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踌躇道:“那么阿丽公主那边……”
“阿丽公主向来很知道分寸,她不会乱掺和的。”林若秋道。事实上林从武早前就递了消息,说是李海仗着郎舅之谊,意图撺掇他共同向皇帝进言——自然,他没答应。虽说两人同在侯爵,可林从武并不像李海那样怀有贰心,他忠心的只是皇帝,如此而已。
既然林从武这般慎重,不愿插手过多,林若秋方始放下心来,她最担心的便是娘家也来添乱,那只会令皇帝的心境更加糟糕——肉眼可见,这些急不可耐出来当跳梁小丑的人,将来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任凭朝中波翻浪涌,林若秋只忙着自己的事,每日照常接送几个孩子上学,闲暇时练些女工针黹,以备作为万寿节的贺礼。这些年她跟皇帝愈发岁月静好,彼此几乎已将钱财视为外物,每逢各自生辰送的多是手做的物事,皇帝是刻些石雕木雕来哄她高兴,至于林若秋么,她没有杰出的才能,就只有做些简单的衣裳了——好在款式虽然粗糙,质料却很不错,穿在里头也算服帖,皇帝见了很喜欢。
窗台下坐了半个多时辰,林若秋只觉捧着针线的手都快木了,眼睛也干而发涩,因让红柳取美人捶来给她捶捶,又咦道:“安然好似有几日不曾过来了。”
红柳侧身不敢望她,只低声道:“德妃娘娘常请安主子过去说话,想必安主子不好推脱罢。”
林若秋愣了愣便摇头轻叹,李蔷连安然也想拉拢么?倒也是,安然的父亲已经做到吏部尚书,在朝中还是颇有话语权的,文臣中间的口碑尤其不错,若得他支持,朝中或许将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到那时,楚镇将倍感压力巨大。
就算他迫于压力现在就立了太子,或许这个太子将招致他的嫌恶,权利让渡这种事情本就说不清的。
林若秋不想去挑战一位君主的威严,只希望一家数口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松懈了,遂让红柳去贤妃宫里递个口信。
安然接诏之后很快就赶了来,一见她便笑道:“姐姐也觉得日子太闷,想找我说说话吗?”
还是一样素白精致的小脸,几乎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甚至一张口也还是一团孩气。
林若秋无奈道:“我看你最近倒挺忙的。”
安然唇畔勾起狡黠的弧度,“忙着陛下万寿节的事,不行么?年年都要送东西,还不能重样,我都觉得累呢!”
林若秋看这小妮子打定主意不肯说实话,只得正色警告道:“咱们进宫是为了保家中太平,不是为了给家里添乱的,凡事你也该警醒些,你父亲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别着了人家的道。”
安然满口答应着,又笑嘻嘻搭上她的肩,“姐姐在做什么呢?不如帮我也做几件。”
林若秋哼声道:“少来,尚宫局季季都给你送料子,你难道会短衣裳穿?”
安然撒娇道:“那也比不上姐姐亲手做的来得舒坦,姐姐你就大发慈悲赠我两套,回头我也好到婳婳跟前炫耀去。”
却不过她软磨硬泡,林若秋只得答应下来,权当练练手。说起来安然也的确挺像个大女儿,她和景婳站在一起时,两人身高也差不了多少——林若秋想到景婳再过几年就该择婿,免不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眨眼间皇帝的万寿节已至,宫里年年总要热闹这么一两回,各自都穿上华丽的服装,戴上最漂亮的首饰,也算是难得争奇斗艳的盛景。
林若秋昨日已亲自将那两件寝衣送去太和殿,今日就不拿出来显摆了,到底是贴身之物,不便展露人前。她只安静看着各宫送上精心准备的贺礼,不外乎是些金银字画之类,家里有钱的阔绰一些,没钱的则聊表寸心,魏安都周到的表示感谢,继而命人收起放进库房里。
李蔷这回一改先前谨小慎微的做派,命人送了一顶赤金镶红宝石的头冠,恭恭敬敬地呈上去,道:“祝陛下万寿无疆,福绥绵长。”
林若秋冷眼看着,只觉皇帝未必会喜欢这样华丽的物事,他素日爱戴的是一顶素朴的翠玉冠。不过这头冠也未必是为皇帝准备的就是了,兴许她想着太子加冠礼上能戴上此物参加礼典,也未可知。
看来李蔷仍未轻易放下心中执念。
林若秋抿了一口新酿的果子酒,舌尖并未感到多少甘甜,反倒有微微涩意。
她正欲再饮一口,就见李蔷袅袅婷婷地向她走来:哪怕容貌并不十分可人,可李蔷举手抬足间的那种风姿,依旧能令观者为之心折。
尤其她今日还施了淡妆,比平日平添娇艳美好。
李蔷到了近前,便笑盈盈的问她:“怎么不见几位皇子公主,姐姐没一同带来么?”
