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罗氏手里有点东西
秋老虎扑在头顶嘶吼,天热无风连树梢都不动,罗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仰在竹床上,在院里枣树下乘凉。
在她自己家中,是没有这样的福分的,丈夫儿女哄闹没完,只有在娘家,才找回了从前作姑娘的几分闲散。
当然,从前她在娘家也没得这般好待遇,嫂子是看不得她又吃又喝不做事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娘家的依靠。
这会儿,她刚眯了一会睁开眼,就见她嫂子使唤了侄女给她送了茶,“姑,渴了吧,喝点茶。”
罗氏也不客气,接过茶喝了一口,同她侄女道:“你比你小莺表姐勤快,你表姐是个使唤不动的,我也不使唤她!”
她侄女甚是羡慕,“我可不敢不听使唤,我娘要打我,嫌我蠢笨嫁不出去!”
“可怜孩子,听你娘的吧,总没错。”
罗氏安慰了侄女一句,说起自家女儿,“你小莺表姐不一样,我生她的时候每天都往地里采了花回家看,果然你表姐生下来就可人,越长越标志,好些人家要上门讨她,不愁嫁的!只是我呀,总盼着她这样的相貌,嫁到城里大户才好……”
这话把她侄女说得一愣一愣,屋里她嫂子却听了清楚,立时扔下手里的抹布,走出屋来,指着女儿道:“别在这躲闲,下窖给你哥帮忙去!你又不是小莺,也没得堂兄弟有本事,能连中案首!快去干活!”
罗氏侄女撅着嘴跑了,罗氏嫂子瞥了罗氏一眼,阴阳怪气道:“小姑子,你可是说准了的,咱们在这省料省功做出来的酒,魏家要是来找了,你可得做主啊!你到时候可不能不管!”
罗氏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怎么?嫂子不信?嫂子不信,就赶工加料再给他酿出来呗!我还不是看在我哥身子不好,想给你们省点劲,你还不领情了!”
这话可把罗氏的嫂子噎得不轻,她也晓得做酒费力熬神,反正不是自家拿出去卖的酒,若能懒工再好不过了,但她心里也不能就完全放心了去。
小姑子罗氏和案首魏家的关系又不好,若是两家亲如一家,她还有什么可顾虑?
“小姑子你也别急,我知道你是为你哥好,可那魏家到底能不能听你的,嫂子我说句实在的,我这心里头打鼓。虽说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魏,但你不是同他家吵翻了吗?”
罗氏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嫂子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罗氏的嫂子莫名其妙,恰巧罗氏的娘走了过来。
“娘,你没跟嫂子说呀!我看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跑来问我,怕我在那边魏家说不上话!”罗氏边说边撇嘴。
罗母刚从罗氏舅家回来,跟罗氏一样摇着扇子,“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她说着看了自家儿媳一眼,“你小姑子既然敢拍这个胸口,就能做到。况且我都答应了,你还有什么顾虑?!”
罗氏嫂子在婆母面前还是小意些的,但看着这娘俩一个比一个清闲,到底没忍住,“娘,我这不是觉得小姑子和那边关系不好吗?”
“所以你不知道呀!”罗母点了她一下,上前两步,地上道:“你小姑子手里有东西,不怕他们找上门!要我说,不给他家酒了又如何,他们找就拿那借条给他家看!不能发达了,就不认亲戚了吧!”
罗氏嫂子听得发懵,“什么借条?”
罗氏摇着扇子呵呵地笑,“我在家里收拾公婆的遗物,发现我公公早年办了件大好事,自掏腰包给他兄弟盖了房子!这才让他兄弟体面娶了媳妇!这盖房子一共使了三两银子,后来我公公发善心,就说不要这个钱了,把这借条一笔勾了。借条虽然勾了,但好事也是做了的!怎么现在他家发达了,起了大院,出了书生,就不认当年我家给他家的恩情了!天下可没有忘恩负义的道理!”
“哼!”罗氏这么一说,越发趾高气昂,“酒的事他家要是来找,我就抖了这张借条出来给村里人都看看,说不定县里收了魏木子的功名!”
