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是早产,又逢了难产,孩子没出来,阿嫂就没了命。
阿兄听说,远在京城,一口血吐到了家信上,顾不得父亲连发三道家书阻拦,终究还是回了扬州。
阿兄回来后性情大变,起初一月,不是在房中把阿嫂的遗物反复拿出来擦拭,便是开了库房,将所有的石料拿进去屋里,没日没夜的雕刻。
阿嫂曾托他刻一枚小印,他忙于学业未能完工,阿嫂一走,成了永远的悔恨。
阿兄每每忆起,便又把自己关进房中,刻到手上深深浅浅划出许多伤口,血流不止,才肯罢休。
叶兰蕙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想去劝解一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嘱咐书童好生照看自家阿兄,离了去。
她幽幽转到了父亲叶勇曲的院子外,刚想着进去同父亲请个安,却见沈攀竟然从那院中走了出来。
这才一眨眼的工夫,沈攀居然来找了父亲,又满脸喜乐的阔步走了出来。
他来做甚?
叶兰蕙想上前问一问沈攀,可她不知为何,并不太想与沈攀说话,略略等了一会,待沈攀一走,才向门前走去。
第236章 女子读书
“爹爹。”
叶兰蕙从书童手里端了茶,放到了叶勇曲的书案上,“爹爹今日喝茉莉花呀!”
叶勇曲呵呵笑,“今日只觉舌尖无味,添些花香总是好的。”
“麝脑龙涎韵不作,熏风移种自南州。”叶兰蕙吟道。
“我儿吟诗越发信手拈来了!看来最近宋诗背了不少。”叶勇曲笑道,“最近都读写什么书?”
叶兰蕙道:“女儿那一本《易经》还没读通呢!每日里琢磨,哪有心思再看些旁的书。”她说着,随手翻起叶勇曲书案上的一摞书来,“女儿可不像爹爹,一日能读三百本!”
“你这小囡,爹爹浑身长眼,一日也读不来三百本呀!”叶勇曲哈哈大笑。
父女两个说笑了两句,叶勇曲看着即将及笄的女儿,恍惚觉得她好像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还在自己怀里吃糖球似得。
叶勇曲语重心长起来,“阿蕙,爹爹和你娘为你选婿的事,你怎么看?”
叶兰蕙吓了一大跳,一瞬,又有些脸红。
“爹爹说这干嘛?!女儿要在家孝敬爹爹和娘亲,哪都不去!”
她羞起来,转了头,叶勇曲笑了笑,“你这样说,那爹爹给你找个上门女婿如何?”
“啊?”叶兰蕙吓了一跳。
上门女婿都是那等没有儿子的人家,招来传宗接代的,她有阿兄,找什么上门女婿?
叶勇曲道:“倒不是真找上门来的,爹爹是说,给你找一个爹爹的学生,家境或许普通一些,但这样的人更依赖咱们叶家,同上门女婿倒也无甚区别。”
叶勇曲爱怜地看着女儿。
叶兰蕙愣了愣,忽的上前一步,“沈攀?!”
叶勇曲没想到她一下说出了名字来,也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怎么?你自己相看好了?”
“没有没有!”叶兰蕙慌张地连连摆手,见叶勇曲含笑地打量她,越发慌张了,“女儿不要嫁人!爹爹可不要胡乱挑人!”
“爹爹何时胡乱挑人了?还不是你自己说得?”叶勇曲见女儿这傻样,笑得不行。
自家女儿什么品行,他还是知道的。她并不是那等十分聪慧精明的女子,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从小就喜好诗书,往后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也就是了。
叶家名声在外,前来求娶的不少。他既不敢让她似叶兰萧一般,自己做主,闹得如今这个下场,也不敢将她远嫁,怕没人能照应她,出了大错。
今日,沈攀来他这里说话,说到了自己这个女儿,他一下就明白了沈攀的意思。
他这才想到,若是找一个书院的学生,将女儿托付,成亲后有什么不便,自己尚且能伸一伸手,不至于让她受苦。
像沈攀这样,自己学识过人,家中无有亲生父母,只有一个嗣母依靠。虽然出身差一些,但是同上门女婿一般,能尽心尽力为叶家,也是不错的!
况且沈攀进学晚,尚能学到如今的水平,日后不可小觑!
他这样想,再看女儿的慌乱,更是道:“沈攀是学子中的翘楚,我看尚算不错。”
叶兰蕙听了,嘀咕一声,“那魏从微更是翘楚中的翘楚。”
叶勇曲挑眉看了她一眼,“你还看上魏生了不成?”
