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忙里偷闲冲她笑了笑,“你对我真好。”
应该说最近对他尤其好,从前也还不这样——明明南巡途中两人差不多已确定心意,可回来之后红柳依旧冷着他,在主子们面前尤其避着嫌疑,如今却仿佛突然开窍了,魏安不禁想是否自己日夜祈祷感动了上苍,才使得红柳对他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现在就像一个温柔小意的娘子,生怕相公饿着冻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红柳见他盯着自己不放,遂悄然红了脸,轻轻跺脚道:“快吃吧。”
不知怎的,这宫里的日子虽然一切如常,她却仿佛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先前娘娘说若乱军破城,便要追随陛下而去,那时她心中一颤,几乎涌起跟娘娘同样的念头:若王命不存,魏安这个御前总管自然也留不住,那她今后又该为什么活着?不过念着几位小主子,她没敢在娘娘面前说出求死的话,可心中存的死志分毫未减。若那人真的连尸首都不能保全,她拼着一试,也要到九泉之下跟他相遇。
幸而结果证明,娘娘跟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红柳松了口气,又有点庆幸,到底不用走到那一步。
经历过死亡的恐惧,才能懂得生之欢喜。红柳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她后悔从前对他太过冷淡,明明两人早就有意,何必非得苦苦压抑自己?名声这东西再好听,在生死面前却一钱不值。
所以她今日才斗胆送东西过来,虽说只是点小小的吃食,对她而言却是很大的一步。
在魏安看来同样如此。他舔了舔嘴角沁出的油脂,仿佛意犹未尽,“没了吗?”
“没了。”红柳没好气道,瞧瞧这人的馋劲,好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其实也就饿了半顿而已。
尽管如此,红柳还是掏出手绢让他擦了擦嘴,省得这副偷吃模样被人瞧见,又有得说嘴了。
魏安望着手帕上细致的绢花,心念一动道:“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
“休想!”红柳警觉地夺过来,她太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了,等他还回来,鬼晓得是否原来那条?红柳可不想落下私相授受的罪名,娘娘如今虽是皇后了,可这宫里却未必都是真心顺服的,尤其是甘露殿和披香殿那两位,可不能让她俩抓住把柄。
说到赵贤妃,红柳陡然想起一事,“听说那日到宫门口送对牌的,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
魏安点点头,“就是那名叫川儿的,枉费贤妃平日对他这般看重,他却做出背主之事,还好没叫他得逞。”
红柳咦道:“他自己承认自己偷盗?”
还以为那川儿为了保住小命,会趁机将赵贤妃拉下水,谁知他并未如此,红柳难免有些失望。娘娘性子宽宏,不愿痛打落水狗,可在她看来,分明是一个扳倒赵氏的良机,好让对方再也难于翻身。
魏安道:“他自然得承认,好歹主仆一场,难不成还让贤妃娘娘受牵连?”
旁的不提,魏安向来认为忠心为臣子的本分,不管官位或大或小,那川儿背弃旧主,与齐王一党厮混,似乎是罪大恶极,可如今见他一力独揽责任,誓死捍卫赵贤妃的清白,魏安又难免有些佩服,故而特意嘱咐暴室那群人轻点伺候,尽管如此,那小太监所受的罪想必也不少了。
第179章 赵更衣
赵贤妃从未来过暴室, 只听说那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 可她想不到有一日会亲自踏足。
尽管受罪的并非她自己。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住去路, 一口黄牙闪着黏腻的光, 不知沾了多少污垢, “娘娘怎的贵步临贱地?这地方可不是您该来的。”
赵贤妃一人赏了一锭金子,这几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便乖乖放行,就算贤妃娘娘不及以前有威势, 可钱却是任何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
其中一个脸上有几点麻子的还亲自为她引路。
愈往里行,稻草的霉腐气味愈重,赵贤妃下意识用衣袖挡住鼻端。这地方阴湿无比, 不见天日,她走在上头都觉心惊胆战, 生怕底下会窜出只老鼠或是别的什么。
赵贤妃忍不住开口, “川儿住的就是这种地方吗?”