罗氏嫂子不说话了,原来小姑子真的有点东西啊!
那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傍晚下起了雨,崔稚和段万全前脚刚回到魏家,大雨点子就砸了下来,幸而两人脚程快,不然准被淋成落汤鸡。
田氏将凉拌野菜端了上来,一边去热今日炒的醋溜茄子丝,一边道:“不知道木子到没到他外祖家?”
魏铭的外家在青州府南面的莒州,莒州四面环山,魏铭一双草鞋翻山越岭,跟着镖局的人过去也须得两三日,这会儿根本到不了。
崔稚也看了看外边的天,“有一阵没一阵的雨,山路怕不好走,估摸着还得在路上耽搁。”
雨哗哗啦啦地下,段万全见两人都惦记魏铭,连道:“木子兄弟心里有数,那镖局也是跑惯了山路的,必然没事。”
田氏还是叹气,“到底还是年幼,唉……”
一旁小乙打了个嗝,把这篇翻了过去,崔稚和段万全补了一顿饭,说起酒溪庄的事来。
崔稚抱了小乙给她拍嗝,道:“明日邵家的人来了,咱们就跟着往景芝镇跑一趟,先不说咱们手里的酒怎么出,看看景芝那边如何产销,摸清了状况再说。”
“我晓得。”段万全也把墨宝抱起来撸毛,墨宝舒服地眯起眼睛享受。
段万全笑道:“明儿正好是十九,景芝逢五逢十是大集,四九乃是小集,咱们正巧能凑上热闹。”
崔稚听得很满意。
景芝镇不仅是有名的酒乡,更要紧的还是商贸重镇的身份。
景芝镇在高密、诸城、安丘三县交界的地方,以酒扬名,商贸便利,用现代话表述,那叫农副产品集散地。官府特特设立了巡检司稳定治安,镇上几乎全是商铺,小小镇子就有五六十家门面,逢“五十”之日,前来赶集的更有上万人次。
当地有句民谣:景芝街,三件宝,拾粪,刮屑,划拉草。
崔稚起初听说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魏铭跟她解释道,“因为来往牛马牲口多,穷人拾粪就足以糊口了。刮屑也是一样的,路边茅厕墙上尿锈刮下,回家熬成屑石,可卖给火药制户。至于划拉草,则是因为推车前来卖货的人多,这些人都在摊位摆放干草防潮,等到集散这些一走,干草就可拾取烧柴做饭。这都是穷人靠力气就能得的,算得三宝了。”
崔稚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尤其那个刮屑,简直是骚操作啊!所以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
她对景芝更是好奇满满,翌日一早就同人一道,往景芝镇赶去。
第93章 神仙舌头
和崔稚一起上路的,除了段万全还有一位姓邵的大叔,名叫邵忠田。
邵忠田是酒溪庄的一酿酒人,酿的一手好酒,去岁吃不上饭,他也得了崔稚的借粮。
但是邵家可不似罗氏的娘家和舅家,行那些扣搜之事,人家邵家可是将看家的本事拿出来酿酒还给崔稚,段万全盛了邵家的酒给崔稚品尝,崔稚自认跟着师父师兄也喝过不少酒,邵家自酿的高粱酒,真的是天上之物。
只是酿酒的本事家家都不外传,邵家这手好酒,也只有他们自己家人能酿的出来。但邵忠田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劳力不够,以好酒卖钱,也只能勉强糊口。
他们家有个固定的买主,在崔稚借粮之前,邵家的酒都是由景芝镇一个叫聚芳阁的酒铺代卖。酒溪庄不少人家都是这样的,不过聚芳阁的老板看重邵家能酿出来好酒,都是优先收他们家的酒水。年景不好的时候,还会如崔稚一般,借贷粮食给邵家,由邵家酿酒还粮。
只不过去年前年大旱,聚芳阁也出不起粮食了,景芝镇的商贸都跟着萧条不少,直到今年才恢复过来。
三人一行越往景芝镇的方向走,路上车马越来越多,景芝镇的商贸可不仅仅是辐射周围三县,半个山东甚至南直隶又有人过来交易。
待到了瓮城外头,外地来的摊主全推着车排在日头下等着入城。城外有瓜摊茶摊,来往行人穿梭,好不热闹。
崔稚捡了一只小瓜,让瓜摊主给她切成两半,一半如常切了给段万全和邵忠田吃,另一小半,她在排队的摊子里,卖了一只勺子,抱着瓜慢悠悠地挖着吃。
路人都道:“还没见过这么吃瓜的!这还能吃爽快了?”
