同一片土地呢?
他手指轻划,忽然指尖定格,放大了相册里最新的那张照片。
啥时候被她偷拍了?
他轻笑一声,转头看窗外的月光。
他自己靠着“小狗”昏睡了半天,他是知道的;关键是旁边佟·老司机·彤的表情,微笑中居然还带着点小羞涩,他从来没见过。
他对着那张照片端详了半天,听见旁边佟彤一声哀嚎。
“别——别看!”
这句马后炮的警告来得太迟钝了。他已经盯着那种照片看了足有两分钟。因为她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一黑,自觉地进行了“无操作两分钟自动锁屏”。
佟彤破罐破摔,满嘴跑马地解释:“那时候停车休息,实在太无聊了。”
“哦。”他用手指描绘着屏幕上她的脸蛋,无心一问:“这算‘正常社交’吗?”
“算。”佟彤硬着头皮说,“自拍嘛,太正常不过了。不过……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删了……”
“把我拍得还挺好看的。”他左右欣赏了两下,“不必删了。”
“那个,”佟彤掩饰心虚,轻声问:“你真的不困啊?真的不需要休息?”
在创作层里他可是睡得比谁都香。在现实世界……还真没见过他睡觉。
“有我这么个满血开挂的队友是你的运气。”他马上恢复了目中无人的状态,骄傲自满地说,“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冷不冷?”
“还行。”
佟彤头一歪,继续闭眼。
“真不冷?昼夜温差那么大。”
“还可以啦。”佟彤带着鼻音抗议,“睡觉了,不跟你聊天了。”
希孟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在她滑入梦乡的前一刻,又把她叫起来。
“到了半夜会更冷的。”
佟彤几近抓狂,揉着眼睛嘟囔:“您是温度计成精吗?我妈都没这么觉得我冷过。”
希孟沉默许久,才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担心着凉,可以跟我申请靠近一点,或者请我搂着你。”
佟彤那点睡意全化作鄙夷,被这人的死要面子震惊了。
他为老不尊,想占她小辈便宜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得便宜卖乖,一定要她“申请”、“请求”,才勉为其难地贡献出自己的怀抱,好像做出多大牺牲似的。
他自己往她肩膀上靠的时候,怎么没打申请报告呢?
希孟大概把她的沉默当成害羞,又忍不住找补一句:“你们21世纪的社会风气不就是这样吗?正常社交,别想太多,如有误会,自己调整心态——我是真怕你着凉。”
这是把她早些时候的渣逻辑现炒现卖,拿来用了。
佟彤打个呵欠,心平气和地纠正一句:“爷,您在时代的列车上飚太远了,飚过站了吧?——这样不好,理论脱离实际,以后会不小心撩到小姑娘的……我告诉您,您记住了,即便是在社会风气开放的21世纪,这种动作……”
她轻轻往他怀里一靠,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肩,“……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社交的范围。”
环着她的那只胳膊骤然肌肉收紧,僵硬了片刻。
“我……”他声音有点无措。
“我什么我,你再吵我睡觉,以后没奶茶了。”
长衫上满是碎片划破的毛茸茸口子,里面的胸膛渗透出微微的暖意,正好弥补了黑夜带走的热量。
佟彤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感,满意地在他怀里蹭蹭,抱着那只无所适从的手臂,进入梦乡。
终于没人吵她了。
第74章
“#%*]&**kd%…#rte……”
“呜呜呜呜……”
“大家年代不同, 讲国语,讲国语。”
“这什么鬼地方……”
……
佟彤猛地睁眼。
她好像听到车外有人声, 不是做梦!
有人在对话,有人在呜咽, 有人在嬉笑。
在完全没有灯光污染的长夜里, 这些声音显得格外渗人, 仿佛近在耳边。
她猛一扭身,扑了个空。副驾驶没人。
她踹开车门就往下跳。
“小彤!”希孟从黑暗中跑来,拦腰接住她, “没事, 别怕。”
白云浮动, 天顶上流出一条亮丽的银河。无数星光洒在地面,把他的脸照得像定窑瓷, 苍白而淡雅。
希孟身后,影影绰绰几个人。
其中一人, 身穿破旧的唐代衣袍,人却是个明珠般的翩翩少年。他的神态年轻而热情, 正好奇地伸手摸卡车的反光镜。仰首之际,露出一边脸颊上几道斑斑血印。
好像是个误入沙场的贵公子,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出来,还不忘时刻整理衣袖的褶皱。
他身边立着两个汉装美人。衣着看不出年代。一个斯文隽秀, 像是大家才女,一个妩媚端庄,好似深宫佳丽。
两人轻轻交头接耳。那个妩媚佳丽眼看希孟, 轻声问:“那位高将军怎么不见?”
“负伤了,已经撤退回城。”另一个美人答。
“甚好。”妩媚佳丽又问:“这辆车驾唤作什么来着?”
“卡车。”
“如何却坏了?”
“我也不知,说是没油了。你说这些现代器物也真是有趣,车马不吃草料,倒吃油。”
两人感叹一阵,互相搀扶着爬进驾驶座,四处观看。
佟彤沐浴在这几位的光芒中,猛地扭头质问:“你不是说现在的文物还无法化形吗?”
“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希孟大言不惭,“这几位对你来说都是前辈。他们刚才都在跟我夸你车开得稳。”
唐服公子抢先一步,朝佟彤唱喏问候:“娘子切莫苛责王公子。我等是今日与娘子接近以后,才蓦然打通便路,恍惚踏入人间的。”
他在故宫收藏了至少几百年,已经听惯了各个时期的北京话。但今天还是头一次开口说。他已经一千多年没用过人类的发音方式了,“实践”了好几句,才颠三倒四地找到了舌头唇齿应有的位置,说出来的腔调生涩古怪,听起来有点滑稽。
佟彤不相信地说:“您是说,因为我在,所以大家忽然都能化形了?”
