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崇敛着眉目,沉默不语,姚家这门婚事他本来就不会答应。
前日大儿子刚过来与他长谈一番,他与姚震虽同朝为相,但既然各有拥护的对象,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自然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只是大儿子提到的另外一些事,确实令他格外烦忧。
“夫人,四姑娘在门外等候。”
沈氏眼里笑意更浓,“这丫头坐不住了。”
她瞧了一眼愁眉苦脸的丈夫,伸手在他额前抚了抚,嗔道:“人来了,有事直接问你女儿,摆这幅愁苦的模样做什么。”
屋外,柳妈妈要迎人进去,月苓解下披风递给阿念,嘴角带着淡笑道:“你留在这吧,我自己进去。”
阿念怔住,唇瓣半张:“姑娘……”
月苓不再看她,拎着裙角迈步进门。
“爹,娘。”
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月苓走到父母面前。沈氏笑看着容貌出色、举止端庄的女儿,心中满是自豪。
“苓儿有事?”沈氏明知故问道。
月苓假装没看出母亲的调笑,大方地点点头。
她确实是有事情要问,不过不是姚家的事,她知晓父母一定会回绝亲事,她烦恼的是另一桩。
自从重生回来那日起,她时常会想起陆修凉曾经说的话,他说在她五岁时便喜欢她,五岁之时的事情她早已记不清,也更加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
她只知道陆修凉是前任刑部侍郎陆鸿昌的庶子,陆府在数年前满门被屠,阖府上下只有陆修凉幸存。至于他为何躲过一劫,她没问过。最开始她不关心,后来是问不出口,她总担心这种问题会让他伤心,于是今日她要来问一问父亲。
“爹,你可记得数年之前,刑部侍郎陆大人满门被灭之事?”
傅崇喝茶的动作一顿,神色古怪道:“自然记得。”
“镇国大将军陆将军是陆大人之子,可他为何幸免于难?”月苓一提到他,心中就有万千情愫涌起,搅得她心神不宁。
傅崇皱起眉,上下打量着女儿,避而不答:“你问此事是何缘故?”
“我心悦他。”
月苓的话就像一记响雷,咔嚓一声炸在傅家夫妇的耳边。
啪,傅崇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瓷片碎了一地。
夫妇二人皆是瞠目结舌,沈氏凤眸圆睁,磕磕绊绊地问道:“什么?!苓儿,你说谁?!”
“镇国大将军,陆将军,陆修凉。”月苓神色认真,又重复了一遍:“我心悦他。”
怕父母以为她在开玩笑,又强调道:“他就是我心仪之人。”
傅崇沉默许久,半天缓不过神来。
“苓儿……你何曾……何曾见过他?怎么……”
沈氏满脸不可置信,她虽是深闺妇人,却也听过这位大将军的名号。
外号冷面阎罗,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只道出名字便会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鬼才将领。
女儿不该认识这样的人才对……
月苓看着沈氏狐疑的眼神,便知她的疑惑,诚恳坦言:“女儿只听闻将军的事迹,便心生爱慕,这样的英雄该是被万人敬仰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月苓的眼光渐渐柔和,连语调都变得柔软,“他拼上性命保家卫国,不该被世人误会。”
沈氏一时语塞,但看着女儿温柔的样子,心中好似波涛翻滚般不宁静。
傅崇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感慨道:“那孩子也是苦命的人。”
月苓正了神色,听父亲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第7章
六岁那年,月苓在街上走丢,被人贩子掳了去。
那天傅家把京城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三岁的陆修凉浑身是血,背着高烧昏迷的月苓晕倒在傅府门前。
傅崇记得陆修凉苏醒之时还正在包扎,那孩子睁开眼时满眼都是警惕,见是傅崇,有片刻的茫然,似是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她呢?”
傅崇颇为意外,这孩子的眼神太过冷静,但他还是从里面看出了担忧,“苓儿还在睡,她一直在发热。”
陆修凉眸色暗了下去,唇抿的紧紧的,一言不发。
“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饶是傅崇这般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也着实吓得不轻。实在是这孩子那一身伤太触目心惊,胳膊上那一刀更是深得见骨,就算日后痊愈也必会留下疤痕。而月苓,除了受凉导致的高热之外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我看到有人将她掳走,跟了上去。我故意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他们以为我迷路了,把我也抓了进去,直到今晚才寻了个机会跑出来。”
即便是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傅崇都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境况有多凶险。
陆修凉这一身伤,就是逃跑的过程中被那些人砍的。
傅崇备受震撼,少年用身体护住了月苓,没让她受到一点伤。
“可她还是发烧了……”陆修凉胸膛起伏着,眼眶泛着红,无比自责。
傅崇眼神复杂,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少年。
“你是哪家的孩子?”