两人的气势已近剑拔弩张,李蔷还想在席上说出些不该说的话么,以为她因此而在防备?
林若秋放下酒盏,淡淡道:“他们还在后头,待会子便会出来,你无须着急。”
孩子们惯例是要作为压轴的,何况今日乃他们父皇的寿辰,无论他们送出何种贺礼,都比旁人的要珍贵百倍。
李蔷轻轻嗯了声,翩然回到座上。
林若秋觑着她的面容,暗暗猜疑她是否要在席上提及立太子的话?今日来了不少要臣,的确是个机会,可要是当众提及,只怕会令皇帝不痛快:他若是答应了,倒显得像被群臣逼迫所致;可若不答应,倘被孩子听见,那阿瑛也会面上无光,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
林若秋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蔷说出那些话——倘若她真有此意。
宴至半酣,席上已然觥筹交错起来,酒量稍差的已然喝得醉醺醺的,就连皇帝也显出几分醉态,白玉般的脸上如同染了脂光——今日是他的寿辰,众人轮番向他劝酒,他不醉才怪。
李蔷似乎认准这是个机会,正要起身,台阶下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上前,“不好了,昭阳殿走水了!”
众人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林若秋急忙起身,极目远眺,果然发觉东面隐约有几缕黑烟冒出,空气中也夹杂着尘灰火燎气味。
她忙指挥人前去救火。
李蔷反镇定安慰道:“娘娘,不妨事的,天干物燥,难免出些岔子,过会子就没事了。”
尽管如此,林若秋却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诧异之色。看来今日之事实属意外。
但李蔷却决定不理会这个意外,她重新斟了一杯酒,款款上前,准备向皇帝说几句祝酒词,或许还包括其他一些皇帝不爱听的话。
但她还未开口,方才皇帝派去的魏安等人却先行回来了,面目端肃地上前道:“陛下,昭阳殿的火势已经扑灭,因发现得早,里头的东西也多半保全。”
皇帝赏了他一杯酒,“你做得很好。”
魏安没有接下,而是俯伏在地,“但,小人还找到了一些其余的东西,因不敢擅专,只得呈给陛下处置。”
说罢,就让从人将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盒取出。
缓缓揭开之后,皇帝的脸色已森冷如冰,他沉声道:“这是在昭阳殿找到的?”
魏安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额头汗出如浆。
忽闻咣当脆响,却是皇帝将酒盏狠狠扔在地上,裂为数片。林若秋唬了一跳,急忙抬目看去,只见那木椟之中,隐约放着两个精巧的玩偶,面上还有几根雪亮的细针闪着银光。
这是……巫蛊?
第215章 诬陷
其实她并未切身见识过巫蛊是什么模样,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放在历朝历代,这都是顶顶忌讳的东西。
不止林若秋为之震撼,在场诸位大臣亦个个面露惊骇之色,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历朝动乱的,但看皇帝脸色黑沉成这副模样, 亦无人敢胡乱插话——无论辩解或是添乱。
谢丞相正色起身,“此是何物, 可否让老臣一观?”
以他的立场出来质问是最合乎情理的,尽管众人皆知这老狐狸恐怕立身也不正:为着李氏从前处处跟谢贵妃作对,李家这些年又后来居上,隐隐压了谢家一头,谢相恐怕早已有所不满。
想也知道, 他一定会“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魏安悄悄看了眼皇帝, 见皇帝并不接话,似乎默许,也便战战兢兢将东西递过去。
谢丞相翻来覆去看了半晌, 皱眉道:“这人偶面目虽不甚清楚, 背后刻的生辰八字却仿佛在哪儿见过……是陛下和娘娘的!”
继而声色俱厉看着座下,“这是从何处得来?”
方才明明已答复过一回,这老儿却好似没听见一般,魏安只得耐着性子重复是从昭阳殿中搜出, 落在众人耳里, 便成了强调之意。
谢相登时大怒, “李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陛下和皇后!”
林若秋亦冷声问道:“德妃,是你做的吗?”
李蔷沉默片刻,缓缓走到白玉石阶前,安静答道:“既是从臣妾宫里搜出,臣妾无言以对。”
说罢,便低下头去。
众人皆愣了愣,还以为她多少得为自己开脱辩解一番,谁知却承认得这样痛快,倒省了不少功夫。
林若秋望着李蔷耳鬓下露出的一截细瘦脖颈,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她想不到李蔷为了将楚瑛拱上太子之位,竟不惜咒她跟皇帝早亡——虽说神明未必有知,可李蔷敢如此做,自然是抱着万一成功的念头,这种恶意便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林若秋自然再不能容下她,挥手示意魏安将她带下去,暂时禁足,至于其他,等查清之后再行处置。
好好一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楚镇亦没了做寿的兴致,倦倦吩咐众人退下。林若秋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先稳住几个孩子,免得走漏风声。
红柳道:“大殿下那里也不要说吗?”
