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忙斥责陶平,“别瞎说!你懂什么?葛香兰是爷亲自找了人看过的,都说是多子的命!”
不仅如此,王复还亲自偷偷相看过葛香兰,见葛香兰举手投足书卷气,心下甚是满意,时常念叨。
陶氏做正妻的怎么会乐意,但是她头胎是个女儿,这一胎伤了身子,一时要不了孩子,原配留下的长子多病,今年开了春,原本要好些的,可是不但没好,反而病得变本加厉。
王复将长子生病的缘故,全推到了陶氏照顾不周上面,陶氏忙前忙后完全讨不到好,就想着葛香兰真进了门,怀了孩子,王复没这么急躁,自己也能喘口气。
可偏偏,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陶平十分不同意姐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是巡按真以为姐夫欺男霸女,那可就遭了糕了!”
“可是……前几日葛家都松口了……”她心里比谁都急,看向王复,“葛香兰都说了愿意的……”
“行了!”王复不耐地打断了陶氏,脸上闪过一丝断腕之痛。
他看向陶氏的眼中充满了鄙视。
葛香兰尚且愿意为了顾全自家和姑家,入王家为妾,他也晓得这样的女子做妾是委屈了人才,但看今日陶氏这副模样,他现在一心只觉得陶氏做了自己正妻,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陶氏不懂词文也就罢了,后院还被她管得一团糟!
不过此时,并不是处理此事的时候,巡按带来的危机就在眼前,王复直接采用了陶平的建议,“这便让人将葛家姑父放了,给那媒婆封口费,葛家之事从此不必再提!”
好在生米没煮成熟饭,就算巡按追问起来,到底是没有这一档子事的,赶明葛香兰嫁了旁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陶平大喜。王复不甘也没有办法,只能咽下满嘴苦涩。陶氏从旁看着,十有八九猜得到王复心中的感受,只是全家生死关头,她亦不敢多言。
——
两日后,魏铭一行从青州府回来,葛青姑父已经从县牢放了出来。
教谕和代教谕都不再追究,李帆乐得放人,只罚了葛青姑父五斗麦,打了十板以示惩戒也就罢了。崔稚找段万全去那三翻四次上葛家门的媒婆那里探了口风,媒婆什么都不肯说,问及从前去葛家的事,全不认账,葛家简直大喜,张罗着去外县给葛香兰说门亲事,等到王复反应过来被骗,也就晚了。
葛先生和葛青亲自上门给魏铭道谢,葛家经此一难,家底几乎空了,要不是崔稚高薪录用了葛青做润笔,葛先生连药都要断了。葛家没有真金白银,便将家中槐树开的槐花,洗净摊饼送了魏家一竹筐。
田氏上笼蒸热了槐花饼,槐花的香气完全将小院笼罩,魏铭在房中练大字,都被这槐花香气勾了魂,不知不觉走出了房门,等到过了月亮门,见崔稚和小乙一人抱着一张大饼边吹边吃地走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有被食香引出书房的一天。
说来,也不是一天了。再回想回想前世,这样的日子几乎不曾有过,尤其到了后来十几年,只有他在书房里看着晨光投射进来,再看着晚霞飞没天边。
“哥哥!吃槐花饼!”小乙蹬着小腿往魏铭身前跑去,举着手里的饼给魏铭吃。
魏铭不客气,咬下一大口,槐花的清香在齿间荡开,他将小乙抱了起来。
崔稚瞧着兄妹两个一张饼两口就要咬没了,笑道:“灶上还多着呢!咱们的魏案首可别饿着,多吃点,吃胖点才有案首的架势呀!瞧瞧人家孟案首,多有精神!咱们也不能输了他!”
第73章 府试案首
“孟案首?”魏铭还没听崔稚说见过孟中亭,“你何时见了此人?”
崔稚便把和段万全蒙骗陶平一事说了,“……我瞧着那孟中亭府试,说不定,真能点案首。”
魏铭不禁挑眉,崔稚连忙笑道:“我倒不是怀疑魏大人你的学识,只是人家是青州府的世家大族出身,父亲叔伯在朝做官,青州知府同人家一个城里住着,难道不得卖人家这个面子?”
这话说得倒也不假。
孟中亭伯父孟月程是大理寺少卿,父亲是泰州知州,还有二房那边的二伯父孟月科,在南京国子监任祭酒。孟家到了此时,再不是从前在政治边缘打转的普通读书人家,只等孟月程再历练几年,从容入阁,孟氏一族将在整个大兴朝彻底立起来。
这样的人家,在青州任地方官的官员,会不重视?取谁做这个案首,只在知府一念之间。
崔稚的问话有道理,魏铭着意看了她一眼,见她稚嫩的脸上有些对自己的劝慰,问道:“你想劝我看开些?”