陆修凉沉声答道:“家父陆鸿昌。”
傅崇点了点头,原来是刑部侍郎陆鸿昌。
陆家的几位嫡出的公子他都见过,这位眼生的很,想必出身不高。刚刚大夫给他检查伤口,发现他身上还有几处是长年累月的旧伤,看得出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傅崇向来不在意出身,他一生阅人无数,洞察人心,看的出来,此子是个可造之才,将来必有出息。
少年虽尚且年幼,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沉稳与锐利,身处逆境能忍辱负重,百折不挠,极为难得。傅崇很欣赏他,更何况他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无论如何,傅某谢过公子的大恩大德。”说罢冲他施了一礼。
陆修凉忙站起身,躲开他这一礼将人扶起来,不卑不亢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只是见不得她受伤。”
傅崇额角抽了抽,这臭小子话里话外都在惦记着他的宝贝女儿,他心里真是百般不爽!可少年的情感真挚热烈,他竟还有点感动。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宅院正置于一片熊熊烈火之中。猩红色的大火猛烈地烧着,它随着风的摇摆,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里的一切,滚滚黑烟腾空而起,烈火如日,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了一道口子。
黑夜里,只有大火燃烧的声音,府内一片寂静,无人呼喊。
早在大火前,这里便无一人活着了。这场大火,更像是掩盖罪行的遮羞布。此刻开始,那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都将被掩埋。
隔日一早,傅崇脸色凝重进了陆修凉休息的院子。
昨夜太晚,又身受重伤,傅崇便将陆修凉留了下来。
傅崇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悲痛道:“陆公子,昨夜陆府遭遇火灾,府中无一人生还。还请……节哀。”
陆修凉双眸微眯,颇感意外,顿觉此事疑点重重。可除了疑心,他再无别的心思。
他生母是陆府一名粗使丫鬟,盖因陆鸿昌那日喝醉了酒,强迫了他生母,这才有了他。生母地位卑贱,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在陆家比那些姨娘所出的公子还要卑微。
在陆府是个人就对他颐指气使,动辄打骂。若是做错事,便会罚的更惨。
那种地狱般的地方,他生不出一丝感情。
傅崇观他神色冷漠,心中更添颇多感慨。他救了月苓,自己也阴错阳差躲过一劫,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
“你就在我府上好好修养,待到痊愈后再决定去留吧。”
若是他无处可去,傅崇打算将他收入门下,就养在府中。傅崇惜才,门下有众多学生,也有许多像这少年一样沉稳踏实的人,但傅崇觉得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陆修凉却神色恳切道:“傅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想投军。”少年神情坚毅。
傅崇有些意外,随后欣慰点了点头,赞赏道:“年轻人,有志气。”他捋了捋胡子,“我与霍将军有几分交情,等你养好身体,我便带你去见他。”
“我想这几日就去。”
傅崇看他坚持,点头应下。
陆修凉看着傅崇离开的背影,闭了闭眼。
他没办法在这里多留。
一想到那女孩,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克制住想去看她的欲、望。
可他不能放肆。
他出身不好,现在又无家可归,凭什么出现在她面前呢。
……
傅崇讲完了当年往事,心中颇为感慨。
一切都是缘分吧。
当初那少年倾心他的女儿,一片赤诚他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五年前,新皇登基,陆修凉被封为少年将军,回京受封时还来傅府看望过傅崇,言行中能看出少年成长了许多。
现在女儿也喜欢他,也算是美事一桩,就是不知那小子如今是什么心思……
月苓眼眶微红,有些心疼她的夫君曾经受过的苦,还有些感动,原来他真的从小就护着她。他在她身边,护了她太多太多次。
“爹,当年我醒了之后,并未见过什么救命恩人。”月苓有些难过,一直以为是爹娘将她救出来的,高烧让她将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两天一夜全然忘却了。她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可恨她上一世一次又一次无视他,辜负他。
一想到上一世两人的结局,月苓就心如刀割,悔恨几乎淹没了她。
“那小子在你苏醒之前便已离开,你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我们便没有告知你真相。”
沈氏对当年之事也是印象颇深,此时也感慨道:“原来是他。我至今都记着那孩子浑身是血将你背回来的模样……”
月苓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头埋在沈氏的怀里,哽咽道:“娘,他不仅是天下人的英雄,更是我的英雄。”
沈氏不知女儿为何如此伤心,她突然想起来高人的那番话,高人曾说苓儿的命定之人与她颇有渊源,年少时曾生死相依,现在看来,说的定是这位陆将军了。她心中大喜,连忙对丈夫道:“苓儿的命定之人肯定是他,老爷,等他回来,你把人约来府中让我瞧瞧!”