麻子脸咧着黄牙笑道:“娘娘真会说笑, 犯了错的人, 还想住金窝银窝哪?有个草棚遮风挡雨就算不错了。”
赵贤妃便不言语,她当然知道川儿所犯何罪, 她过来也不是帮忙申辩,只是有几句话务必得问一问, 否则,她心中终是不甘。
偌大的暴室被分成许多个小小的隔间, 似乎与各人所犯罪行轻重挂钩, 而川儿, 理所当然被安置在里间最僻静的一处所在。
不知行了多久, 麻脸婆子说道:“到了。”便为她推开栅栏门。
赵贤妃甫一抬头,便吓得捂住嘴,“你们怎么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若非事前知道此地关的是谁,她几乎认不出那人的模样——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血污,身上更是皮开肉绽,一块好地方都没有,哪还有平日里的狡黠清俊。
婆子本就不十分耐烦,见她惺惺作态,心下愈发没好气,“咱们是奉了上头的旨意,娘娘要怪,就怪魏公公去吧。”
说罢,便悻悻离去,等这边叫起再过来——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偏这些娘娘多事,宫里年年死的人数不胜数,若个个都这般啰嗦琐碎,她们简直该忙不过来了。
赵贤妃顾不上同那婆子置气,只是站稳脚跟,小心打量眼前人形。
川儿却仿佛十分羞惭,并不敢睁眼看她。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所为大逆不道,正因如此,赵贤妃的道来才令他愈添愧怍。
“我不是来帮你说情的,”赵贤妃稍稍退后一步,站定了看他,努力冷着音调,“不过主仆一场,临死前,总得来送送你。”
“谢娘娘。”川儿嗫喏着道。
余外两人便无话,似乎赵贤妃不开口,他便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敢,还是不愿?
赵贤妃却希望他能拿出素日油腔滑调的派头,向自己讨讨情——她肯不肯答允是另一回事——谁知见到的却是一个窝窝囊囊、自认为有错的废物,赵贤妃心下不禁恼火,冷声道:“那老太婆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死心塌地对她?”
若非两人年岁差得太大,赵贤妃几乎疑心他俩有何苟且。
川儿见她误会,忙分辩道:“不是这样。”继而却又低声,“太妃娘娘曾对小人有恩,小人不敢不报答……”
若非郁太妃将他从圊厕行里拉出来,这会子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受欺负呢。川儿读书虽不多,却牢记得一句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来他虽得知郁太妃救他的目的不过是在宫里安插一枚棋子,可他依旧感激她。再说,要不是被分到披香殿里,他哪能过上好日子,贤妃娘娘有时候虽糊涂了点,对待下人却没话说,对他尤其好。这份好,他始终念在心里。
可惜为时已晚,他为了报郁太妃的恩,不得不赔上自己一条命,至于贤妃娘娘的恩情,只有等来世做牛做马再回报了。
赵贤妃见他沉默,不由得冷笑道:“她要你去死,你便得去死,哪怕明知本宫会受你牵连?”
川儿无言以对,即便他再怎么揽尽罪责,娘娘还是会被流言蜚语所扰,这个他也是知道的,他只能尽量将影响减到最小。起初郁太妃最初分派给他的任务并非偷令牌,而是在万寿宴上下毒,可他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偷东西还能他一人承担,可若是牵涉到谋害龙体,那贤妃娘娘务必不能独善其身。
“娘娘,我真的不想连累您的,您相信我……”川儿有些不安的道,在见到赵贤妃微红的眼眶之后,他愈发手足无措。
赵贤妃飞快的抹了把眼角,“你不用对不起人,那对牌是我故意让你偷走的。”迎向对面诧异的目光,赵贤妃愈发冷笑出声,“不过是想试一试你,谁知道,你半点经不起试。”
川儿愧怍地垂下头。
赵贤妃牢牢盯住他,“用不着你在这儿逞什么英雄好汉,你以为本宫会感激你?傻子才不想活命!只管说是本宫指使的好了,横竖本宫不怕被人诬陷,有赵家在,凭你怎么舌灿莲花,本宫都不会有事的。”
她嘴上如此,心里却暗暗气苦:她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总不至于还听不懂吧?仅仅往她身上泼点脏水,就能换来活命的机会,这样的买卖难道不划算?
川儿却仍旧低垂着头,“娘娘还是快走吧,这样的污秽之地,原本不是您该来的。”
赵贤妃几乎已经绝望了,恨不得张口骂他蠢,临了话到嘴边,却成了幽幽一句叹息,“这些年,你对本宫是否谨守主仆之义,是否还有过别的心思?”
川儿惊讶地望向她。
赵贤妃姣好面容露出苦涩微笑,明知道不该问的,可她还是问了,近乎自贬身价似的,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还是,仅仅出于那点不甘心?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川儿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也可能是累极之后的反应,任何一个人这样四肢架在墙上,用绳结缚着,都不可能长久坚持得住。
尽管他点头的幅度微乎其微,赵贤妃却已然心满意足,她昂首道:“一路好走。若有来世,但愿你还记得本宫对你的大恩大德,本宫会向你讨回来的。”
说罢,便旋身而去。
川儿望着她翩跹背影,眼中不禁流露出温暖的光。
他想他可以安心赴死了。
娘娘,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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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秋接到暴室那内奸自尽的消息,并未过多留意。齐王余党正在逐步清理,这些人早晚是要死的,虽说一个小太监算不上什么核心人物,可谁让他非要与此事扯上干系,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令林若秋意外的是另一件事,那叫川儿的将赵贤妃撇得干干净净,楚镇也没打算降罪与她,可赵贤妃却到御前递了帛书,自请降为最末等的更衣。
“不是做戏?”林若秋诧道,若是做戏也太真了吧,她不怕皇帝真的贬她?
