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搓着脸感叹,苗品从这六七岁小丫头的古灵精怪上,看到了些许高矮生的影子。
“天爷!这安丘的小孩,怎么一个比一个精?!”苗品大叹,转而有想起了什么,“你和魏铭什么关系?”
“我表哥呀!”
崔稚见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请了他坐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一遍。
苗品听了,半晌没合上惊讶的大嘴,“也就是说,你为了救你表哥,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用高矮生的嘴,告诉众人以盐易米的事?那这以盐易米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你有意哄骗?!”
“怎么可能?”崔稚连忙见他按住,“苗先生,你说我要是说谎,干嘛见你呀?!我跟苗先生挑明身份,那是因为这事本来就是真的呀!”
崔稚和魏铭都明白,崔七爷的假身份肯定会被挑开,两人都说了实情,苗品听了前后,觉得对得上,便也问出了堂中王复的问话,“那盛家兄弟现在何处?!县尊要升堂,到时候问到此处,必然传盛家兄弟回话,你可不得骗人!”
“我绝对没骗人,要不信……”
崔稚说到此处,忽的“哎呀”一声,一下跳了起来,“要是盛家兄弟被人弄走了,岂不是糟了?!”
这处又同堂上所发生的之事,殊途同归。
苗品和崔稚不敢耽搁,直奔盛家而去,到了盛家,竟然晚了一步,远远看着盛家装车完毕,急匆匆驾着马车,就要离开了。
两人呼哧呼哧地跑上前去,大声喊得那马车停下来,谁知马车越喊跑得越快,崔稚和苗品一老一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追不上。
幸而段万全冲了出来。半大的小伙子,最是浑身力气,他卯足力气追上前去,恰好遇上那马车要出城门,他高喊一声“车上有贼”,马车立时就被拦了。
盛家兄弟并不在车上,但车上坐着个熟人,崔稚识得,真是盛管事。
崔稚将盛管事拽下了车来,盛管事仔细瞧了她两眼,“哎呦,你是崔家那个丫头!”
说着,赶忙压了声音,“巡抚衙门来抓人了,盛家得赶紧避开!崔七爷那边,盐粮没清,咱们也知道,且等几天,避过风头再说!”
照着盛家的行事,盛管事的话多半不是假的,崔稚和苗品对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谁跟你家说的?”
盛管事连道,“陶大老爷亲自过来的,官府衙门传出来的信,这还有假?!快别纠缠,我得赶紧追我们家两位爷去!”
盛管事这么一说,不仅崔稚明白,苗品更是心如明镜,他使劲哼了一声,“王复这厮,有辱斯文!”
这可不是论斯文的时候,崔稚也不同盛管事继续分辨,说要面见盛家兄弟,先把事弄清楚。
一个小丫头,一个小老头,盛管事也没啥不能带上的,这才又出了城,追着先行的盛家兄弟去了。
等追上盛家兄弟,已经到了离城十几里外的村子。
苗品见着两人,再不犹豫一分,不等崔稚开口,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我们县尊升堂,烦请二位走一趟吧!”
盛家兄弟倒没有回绝,就是不可置信——没有崔七爷!盛家被两个小儿给骗了!
盛齐明甚至要把崔稚提溜过来,好好问候一番。
这鬼丫头才几岁呀,骗人骗得就这么溜了?!
还有啊,他们两兄弟被两小儿骗了,幸亏是在安丘,要是在扬州,那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作证。
要不是苗品和崔稚将两兄弟找到,两兄弟现在一个畏罪潜逃,说不定就落在头顶了!
见官不敢马虎,两兄弟骑马带人,一路飞驰,到了县衙。
——
王复眼见着盛家兄弟实实在在作了证,一张脸烫了起来,总觉得有人的目光往自己脸上扫,那些唏嘘声音在说自己,笑声定也在笑他。
他来安丘六年,还没哪一日,似今日一样不体面!
但他强作镇定,听见知县李帆道此案再无疑点,乃是那粮长赵功、总甲戴岗糊涂多事、坏人生意,捕快张洪又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抓人。李帆倒是没提他,但这和说道他脸上有何区别?
张洪抓人的牌票,总是他签的!
王复心有不甘,正此时,堂外有人嚷了一句话,一下合了他的心意。
“便是没有触犯大兴律,但那魏家小儿两头欺瞒,从中谋取暴利,也是真的!此事怎讲?!”
第47章 何来暴利?
崔稚并没有上公堂,苗品答应不挑开她高矮生的身份,让她乖乖等在堂外。
刚才有人嚷了一声,她立时就听见了。
这什么意思?还不让人从中取利了?!