“是呀!”崔稚连忙道:“没中案首也没什么的,只要过了还就行?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
魏铭呵呵地笑,道好,“府试的目的自然是通过,追求名次确实是闲情。”
他这么说,崔稚刚要点头,又听魏铭说了一句,“只是咱们这位知州,是个极看重学文的人,他要取谁做案首,只看此人文章是否让他眼前一亮。”
崔稚傻愣了一下,她记得魏铭说过,知州为人颇为迂腐,从政多年政绩了了,全靠几位幕僚做功,没想到他竟然醉心学术,若是在学术上“迂腐”些,不论政治场上那许多,魏铭反倒有机会了。
她还没开口,只见魏铭笑了,衣襟上落了风里吹来的柳叶,他捻起来在手中把玩。
“其实,我倒宁愿不出这个风头。”
崔稚看着他手里的柳叶,忽然觉得,他就是个大尾巴狼。
没错,就是大尾巴狼!
——
青州城落玉坊,几乎全是孟氏府邸。
孟氏一族在青州城扎根两百多年,除了少数搬出青州的族人,大多还住在落玉坊。孟氏家族庞大,子嗣繁多,宅院林立,其中地段最好、宅院最大的,当属东西两府。
东府乃是如今孟氏宗家长房两兄弟的住处,西府则是二房老太爷的家院,两府只有一墙之隔,为表亲厚,到了孟中亭这一辈,两府还并起排辈。孟中亭在叔伯兄弟中年龄最小,行六。
他的五位哥哥,全是秀才出身,且有三人皆是府试案首。
“……案首可不是好当的,咱们这位府台做学问单凭一己之喜好,要想拿到案首,只看投不投他的眼了,我劝你不要想太多,不中也没什么不好,要不就下回再试。”
孟中亭听着亲兄长孟中亮翻看着字帖,漫不经心地劝慰,默默攥紧了两手。
他的亲兄说亲其实并不亲。
孟中亮是孟月和的长子,但是原配所出,孟中亭母亲则是续弦。今岁他要县试府试,孟月和便让孟中亭母亲岳氏,带着两个儿子返回了青州老家。孟中亮如今已是秀才出身,这次回来也是应了孟月和之命,辅助弟弟童试。
但是两兄弟感情并不好,孟中亮来到孟中亭书房探视,一来是刚接了孟月和的书信,自然要做一番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二来,他府试那会就在这位府台手里栽了跟头,没有取中案首,若是孟中亭也取不中,他可就乐了,反之,却要被这个继室生的压上一头。
孟中亮今岁十五,比孟中亭长了四岁,算不得太多,两兄弟几乎一同长大,他怎么想,孟中亭心里有数的很。
当下也不客气,孟中亭道:“四哥不用担心我,取中与否但凭本事,倒是哥哥秋日到松林书院读书,可得平日多紧着些,松林书院那几位先生,可是出了名的严苛。”
不提这事还好,孟中亭此时这么一提,孟中亮脸色立时垮了下来。
父亲让他回来,辅导孟中亭童试是一则,另一则,是以为他在泰州与当地同窗耍玩太过,不许他再在泰州耍下去,将他遣回了青州老家,还要他往松林书院读书。
松林书院是青州第一书院,可以他们家的地位,他便是读济南第一书院,也算不得难处,不过就是让大伯父通一封书信而已。可父亲偏不愿意,无非就是觉得那松林书院先生严苛,想好好管束于他!
他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还要先生管束作甚?!
孟中亮冷哼一声,再看孟中亭的目光,好像要放刀子一样,“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别高傲一场,最后被乡野寒门的小子比了下去!”
他说得乡野小子是谁,孟中亭当然知道,自然是那安丘县的案首魏铭,那魏案首也是十一岁,去年因为以盐换米已经声名鹊起了,不少人都看好那魏铭取中府试案首,说这才叫天纵奇才。
孟中亭手下越发握紧,绷着脸不说话,直到孟中亮出了他的书房,他才一巴掌拍在了书案上。
小厮松烟早在门前候着了,现下听了声连忙跑了进来,“六爷可别同四爷置气,您过几天还得府试呢!砸坏了手怎么得了?!”
孟中亭婴儿肥的小脸泛青,松烟拧了帕子给他擦手,“您可别气了,四夫人还等着您用膳呢,回头见着您又被四爷惹怒了,该伤神了。”
孟中亭晓得松烟说得对,母亲在他和孟中亮之间只有伤神的份儿。一边是继子,一边是亲子,这一碗水她还必须端平,母亲太难了。
“换件衣裳,去娘那儿。”
孟中亭叹了口气,叫了小厮换了衣裳,又在院子里兜了两圈,觉得自己脸没有方才一般僵硬了,才去了岳氏房里。
岳氏在院中剪枝,见他来了,笑道:“可是闻着饭香了?坐下吃盏茶,饭就好了。”
孟中亭应着,往岳氏身前的千叶白走来。母亲喜好莳花弄草,尤爱山茶,孟中亭看着岳氏剪下的花叶,心中静下许多。
但岳氏还是瞧了出来,“可是为着府试之事烦忧?”