“……”
妻奴傅崇无话可说,只得应下。
“娘,关于姚家提亲一事知晓的人应该不多,我们就当作无事发生吧,省的两家人见面尴尬。”
虽然姚家人迟早要除掉,但此刻不适宜打草惊蛇,况且姚家人心胸狭窄,还不知日后会如何刁难。
沈氏深以为然,心中暗叹女儿是真的长大了,一时间又有些心酸。
……
初春时节,桃花簇簇挂满枝头,一阵风掠过,浓烈的香味迎面拂来。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府中的小路上,阿念静默地跟在月苓的身后,眉间写满了犹豫。
“想说什么便说吧。”
月苓实在受不了她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停住脚步,转回身看着她。
阿念福了福身子,“姑娘,您真的应了姚家的亲事了吗?”
月苓柳眉微挑,意味深长道:“你为何对我的亲事这般上心?”
阿念神色未动,低眉垂眼,只=Q.n=du=jia=zheng=li=道:“婚姻大事定要慎重。”
月苓理了理斗篷,继续往前走,语气中带着疑问:“姚公子哪里不好吗?我看你对他似乎很有意见。”
还是说,阿念已经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自她醒来那日,便察觉阿念对姚之骞的态度很是微妙,从前她竟然都未注意过。
若是连阿念都察觉姚之骞有问题,那她上辈子究竟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竟然毫无察觉。
阿念淡淡道:“奴婢不敢,只是姚公子看上去太过优秀,寻不到缺点的人总会让人心生不安。”
月苓暗暗点了点头,她从前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得不说,阿念的直觉很敏锐。
可既然如此,为何阿念从前未曾提醒她呢?
不,好像是说过的,只是她那时没有往心里去,甚至觉得阿念多心。
月苓自嘲地叹了口气,都是她自己的因果,又怨得了谁?万幸还有重来的机会……。
二人不再交谈,月苓没有正面回答,阿念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假山旁,一道粉红色身影晃了出来。
白雪茹横眉怒目,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月苓主仆二人的背影,眼中的怒火无法遏制地烧着,手紧紧攥拳,指甲镶嵌到白嫩的皮肉中。
‘啪’的一声,身旁丫鬟的脸颊上多了个清晰红肿的巴掌印,丫鬟跪在地上呜咽着,白雪茹嘶哑着声音低声怒吼:“这贱人凭什么!凭什么!!之骞哥哥竟然要娶她?!那我呢?!我算什么!!”
片刻眼泪落下,眼中尽是阴鸷,她咬牙道:“我琴棋书画哪一样都比她强,就因她长得漂亮?呵,若是她没了漂亮的脸蛋,还有哪个男人愿意看她?呵,之骞哥哥只能是我的。”
丫鬟的身子吓得一哆嗦,动静太大,又惹得白雪茹不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第8章
右相姚府。
“公子。”
“公子好。”
廊下正打扫庭院的家仆纷纷对疾步而来的锦服公子行礼。
来人一身白衣,头束雪白绸缎发带,腰间坠着的羊脂白玉随着他慌乱的步伐左右摇摆。那脸上满是焦急神色,虽是如此慌张,却不见半分狼狈,即便没了往日如沐春风的淡笑,也丝毫掩盖不了他周身的风姿气韵和温润儒雅。
姚之骞脚步匆匆赶到姚震的书房,“父亲,听说傅家拒了亲事?为何?”
姚震合上公文,眉头紧蹙,不悦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他片刻,斥责道:“慌慌忙忙成何体统!为了个女人就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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