她拿眼瞪着那人,却发现不止那人,还有好多人这么说,“……一斗米取一钱利,五十石米,就是五百钱呀,三十多两银子啊!啧啧!还不止呢!”
哎呦?
崔稚震惊地看着一群秀才,刚才在宋氏酒楼,她还觉得这群人老可爱了,现在怎么瞧着一个个油腻腻的,这么讨厌?
什么三十多两,她手里只有粮食,哪有钱呀?!她一个铜板都没见到啊!
她欲反驳,听堂里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这魏家小儿虽然不曾触犯大兴律,但是以欺瞒之法,牟取暴利,县尊应也听见堂外众人议论,这又该如何判?”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当然是王复。
他将这话一说,忽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众听审秀才的代言人。
李帆就是想装作没听见,也不行。
李帆没有回复王复如何判的问题,看了一眼堂下的魏铭,见那孩子还如方才一般,面上无有任何焦虑,朝他道:“此事,你如何说?”
“草民以为,此事没有什么好说。”魏铭道。
这话一出,堂外就像被投了一个火把,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怎么就没可说了?你这小孩,压榨村人,欺骗粮商,牟取暴利!很有的说!”第一个提出观点的人,嚷了起来。
崔稚不禁捂脸,魏大人稍微解释两句也好呀,免得被人群起攻之了!
但她在堂外,劝不了里边的魏大人,只又看了那吵嚷的人一眼,忽的记起来,当初高矮生说到崔七爷按九钱银子换粮,就是此人问,何不以原价二钱换!
只是当时此人占不到理,被苗品带人压了下去,而现在,此人好像捏到了“理”。
有人拍了此人一下,“邢备,你这脑子转得够快的呀!”
那邢备哼了一声,义愤填膺的样,“都是奸商害人,不能让他们吸血!”
说着又往堂中喊,“兀那小儿,你若不说清楚,就把钱全部吐出来,一分不能少!”
崔稚都惊呆了!
这个邢备中气十足,下边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后面吆喝。
崔稚被这些人吆喝得,都怀疑起人生来。
当初魏铭就曾提议她以八钱平价交易,她当时觉得魏铭是不是清正廉洁太过了,现下看来,魏铭简直不能更开明,她两句话就说动了他,而这群吵吵嚷嚷的人,她觉得她两车的话,都说不过。
这怎么办?
这群人还是秀才,魏铭以后要同这群人一起读书科举的,现下说不清楚,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往后还不得受人歧视?
崔稚忽然有点动摇,要是她没赚这个差价,包揽了一切的魏大人,就不会被群起攻之了吧……
邢备几人高喊着“吐钱”,崔稚恨不能堵了他们的嘴,只是一转身,她从人缝里瞧见了魏铭,魏铭转过身来,朝向众人,朝向那邢备。
“我没有钱,一分都没有。”
邢备几人怔了一下,忽的更加义愤填膺,“好你小儿,得了钱转眼就花了干净!这等奸商行径,县尊定要重罚!”
他在底下喊,李帆面露几分为难,连苗品想张口替魏铭说话,都在这群人的势头下张不开嘴。
要知道邢备几个都是秀才出身,上了公堂,都是不必下跪的。
而将邢备等人拉上场的王复,终于觉得胸中畅快起来。
现在已经无人在意那粮长、总甲、捕快还有他的事了,大家看到的,都是魏家那稚子奸商!
公堂就是这么个地方,一言浮,一言沉。
只是那稚子小儿,为何还是那么一副仿佛置身世外的模样?
他哪来的这副沉稳?
王复眯着眼睛看着魏铭,魏铭开了口。
“我家中无钱,并非是花用干净。而是我以盐易米,从中只赚到粮食,并未有钱。”
他解释的不错,但那邢备脑子也快的很,“小儿休要混淆视听!粮食难道不值钱吗?你可是赚取了五石扬州米!”
魏铭轻轻摇头,“我以九钱与村人换粮,论理与村人一斤盐换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撮米,魏家直接取三升三合四勺来算,目前换粮五十石,只得四石四斗五升。”
那邢备不等魏铭说完,便哼了一声,“这还算你有些良知,但也不能掩盖你谋取暴利的行径!赶快吐出钱粮,不定县尊还能从轻处罚!”
