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华绮在心间默默叹口气,知道贺昭痊愈前,卫敏是不会听进自己的话了。
她独自用过早膳,回了虞府。
虞华绮先去了趟存谨堂,陪着祖母说笑。哄她开心。待祖孙俩一并用过午膳,虞老夫人要午睡,虞华绮才回掌珠苑梳妆,准备出门。
本朝对女子的限制不多,虞华绮贪玩,出门偶尔带着丫鬟护卫,偶尔不带。不带的时候,就借口是去见卫敏,然后独自溜出去玩。
因着荣王之事,虞老夫人和虞父总觉得亏欠了她,这些日子对她愈发放纵宠溺,她出门再频繁,也没多作过问。
掌珠苑内,虞华绮刚换好出门要穿的衣裳。为了学剑,她特意穿了身简约的霁蓝满绣凤尾蝶舞服。
坐在妆镜前,虞华绮让小梨给梳个简单利落的发髻,自己则往耳垂上戴一对蓝宝点翠蝶坠。
“巧杏,把库里的泓光剑取出来。”
“是,姑娘。”巧杏温热的蜜水送到虞华绮手上,转身去取库房的钥匙。她拿到钥匙,疑惑地呢喃,“无缘无故的,姑娘取那玩意儿做什么?”
泓光剑乃传世十大名剑之一。
前朝的魏应大将军,曾执此剑,于危难关头,以一人之躯,诛杀雁常关口近千敌军,破了其引以为豪的牦尾阵,大胜而归。
此剑流传多年,最后落到虞华绮的生母手里,成了虞华绮的嫁妆。
那厢,虞华绮未施粉黛,素净着脸,仅往樱唇上点了绛色口脂。她点完口脂,取了支衔枝垂珠步摇,插入发髻间。
小梨则站在她身后,用六对蓝宝青蝶小簪给她固定发髻,“姑娘这是要练剑舞?”
虞华绮使了个眼色,拒绝小桃往饺子腕间套珍珠镯的举动,笑道:“还是我们小梨最机灵。”
换完衣裳,虞华绮带着泓光剑与自己的长剑,出了门。
闻擎一早就在秦宅候着。
虞华绮到后,得知他在书房,没让人通报,自己抱着泓光剑,跑到他书房的西窗下站着,“闻擎。”
她第一次闻擎的名字,却毫不生疏,仿佛天生该她唤这个名字似的,唤得又甜又撩人。
闻擎笔下一顿,花了整个上午画的画像上,突兀地多了一滴漆黑浓墨。
他随手揉皱画纸,扔进纸篓,起身走到窗口,拿狼毫那端敲了敲小姑娘的额心,“好好的门不走,站在这做什么?”
“这里近。”虞华绮笑,她把泓光剑举到窗口,闻擎能看到的位置,“送给你的。”
这是……泓光?
闻擎眉梢微挑,“你可知这柄剑的来由?就这么送我,不后悔?”
虞华绮自然知道泓光剑的珍贵,也知道这柄剑是多少将军侠客一生的梦,“不后悔。我武艺不精,泓光剑在我手上,如同废铁一般。宝剑赠英雄,送你最合适。”
正午绚烂的日光照进她眼里,璀璨晶亮,映出她眼底长身玉立的青年。
青年刀削般凌厉的轮廓变得柔和,引诱般问道:“为什么送我泓光,就为着宝剑赠英雄?”他可不是什么英雄。
“不止是为这个。”虞华绮笑道:“前次拜师,师父您给了见面礼,我还没给您拜师礼呢。”
她是玩笑,也是存着几分真心。
闻擎却被她笑得肝疼,又是朋友,又是师徒的,她倒是花样多。
反正为着这个,为着那个,说到头,总归不会是为着倾慕他。
他翻身出窗,接过虞华绮手里的泓光剑,带她往练武场走,“走吧,去练剑。”
虞华绮跟上,眉眼弯弯。
演武场内。
闻擎心知小姑娘学剑,是为了编剑舞,因此他特意选了些华而不实,看着如行云流水般潇洒,实际对敌毫无用处的招式教她。
泓光剑剑身凛凛,舞动时仿佛一泓清泉凝成的冰,配上华丽的剑招,十分能唬人。
虞华绮看得目不转睛。
她天赋极佳,只看一遍,就能记住整套剑法,虽然力道和准确度不够,瞧着却也像模像样。
闻擎纠正了她几处不足,在她舞到一半时,拉直她的手臂,扶着她的腰尽力往前倾,“即便是为了编舞,这个动作也要做到极致,才有美感。”
虞华绮下肢力量不够,坚持不住这个姿势,没一会就软了身子,落进闻擎怀里。
闻擎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眸中浮现几许隐忍。
“累了就休息会。”
虞华绮的确有些累。
她颔首,与闻擎去小花厅喝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闻擎忽而问起:“泓光剑稀罕,你从哪儿得的?”