“哪有哪有!爹爹瞎胡猜什么?”叶兰蕙赶忙摇头。
“那魏生学问确实好,比你兄长当年不次。只不过他才来扬州,家中情形并不清楚。况且爹爹觉得,你这小囡惯来任性,找个年纪大些的,总比年纪小的好。”
“爹爹!我哪里任性了!”叶兰蕙嘟了嘴。
叶勇曲没再同她玩笑,却道:“你爱读书,喜欢学问,却不是哪个男人都愿意妻子读书,不少男人都觉女子无才便是德。方才沈攀来寻爹爹,爹便问了他一句,他道:‘女子也当有自己的选择,并不是我等可以在外行走的男子,理应束缚的。’有他这话,爹爹觉得很放心。”
叶兰蕙又愣了一愣。
叶勇曲看看女儿那副傻样,爱怜道:“沈攀合不合适,爹和你娘还要再看一看。咱们小囡还没及笄,就是及笄了,爹爹也能多留你几年。”
话音落地,叶兰蕙眼中溢出了水光。
她想到了刚才爹爹复述给她的沈攀的话。
若是沈师兄能这样想,那他也许真是良人。
——
叶兰蕙出了叶勇曲的落脚小院,恍恍惚惚地在竹院里游荡,不知怎么,竟然又走到了竹桥边。方才竹桥上的人早就不在了,叶兰蕙心中有话想找人说说,却只有溪水声哗哗流淌。
她站了一会,看着竹桥下清澈的溪水,又回头看了一眼西边的宿舍。
这一瞧,恰恰瞧见魏铭提了两桶水,走到了门前。
“魏生!”她几乎没有犹豫,叫住了魏铭。
魏铭讶然,见她直接飞奔了过来,只好道:“叶小姐找我有事?可否等我将水倒进刚水缸?”
叶兰蕙点头连连,见着魏铭手脚利落,将两桶水倒进了院中的水缸里,将卷了的袖子慢慢放下,信步走了出来,她心里说不出的安定。
虽然她和魏生只有一言之缘,可她总觉的这样的人,必然如同自己的兄长一般稳重、通透。
魏铭全不知她找自己作甚,直到听她问,“魏生如何看女子读书进学?”
“为何有此一问?”魏铭看看叶兰蕙,暗暗猜测是不是沈攀说了什么话。
谁想话音一落,叶兰蕙便道:“方才与沈师兄谈及此事,沈师兄说,女子也当有自己的选择,男子不应束缚。沈师兄,很鼓励女子读书进学!”
魏铭愕然。
“这话是沈生同你说的?”
叶兰蕙摇了摇头,又不知到如何说起,支吾道:“是我爹爹听沈师兄这样说,又告诉我的。”
魏铭更愕然了。
这才多的一会功夫,这一句话竟然经了这么多人的耳和口?
他想想沈攀向他冷笑、不屑离去时的模样。
沈攀,还真是察其序,用其序!竟然将这话说到了叶兰蕙的父亲处。
魏铭看看叶兰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世,叶兰蕙便嫁给了沈攀。外人都传叶家大小姐对沈攀一见钟情,然而后面叶兰蕙死后,其兄叶兰萧却与沈攀直接撕破了脸。
而今生,沈攀完全没有放过叶兰蕙的打算。
叶兰蕙前世,在沈攀身边,过得很艰难吧?
第237章 她好玩
前世,魏铭从未见过叶兰蕙,今生,叶兰蕙却站在他眼前。
沈攀是头狼,这位叶大小姐,只怕只是一只羊。
魏铭暗暗摇头,琢磨了一番,道:“女子读书原是应有之意。这世上并非只有男人,多一个人读书,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世道便能变得更好一些。只是女子多困于后宅,读书进学艰难得多。”
他叹了一气。
叶兰蕙却两眼放光地望着他,“魏生,你果然不同常人!”
魏铭闻言苦笑,又听她道:“不过沈师兄和你想得一样,我还真没想到。之前沈师兄每每同我讲话,总说些吃食、绣花、金玉、脂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他对我读书颇有微辞,没想到他也是这般想呢!恐怕他是不晓得我嗜书如命,所以常用那些小玩意同我叙闲。”
叶兰蕙面露欣喜,魏铭从旁看着,暗觉不好。
沈攀哪里是真的如此作想,沈攀那是为了投叶家所好,又经了他这一言的“点拨”,这才急不可耐地跑到叶勇曲面前说了这话。
看来沈攀是说动叶勇曲了,叶勇曲能把这话又原原本本传给叶兰蕙,只怕也是想讨叶兰蕙一个点头。
这样一来,沈攀又可以如同前世一样,将叶兰蕙顺当娶到手。
但娶到之后呢?