他这样说,算是给了魏铭一个台阶下,这等情形,多数人都愿意散财消灾,但他看着魏铭,所有人都看着魏铭,魏铭又一次摇了头。
邢备两眼一瞪,“你这小儿……”
魏铭开口止住了他的话。
“我只得四石四斗五升米,首先要分出五斗,给替我运盐运粮的人。再者,家中婶娘、妹妹,因为我出门交易无人看顾,只能拜托村人,自也要以粮食酬谢,暂算五升,另有这些日我家与运送众人吃用,算作一斗,如今我蒙冤入狱,家中更是无人问津,定然不乏村人担心忧虑,上门要粮,此事了结后,免不了以粮赔罪,又是五升。如此,七斗粮食便已经消去,只剩三石七斗五升。”
这话让堂内外的人一时没话可说。
很多有田可种的农民,并不愿意出门行商。奔波辛苦、家人无法团聚、动不动惹上官司,这些因素,让人对行商赚钱望而却步。
魏铭说的,他们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只邢备又哼了一声,“三石七斗扬州隔年米值多少钱,当我等都不会算账吗?”
魏铭听见了这话,看着他,继续道:“我与村人以盐换粮,家家手中都有了粮,再有朝廷赈济,粮价必然下掉,我手中粮食便不再值钱许多,按照前些日或许值钱二十两,但按正常年景,不过五两。”
二十两都算不得太多,五两在上千斤盐面前,真是蝇头不过的小利。
这一次,邢备虽然面上不服,却没再急着开口。
魏铭又说了来:“而我自家并无支应门庭的长辈,这余下不足四石米,尚需吃用几月,到了来年所剩一二石,米价又平,所卖钱不过寥寥。”
是啊,两石粮食,按照正常米价,才能卖二两八钱银子,不够一家人一季的嚼用!
堂内外鸦雀无声,魏铭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又落回到了邢备脸上,“何来暴利?”
何来暴利?
这话问到了每个人心头,更像锤子敲到了邢备脑壳上。
邢备最是算得清数,尤其自家中被一奸商坑害,倾家荡产之后,更是脑中时时挂着算盘。
他听得魏铭一笔一笔账算下来,本还想斥责一句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听到最后,算到最后,竟然说不出话来。
何来暴利?
不仅没有暴利,忙碌这番下来,只勉强得些温饱小利而已。
邢备不说话了,跟着他一起的人更开不了口。秀才们静默一息之后,叽里呱啦议论起来。
崔稚轻轻拍着小手,默默想:“魏大人真是算账小能手!但我要哭了!我这忙里忙外,根本剩不下钱……亏大发了哎喂!”
堂外没了叫嚣,议论起来,堂内原本质疑魏铭的形势,禁不住轰然倒塌。
第48章 再无异议
“明镜高悬”四个鎏金字,像神明之眼,不怒自威,又暗含悲悯。
何来暴利这个问题,把堂内堂外都问住了。
堂内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苗品。白胡老头拊掌大笑,“这账算得太对了!经商本就为了牟利,赚些钱有何妨?!九钱一斗本就低于安丘市价,况且哪有本地人愿意以盐换粮!若非是这孩子冒人之不敢为,假托崔七爷之名,与盛家谈下交易,村人去哪里得来这隔年扬州米?!这是为百姓谋利之事,他才赚的这少许米粮,何来暴利?怎是奸商?!”
苗品太激动了,说得一番话更为魏铭稳住了势气,堂外秀才已经把质疑,像吸气一般收回了口中,再说出口的话,纷纷倒向魏铭。
“是呀!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有几个不为取些利安身立命?便是咱们这些秀才,难道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年头有粮食虽值钱,可也得吃喝,若是都按银子算,每人每日又吃掉多少银子,难道为了钱,从嘴里省了粮食出来卖?那不就饿死了!”
“正是,这孩子说得怪可怜的……想他家中皆是妇孺,没个顶梁之人,若不是铤而走险这一遭,哪里能过得下去?也多亏盛家兄弟年轻不经事,被崔七爷唬住了……”
堂外你一眼我一语,崔稚大为开怀,再看那邢备已经低下头去。
只是堂上盛家兄弟面色羞赧,崔稚强忍着不笑,自觉替盛家兄弟脑补了一句:我们兄弟不要面子的吗?!
赵功、戴岗他们已经被转了几转的形势,惊得找不清立场了,王复脸色刚解冻,又迅速冻结,比上一次还阴冷,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什么旁的说辞了!
苗品还要再夸,知县李帆连忙干咳示意自家先生收敛些,形势一边倒,他还是很满意的。这魏家小儿是为众人抱薪者,纵然抽拿些许,也不应让其被人赶到风雪中。
若是这一番只论义,而不论利,寒了经商之人的心,以后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想他四处筹粮不得,身为一县至尊却要躬身请求富户捐粮捐钱,在朝廷赈济送来之前,让百姓尽量有一顿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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