虞华绮品着甜甜的茉莉香茶,漫不经心道:“从我娘留给我的嫁妆里拿的。”
闻擎手里的茶杯好悬没砸到地上。
他深深看了眼身侧的小姑娘,她面色如常,悠哉地尝着加了蜜的茉莉茶,丝毫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那可是嫁妆!
虞华绮喝着茉莉花茶,突然看到花厅的锦绣山河屏前,摆了许多雍容牡丹,皆是名株异种,非常珍贵。
闻擎无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道:“喜欢?”
虞华绮矜持地颔首,指着其中一株银鳞碧波,“那株尤其好看。”
闻擎陪她走过去,细细观赏,“想不想簪?”
虞华绮摇摇头,拒绝道:“不必了。牡丹在土里开得盛,可若摘下来,簪不了两个时辰,它们就会黯然失色。何必暴殄天物。”
闻擎对她的想法颇为意外,“上次在寿安宫……”
虞华绮斜睨着他,桃花眸笑吟吟的,“当时太后那么说,必然是希望我选一样特殊的礼物。我不好要寻常的赏赐,也不好要她老人家心尖爱物,只好要一朵稀罕的牡丹簪发。这样既不失分寸,又能讨她喜欢。”
闻擎冷厉的轮廓越发柔和,“数你聪明。”
两人赏了会牡丹,复回武场练剑。
待到黄昏时分,虞华绮才与闻擎道别,回到虞家。
七日后,贺昭的外伤已好了大半。
春闱会试即将开考。
当日,卫敏和虞华绮坐在金楼三层,最左的那间雅室里。
从那间雅室的窗口往下看,能清楚地看清每一个赴考的举子。
虞华绮知道,卫敏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能看贺昭一眼。
她心绪复杂,思量着该如何说清前世的事,见卫敏一心往窗外看,试探着问道:“敏敏,你原谅他了吗?”
卫敏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道:“阿娇,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虞华绮未曾动过心,摇头道:“不知。”
卫敏终于回了头,困惑地看着虞华绮,“你与齐王……原来你不喜欢他?”
早从灵音寺相遇时,卫敏就看出虞华绮和齐王的不对劲。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卫敏怎么看,都觉得两人像是心意相通的样子。
齐王自不必说,他眼中的深情,卫敏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阿娇……难道阿娇并不喜欢齐王,是自己感觉错了?
虞华绮因卫敏的话,心跳莫名漏了两拍,她下意识否认道:“我和齐王只是好友。”
卫敏素来信任虞华绮,见虞华绮否认,便以为是自己想岔了:为阿娇痴狂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齐王或许也只是其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虞华绮虽否认,心底却无端起了波澜,久久不能平。
☆、第31章第三十一章
金楼下方, 街道间忽而一阵喧嚣。
原来是贺昭打马而过,惹得姑娘们羞怯议论, 举子们愤懑不满。
卫敏垂眸望去,视线淡淡落在贺昭身上, 不似倾慕,却也不似怨恨。
贺昭仿佛感应到什么,突然抬头。
看到卫敏的瞬间,他失落的眼底染满狂喜,还有几分深藏的,失而复得的激动和癫狂。
虞华绮心中一凉:贺昭这疯癫的眼神, 简直和前世一般无二!
从前被忽略的事, 此刻一点一滴浮上虞华绮心头。
灵音寺后山迷阵那般复杂, 贺昭是何如先她一步, 救下卫敏的?
难道真是巧合, 是天定的缘分?
还有, 前世贺昭和卫敏成婚前, 两人的关系更偏向于卫敏一厢情愿。贺昭虽温和, 却是客气有礼的,哪有如今的深情体贴?
虞华绮不由生出个大胆的猜测:贺昭与自己一样,也重活了一世。
如此, 所有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虞华绮想着, 嫌恶地蹙眉。
贺昭那样的烂人, 也配重新追求敏敏, 获得真心?
喧闹的街道逐渐恢复平静, 举子们已尽数进入考场,看热闹的百姓们也都散去。
卫敏靠在椅背上,忽而开了口。
“我喜欢贺昭。贺昭救过我两次,我不仅喜欢他,还欠他的。可是阿娇,我不敢答应他。最近我总梦到,祖父和爹娘他们,坐在空荡荡的房里哭。”
虞华绮本就打算告诉卫敏前世之事,闻言,更是下定决心。
“敏敏,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
“故事?”