红柳点头,“贤妃娘娘说是因自己管教不善的缘故,差点酿成大祸,因此忝居妃位,甘心领罚。”
皇帝见她反复申述,决心已定,也就真的将她降为了更衣,当然,衣食起居不可能过分苛待,还是照婕妤的份例来给,只是这协理六宫之权自然得收回。
而据魏安等人的说法,赵采薇接旨之后神情很平静,没有半点不悦,回去之后她就命人闭上宫门,似乎再不理宫中事。
林若秋不禁对其刮目相看,是什么令她看破红尘,连赵家的富贵荣耀都不顾了?
红柳道:“大约是为了避嫌吧,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咱们不议论,贤……赵更衣自己也觉得没面子,与其惹来口舌是非,倒不如躲起来清净,横竖位分还可慢慢升上来,总比眼下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好。”
红柳所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赵采薇若真如此打算就太武断了,位分降下去容易,想再回到妃位却难。何况,这是她自己向皇帝递的钩子,就连赵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怕皇帝巴不得赵家在内廷的势力更弱一分呢。
林若秋沉吟片刻,“既如此,你将今年的银炭送一批过去吧,不必说是本宫的意思。”
等更衣的旨意正式下来,赵采薇可再用不上银炭,眼下却快到数九寒冬了。林若秋并非喜好滥用同情心,可她身为皇后,自当将宫中上下打点妥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总不会是错的。
只可惜,赵氏来这么一出,今后她却得忙起来了,林若秋轻轻叹道。原本只想做一个清闲度日的皇后,但现下看来,当皇后就不可能清闲啊。
第180章 不安
赵采薇在更衣的位分上待得很好, 奈何身子却不大好, 黄松年来琼华殿请安时,便忧心忡忡地向林若秋道, 这病他没法治。
他就算有再多的灵丹妙药, 也得病人愿意被他治才行。赵采薇虽没将他拦在宫外,那药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喝着,不想喝就倒, 这让黄松年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觉得这样下去, 赵氏迟早会香消玉殒,那他作为负责照顾的太医,恐怕难辞其咎。
林若秋沉吟道:“你治你的,她爱怎么着都由她去。”
其实在林若秋看来无须太担心,赵采薇若真有死志, 早在出事的那会儿就该悄悄跟着去了, 可她却不声不响的上了奏表, 愿意隐居度日, 表明她至少还肯活着。况且, 有赵家在,她不会过分折腾自己的身子——当初进宫不就是为了家族么?
黄松年老眼锐利地瞅着她, “微臣倒觉得赵氏似乎是心病。”
至于是真的自责没管教好下人,还是为了暴室那一缕亡魂而伤怀,却说不清楚。赵氏跟她宫里的小太监有何首尾, 黄松年亦略有所闻, 虽未得明证, 不过赵更衣为了一个小太监的死就伤心成这样,光是主仆之情恐怕说不过去。
林若秋不想谈论这件事,只平静说道:“心病就更不用担心了,此番齐王事破,将军府亦出力不少,等年尾赵家的封赏下来,赵更衣会看开的。”
黄松年半吐半露,原本只是想邀个功,毕竟这宫妃跟太监拉拉扯扯也算不得正大光明之举,可见皇后打定主意不闻不问,黄松年只得作罢,应了声是。
林若秋瞅着他一脸失望的模样,心道这老怪物还有脸攀扯别人,他自己的账都还没理清楚呢。想到黄松年私藏起来的那幅画像,林若秋便心头发痒,忍不住想告诉他昭宪皇后的真实秘密,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吞了回去。
算了,倘若黄松年仰慕的是昭宪皇后的美好品行,无论皇后是什么模样,他都不会因此而改观;倘若他欣赏的是那张美丽面容,那就更不用让他知道真相了——即便那美丽只是虚妄,也足以令他抱着怀念安度余生。
大家都是可怜人,还是让生活保持最温情的模样吧,何况他都这么老了。
林若秋感伤了一会儿,送走黄松年后,就让红柳进来,请她宣一道口谕,请将军夫人进宫。
红柳很快反应过来,“娘娘是为了赵更衣?”
林若秋点头,“有家人陪着,她总能好过些。”
就算赵采薇不会跟母亲聊起隐蔽许久的心事,可哪怕叙叙家常也好,她总会明白:世间的美好无处不在,不光只有爱情。
尽管林若秋个人的看法是:她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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