她这个“天选之子”业务也太广泛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还兼职次元壁看大门的呢?
唐服公子微微一笑:“其实我们人器两界的通路,并不止小娘子在未来所打开的那一个。还有许多其他通路存在于无形之中。只是当初装箱的时候,箱体都让高人封禁,以免跋涉之际,万一触动什么机关,令我等化形而走,散落于万水千山之间,游走于破碎山河之内,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今晨的轰炸过后,箱体略微受损,封禁解除,再加上娘子所带来的联通之能,才能令我等暂时来到人间瞧个新鲜。”
佟彤越听越奇:“等等——高人封禁?有人封禁了你们化形的力量?”
难道民国时期,就有人知晓文物化形之事了?而且还能用自己的力量加以干涉?
“哪位高人?”她问。
“这我们不知。总归是故宫的某个职员吧。反正我们也并无入世之需求,化不化形都无所谓。”唐服公子并不在意,接着说,“但由于娘子并非此世中人,赋予我等化形的力量也十分微弱,只能让我等趁黑夜出来透透气。等天光大亮之时,我们还是要回到箱子里避光的。”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不太符合他明快的外表,一字一字像是小低音炮,让人不管听他说什么,都绝无走神之虞。
佟彤茫然点头。原来是“临时放风”。
“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小低音炮爆出两个字:“小明。”
“娘子呼某小明便可。”
佟彤差点笑出声来。
您是临时给自己起了个语文课本里的主角名吗?旁边这两位是不是小红小芳?
希孟侧过脸微笑:“他还不知后世给他起的名字——颜真卿手书《祭侄文稿》,天下第二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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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差点就跪下了。
不是她腿软,实在是这80年前原生态的种花大地上——蚊子太特么多了!
身边这几位都是百毒不侵的金刚,陷入饥荒的蚊子大军只好可着她一个人薅。
自称“小明”的《祭侄文稿》慌忙上前搀扶:“娘子不必多礼,破纸一张,今日全靠娘子智勇,这才保全,颜某应当谢娘子才是……”
佟彤:“您是颜季明?”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小明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叔父书成之时,将季明一缕孤魂收入纸面,浑浑噩噩的……就到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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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整个唐王朝陷入深重的战争灾难。
叛军围攻常山,俘虏了颜季明。
他的父亲是常山太守颜杲卿,曾经放话宁死不降。
捉住你的爱子,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割去他的生命,你降不降?
颜杲卿依然不降,季明不屈被杀。
不久后,常山陷落,颜杲卿被押到洛阳,大骂安禄山,直到“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
颜杲卿被残忍虐杀,满门忠烈尽皆殉国,“常山舌”为后人视为忠节不屈之典。
几年后,颜杲卿的从弟颜真卿寻得季明遗骨,泣作《祭侄文稿》。
这位震古烁今的书法家追忆亲人被害,极度悲愤之下,用笔时情感涌动,字体、字形飘忽随性,不乏涂抹修改,但整篇文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历史和艺术价值并存,为不可复制的传世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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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佟彤生活的现代,《祭侄文稿》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由于“纸寿千年”,文物已接近保存寿命的极限,展一次伤一次,因此这些年始终放在地库里,轻易不搬动。
她只看过高清电子扫描件,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椎心泣血的情绪起伏。
佟彤望着眼前这位千年前的殉国烈士,不禁感叹:
他真年轻啊……
但她见的化形文物多了,还是马上从小明身上看出一些不和谐的元素。他脸上的伤,还有那过于冗余的衣着……
“乾隆吗?”小明不以为意地一笑,语气铿锵,“他给我添的那点涂鸦,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果然是正气凛然的化身,乾隆的大印章能奈他何。
他精神抖擞,眉眼中凛然无畏,仿佛身上那点病痛完全不存在。
这时候驾驶室里的两位美人终于探索完毕,先后跳下来。
“文姬,昭君,这厢有礼了。”她们微笑着自我介绍。
佟彤颤抖着摸出手机:“能跟您几位合个影吗?”
美人们看着她手里的手机,大为惊奇,文姬一把就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终于误打误撞开了屏幕,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把手机丢了。
自称文姬的美人,是《文姬归汉图》的化形。该图绢本设色,作者是宋人陈居中。
图画以文姬归汉的典故为延伸,笔触细谨,逼真度极高。由于成品时间在南宋,作者受时势影响,居然将画中的汉朝、匈奴人众,幻化成当时的宋人、金人形象。弦外余音不言而喻。
要知道,靖康之变以后,被掳去北境的两位宋朝皇帝——胖佶和胖佶的儿子——始终在金国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爱国官民们屡屡提出“北伐迎二圣”,却遭到投降派的阻挠,最终没能成功,胖佶终老五国城,永远没机会再看到汴京繁华。
因此这里的文姬,不仅是东汉那位历史人物,更是寄托了南宋时人“归乡”的愿景。
文姬对卡车极为感兴趣,居然研究起了仪表盘,然后兴奋地说:“若以六十公里时速驾驶此车,当二十日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才女不愧是才女,这么快就把单位换算玩熟了。
旁边昭君提醒她:“眼下蛮族犯境,驿路封闭,怕是没那么容易。”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是一本一幅绢本重彩仕女画,描绘了汉代后宫佳丽的生活情境。宫阙华丽,人物妍雅,宛如仙境。
画中一百余位人物,每一个都忙忙碌碌——歌舞、弹唱、围炉、下棋、读书、戏婴……姿态极为生动。
而画中暗藏一个彩蛋:画师毛延寿正在为刚刚入宫的王昭君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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