虞华绮点头,“是的,故事。”
“从前,有位英姿飒爽的姑娘,她在看哥哥训鹰时,为毒蛇所害,被进京赶考的书生救起。她爱上那个书生,并勇敢地追求,书生殿试中了探花后,两人结为夫妇。
最初的时光,他们曾短暂地恩爱过。
但书生的母亲谢氏,不喜欢这个儿媳。谢氏门第低,敏感自卑,更喜欢自己谄媚的,同样门第很低的亲侄女。在谢氏的手段下,夫妻俩逐渐离心。
有日,谢氏自作主张,给书生纳了三个妾。两天后,谢氏毫无征兆的,得急病死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被谢氏磨磋地日渐失去棱角,变得有了心机,有了手段的,曾经英姿飒爽的姑娘身上。
书生按照母亲遗愿,娶表妹为贵妾。此后,开始日日流连花楼。”
虞华绮说到此处,声音渐悄,不忍下再说下去。
卫敏哑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姑娘有了身孕。她实在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从高阁取出落满尘埃的宝剑,自刎了。”
卫敏原该问问虞华绮,故事的主人翁是谁,故事是否真实发生过,虞华绮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故事的。
但她一个字都没问。
她觉得荒诞,又觉得,这就是事实。
是真是发生过的,烙进她骨血的悲痛过往。
卫敏麻木地眨着眼睛,起身同虞华绮道别,上了回府的马车。
虞华绮没有阻拦,也没有跟随。
她知道,卫敏需要静一静。
虞华绮独自坐在金楼,她端着一杯酒,没有喝,思绪飘远。
和卫敏的对话,亦勾出她心底最不堪,最血腥的回忆。
她想起祖母死不瞑目的模样;想起斩杀父兄的断头台上,那把明晃晃的铡刀;想起卫敏尸身凉透了的温度。
她想了很多,不知为何,恍惚想起卫敏方才问自己,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虞华绮眼前莫名出现了闻擎的脸。
他俊朗、刚毅,深邃的眉眼总是锋利而冷戾。偶尔,也会闪过温柔笑意。
虞华绮不知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滋味,她只知道,陷在回忆里的自己,想起闻擎时,会于无尽阴霾中,生出几分欢喜。
当夜,卫敏做了个噩梦。
噩梦中残酷的一切,让她醒来后恶心地想吐,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春闱三日,卫敏连做三日噩梦。
第三日清晨,天降大雾。朦朦胧胧的白雾,遮蔽了天地间所有阴暗和尘埃。
卫敏骑马,去了虞府。
虞华绮在书房,桌头摆了四五十本书,有情诗有话本,还有张画至一半的小像。
依稀能看出英挺丰朗的轮廓。
虞华绮刚放下纸笔,端起茶盏,一抬头,就看见了卫敏。
卫敏的眼神,同前世很像,寂静又荒凉,却也不完全像,荒凉的眼底燃着几缕光。
“阿娇,我来同你道别。”
虞华绮道:“你要走吗?”
“是,我要走了。我不想再重复悲剧,不想再做贺卫氏,我想做卫敏。”卫敏露出一个潇洒的笑,平静却洒脱。
“我曾向往当江湖游侠,也曾向往如护国长公主那般,保家卫国,做堂堂正正的女将军。可我却为了个错的人,耽误了一生的时光。”
“阿娇,我想通了。女子为何非要嫁人,为何非要依附男人,为何非要循规蹈矩?”
“我偏不。”
“在贺家被磨碎的骨头,我总要一点点,在山河间,在疆场上,把它拼起来。”
虞华绮抱了抱卫敏,“我相信你。我们敏敏无论是做游侠,还是做女将军,肯定都会做得很好。”
卫敏失笑,“这么相信我啊?”
虞华绮点头,眉眼飞扬,“你也不瞧瞧,自己是谁的朋友?”
两人相对而坐,聊了卫敏对于未来的规划。
卫敏决定先游历一遍江河大山,等心境开阔了,就去铜门关,在她五叔手下当个小兵,慢慢磨练。
“阿娇,你不用担心。祖父足足派了三支亲兵卫跟着我,五叔五婶自小也最疼我的,不至于出事。”
虞华绮敛去眼底的忧虑,“好。你别忘了每隔一段时日,就给我来信报平安。”
卫敏笑道:“我记着呢。”
两人说话间,金灿灿的日光洒下,驱散了浓厚的白雾。
天朗气清,澄澈光明。
虞华绮送卫敏出门,立在门边,依依不舍地同她话别。
卫敏骑着高头大马,清凌日光照在她生动明媚的面庞上,让她看起来,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未经世事,黑白分明的小姑娘。
“阿娇,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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