林若秋犹疑一刹,“先不说罢。”
不管李蔷是否真是表里不一的歹毒之人,至少目前她在楚瑛心中的形象还是尽善尽美的,就算日后要揭穿真相,也须徐徐图之,免得他接受不来。
其实林若秋倒觉得此番之事未必是李蔷做下的,这场火来得太巧了些,且偏偏在昭阳殿走水的时候搜出了那些东西,倒像是别人有意布置,李蔷总犯不上自己陷害自己。再说,巫蛊这种东西真的会有人相信么?她读了那么多书,总该知道前朝对此噤若寒蝉,为了一个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秘术将自己栽进去,她按说还没这么愚蠢。
怀着满腹疑团,林若秋再度望了眼被魏安领着徐徐步下台阶的李氏,但见她步履不乱、衣衫平整,俨然已决定从容赴死。
她看起来就是个游离于人世的幽灵,即将去往往生的彼岸。
嘱咐红柳将皇子公主们带回皇后宫中,林若秋方只身来到太和殿里,见皇帝眉间余怒未消,正伏笔疾书些什么。
林若秋凑近看了看,却是彻底查抄李氏一族的旨意,她蓦地醒悟过来:皇帝其实并不在意巫蛊由谁主使,但此番之事却给了他一个契机,本来他就对李海与其党羽多有不满,何况李海自己的底子就不大干净,正好借这个机会一网打尽,彻底剪除这股势力。
林若秋本想问问皇帝打算从何处调查起,当下便默默地住了口,用不着细查了,这件事定会被按在李家头上。李家一垮,通过这场杀鸡儆猴,不会有人再敢贸然提出立太子之事,皇帝也终于能清净一些。
林若秋轻叹一声,其实她并不愿事情闹到这种收场,但如今看来,似乎眼下这般才是最好的收场,壮士断腕,非得有人做出牺牲,风波才能平息。
皇帝很快就将谕旨拟好,交由魏安出去昭告刑部,转头之时,却见林若秋正发着呆,遂皱眉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若秋醒过神来,见他辞色冷厉,便不敢怠慢,陪笑道:“臣妾只是觉得,里头会否别有隐情。”
其实有一刹那她甚至怀疑是楚镇做下的,为的就是让李家背个黑锅好收拾他们,但转念一想,皇帝对于神明虽不怎么敬畏,但也不可能态度轻浮,何况,他还犯不着用栽赃嫁祸这样阴私的手段,故而林若秋很快就将怀疑撇开。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疑到她头上——毕竟楚镇很清楚,她缺乏这样的心机手段,害人也得有经验呢。
楚镇闷哼一声,“纵使里头别有隐情,那人也算帮了朕的忙,朕该好好谢谢他。”
林若秋心道傻子才会这时候站出来邀功呢,谁知道皇帝会不会来个一箭双雕。不过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是何人为之,李家的仇人虽不在少数,可宫中守卫森严,要从李蔷身边动手脚可谓困难重重,没有哪个仇家能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真是她自己所为?为了她那自以为高尚的母爱,不惜动用这般骇人听闻的邪术?
林若秋怀着满腔不痛快出来,正赶上红柳过来迎接,道:“奴婢们哄着几位殿下都睡下了,娘娘不必担心。”
林若秋点头,表示她做得更好。无论景婳还是楚瑛,想必都很难接受他们的李娘娘会是这副模样,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他们会更好一些。
望着淡蓝的天幕出了会神,林若秋陡然想起一事,“安然呢?”
她那个胆小怕生的性子,又喝了酒,可别晕倒在路边了,早知道就该遣人先送她回去。
红柳道:“娘娘放心,贤妃主子好得很呢,方才奴婢瞧见她往昭阳殿去了,想必过会子就会回来。”
林若秋诧道:“她去那儿做什么?”
继而便沉默了,以安然跟李蔷的交情,就算明知李氏这回必死无疑,安然也总得探望一二的,她那个人从来性子就温软。
“由她去罢。”林若秋轻轻叹道。无论李蔷这回是否冤枉,她都不想再去面对,让安然尽尽姊妹之情挺好,也不枉这些年的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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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经过火烧,已经半是废墟。上好的花梨木桌椅腿脚俱成了焦炭,墙上挂着的字画亦蜷缩成一堆一堆,轻轻一抖便有飞灰落下来。看尚宫局的意思,估计一时半刻也不会派人来修缮,皇帝虽未发话,可李德妃此刻已是戴罪之人,昭阳殿更合冷宫无什区别,他们自犯不着多费心思。
哪怕在这样鄙陋的环境下,李蔷仍是泰然自若,她端坐在去了半边扶手的贵妃椅上,镇定望着面前娇小玲珑的身影,“事到如今,还是你肯来看我。”
那女子手里端着银壶酒盏,并几碟点心小菜,“咱们一向交好的,我自然得来送送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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