魏铭看看叶兰蕙,又看向整片竹院。
事情又如前世一样发展。
“以我所见,人所言未必如他所做。”魏铭开了口。
叶兰蕙正想着嫁给了沈攀会如何:夏日两人在荷花池旁念诗,冬天围着火炉作文,下雨天听着雨打芭蕉作画,晴空万里时登高与友会谈……她一时间想了这许多,忽的听魏铭说了这一句,这些美景一样浮在眼前的幻想,忽的一滞。
“魏生,你说什么?”她歪着头看着魏铭。
她这模样,倒是同一个人十分像……
魏铭心软了一时,再一想,这是叶兰蕙的终身大事,纵使不能彻底挽回,至少也该让她看清再做选择。
他沉了口气,“叶小姐说之前总觉沈生不喜你读书,每每以不相关之事与你交谈,我想,或许沈生确实如此想吧。”
“怎么会?”叶兰蕙莫名,“他不是说了,支持女子读书进学吗?或许他只是误以为我会喜欢那些?”
魏铭摇了摇头,认真地看向叶兰蕙,“人所说和所做未必相同,叶小姐再分辨分辨吧。”
交浅言深。
魏铭不好再多言,朝着叶兰蕙笑了笑,“邬生叫我还有些事,告辞了。”
他说完,转头离了去。
叶兰蕙莫名又震惊,立在墙下的阴影里,拧眉看着魏铭回去了院子。
直到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她才回过了神。
“叶大小姐。”
叶兰蕙朝来人点头,“孟生。”
言罢,快步离开了去。
孟中亭看了看叶兰蕙,又转头看了看魏铭离开的方向。
——
又过了几日,已经到三月底。竹院将迎来又一次沐休。
孟中亭在山下仪真城里租了一个小院,专门用来做休憩的用途,像不能带上山来的小厮松烟,车夫厨娘等人,都留在小院里。
他这几日,脚伤好了许多,但是松烟还是不放心他,让车夫驾了车上山来接。孟中亭问了魏铭和邬梨,可要一同乘车下山,邬梨跃跃欲试,被魏铭拦了下来。
“你还是减一减身上的肉吧!”
邬梨邬梨,俨然是一个梨形的男人了,不仅如此,发际线也日渐后移,他才二十岁!
魏铭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必须要有个年轻人的模样。
魏大人上一世活到四十多岁,也没有似他一般大腹便便,头顶稀疏,可见邬梨有多不修边幅!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到了一大把年纪后悔莫及。
魏铭板了脸,邬梨只能抽了抽鼻子,孟中亭见状,好笑不已,先行下山去了。
他这些日子与魏铭同住一院之中,从前童子试没能得了案首的那点不甘,完全消散了去。
相反,他倒是觉得输给魏铭,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毕竟是魏铭!
孟中亭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还在想近来跟在魏铭身边,听到他与旁人论的文章,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山下,进了城里,街市上的酒香和热闹喧嚣传进车里,他才回过神。
松烟笑道:“六爷越发好学了!等到乡试,肯定考个解元回来!”
孟中亭不许松烟再说这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路漫漫矣!”
松烟挠挠头,似懂非懂的。
孟中亭也不与他多说,掀开车帘瞧了一眼外面,赶忙高声问车夫:“大槐树下五景酿的摊子过了吗?”
车夫连道:“六爷,咱们回小院,不走那条路,人太多。”
“还是拐个道,去大槐树前看看。”
车夫应好,“六爷坐稳。”
说着,掉头往大槐树去了。
松烟小心瞧了一眼自家六爷,见他脸上露出了松快的神情,嘴角还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松烟不由地想到了上次在马车里看到的那一幕。
六爷不会对那个小丫头,上心了吧?
他只这么想了一下,又赶紧摇了头。
崔小丫才十岁呢,六爷也就十三,六爷肯定是觉得她好玩,同她在一处放松,才找她玩的!
毕竟竹院的学业太紧了,连家中夫人都嘱咐他,时常带着六爷出去散散心。
松烟这么一想的空档,马车就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喊道:“六爷,大槐树到了!嘿!崔姑娘正同人说话呢!”
孟中亭撩了帘子看过去,果见崔稚站在一个条凳上,四周全是条凳,坐满了人,她一个人手舞足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若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
孟中亭只看她那动作,就觉得头疼,好在有段万全在旁替她扶着凳子,他这才放心一些。
大槐树下人满为患,孟中亭挤不过去,只好让松烟过去,等到崔稚说完了,叫她过来歇一歇。然后又叫了车夫去最近的茶棚要一杯罗汉果茶来,“调些蜂蜜!”
车夫赶忙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好同歇了口气的崔稚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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