第74章 寒门与世家
千白叶经岳氏的修剪,残叶尽去,花叶错落有致,清丽楚楚,微风吹动,摇曳生姿。
孟中亭站在花前半垂着头,小脸的青色又涨了回来,“娘,我一定可以取得案首!”
岳氏轻叹了口气。
“亭儿,举业一道层层选拔,从县试府试考上去,少说也要考上六七次,你能次次都取头名?”
“可是娘,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府试案首,四哥学识不如人,五哥考期恰逢风寒,精神不济。爹爹说我比四哥当时学问好,这才让我今岁就回乡考试,若我不能取中案首,岂不被人笑话了爹爹,笑话了我们孟家,我和四哥又有什么两样?”
这话说到尾,才是他的本意,岳氏岂能不知,问道:“只这一回失了案首,便同你四哥一样了吗?往后你再没可能越过他了?”
孟中亭皱眉,“至少我在中举之前,都同他没有两样了!”
岳氏深深叹气摇头,“你的眼光只放在中举之前?若是如此,取不取中案首,也没什么干系。”
岳氏说完这话,转身进了屋。
孟中亭愣在茶花树下。
母亲从不对自己这般严厉,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急急跟着岳氏进了屋子,见岳氏坐在太师椅上饮茶,目光从自己身上穿过,落向了别处,心里有些慌,连忙坐到岳氏旁边,“娘,我志向远在四哥之上,不是非要和他争一时长短。只是外人都道那安丘县案首是天纵奇才,必然在我之上。那人出身寒门,才念过两年社学而已,纵有几分才能,怎能比我四岁启蒙,读书这许多年?我只怕他名声响亮,府台有意抬举他。”
这话可把岳氏说笑了。
“咱们这位府台是什么人?他若是不抬举咱们家,也没必要抬举一个寒门小子。说到底,亭儿,你既是瞧不上寒门,又怕输给了寒门。”
孟中亭脸色转了白,喃喃地喊了句“娘”,见岳氏神情寡淡,腾地一下起身站到了岳氏脸前,“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孟氏作为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当然看不上寒门学子,但恰恰不巧的是,岳氏正是出身寒门。
岳氏之父岳启柳是从榨油枋读出来的两榜进士,他仕途极其艰难,几番起落,才坐到了如今江西布政使的位置。
孟氏自然是看不上寒门,岳启柳也无意孟氏。但当时岳启柳因为触怒京中高官被贬琼州,孟月和丧妻之后游学散心,至琼州遇见岳氏,一眼便看中了她。岳启柳当时只是小小一推官,见孟月和已经中举,又是真心中意女儿,便允了婚。
孟氏这边不是很看好这桩婚事,多次说这门亲事就是负累,岳启柳之后想起复,势必要孟家出手相助。而孟家作为岳家唯一得力的姻亲,也难以说个“不”字。
所谓寒门就是这样,没有朝中大族帮衬,如何爬到上面?登高必然迭重。而世家便是不同,本身就是高的,向上迈一步,算什么登高,更不要说跌重了。
孟家瞧不上寒门,岳氏在孟家过得颇为不易,直到孟中亭六岁时,岳启柳重新被提拔,不过四年就升到了布政使,岳氏的兄长更是高中进士,岳氏在孟家这才渐渐挺直腰杆。
毕竟她父兄升迁,一点都没求得孟家襄助。
孟中亭话里话外看不上乡野出身的魏铭,同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外家,又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年幼,岳氏不忍苛责,拉着他的手到了身前,“孟氏家大业大,你出身在这样的大族,四岁便得启蒙,从蒙师到后来举业的西席,请的都极好的。在学有名师指点,家中父兄亦能提点一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生的好,但你不能因为你生的好,就看不起那些生在乡村人家的孩子。”
孟中亭不说话,抿嘴看着岳氏,岳氏替他理了理衣领,继续道:“那些孩子读书不易,进学不易,尚能名列前茅,不是恰恰说明他们读书本事过人,勤奋刻苦吗?或许有一二例外,但大多数寒门学子,都比世家的读书人艰难许多。你说是不是?”
这话让孟中亭微微点了点头。
岳氏脸上露出宽慰,摸了摸孟中亭的头,“亭儿,瞧不起旁人的人,其实就是在贬低自己。”
这话带了岳氏这些年的所思所感,孟中亭才十一岁,闻言虽然点头,脸上却仍有疑惑。岳氏晓得他好歹算是听进去了,至于听懂,却还要再过些年。
孟氏家族风气如此,惯来看不起寒门,孟中亭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难免沾染家族风气,等到大一些或许就能慢慢明白了。
岳氏将儿子揽在怀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吃过饭,好好想想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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