崔稚也不以为意,夹在人马中进了城。
放眼望去,宽阔的路两边全是摊位,挤挤攘攘,比安丘县城的集市可大得多了。
邵忠田给她介绍,“中间这一条老街,主要是卖酒的,就是酒市,另外还有花市、牲市、铁市,果木市,咱们先去聚芳阁歇歇脚。”
今日不过是八月十九,就有着许多人,等到明日逢十大会,还不知道多少人呢!
崔稚来了古代一年有余,除了魏铭府试那日,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段万全怕她走丢,走两步就回头瞧她一眼,到了后来干脆拉着她走,因为她实在太好奇了,左右转头乱看不已,等到了聚芳阁,都快晕了。
聚芳阁门面不大,东家兼掌柜叫冯效,是个老酒客,一问闻味儿就能辨出好酒孬酒。
聚芳阁专门做和冯效志同道合的老酒客的生意,主打好酒,但寻常不懂行的人来,冯效也如其他店面一样,看“人”下碟,不懂行的人,就用孬酒打发。
他见着邵忠田带了一大一小俩生面小孩过来,拉了邵忠田小声问,“这俩是谁呀?”
邵忠田跟他道:“小女娃是我跟你说得魏家的小孩,崔丫,大的那个姓段叫万全,县里的牙人,时常帮着魏家走动跑腿。魏家收我们庄子上的酒,就是万全帮忙收的。他还帮着宋氏酒楼做活,我们庄上的酒,像是要卖到宋氏去些。”
邵忠田不知道崔稚的身份,只以为段万全才是要紧人,冯效听了也如此以为,道:“魏家出了案首,宋氏生意兴隆,这两家联手卖酒,你们庄上的酒说不定能卖出些名头。”
“唉,我们庄上的就和景芝酒比不上,不是你这样的舌头,谁能喝出来差别?别说卖名头了,都卖出去就不错了,县城可不比景芝镇。”邵忠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反正好生酿酒,卖不卖也是魏家和宋氏的事。”
冯效听了笑眯眯地打量三人,“那你带着这两小儿来作甚?”
“是他们二人要来的,好歹算我今年的东家,你担待些,我瞧就是小孩子家,没赶过大集,出来耍的。”邵忠田怪不好意思地朝冯效拱手。
冯效却不是很信,见那小女娃招了男娃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男娃转过头走了过来,“冯老板,可能讨你家的酒品上一品。”
邵忠田大吃一惊,忙道:“使不得,小娃娃不能喝酒!万全你这年纪,也是少喝的好!”
冯效也笑道:“我家的酒可厉害,不是玩的!”
“二位误会了,却不是喝来玩的,是想尝一尝景芝酒的滋味,小半盅即可。”段万全说着,又补了一句,“当然了,要给冯老板付些酒资。”
他这么说了,邵忠田便不再说什么,只絮叨些小孩多喝酒伤脑的话,便罢了。冯效却颇有兴趣,唤小伙计拿了酒盅来,“去把咱们拿给客人品的酒,给这两位小客也倒些。”
小伙计应了,不时端了酒盅上来。崔稚早已坐好等候,段万全自然先尝了些许,细细在舌尖尝了一番,没喝出什么,又递给了崔稚。
冯效也不疑惑,他方才就瞧着是那小丫头先出了主意,段家小子才上前说道的,想来要喝酒的,是小丫头。
他见小丫头不急着喝,端起来看了一番,又在鼻尖下绕了一绕,这才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抿过,端着酒盅一动不动。
冯效看得有意思极了,他想知道这个小丫头要做什么。念头一闪,就见她放下酒盅,又将段小子招过去说了两句话。
然后段小子转了过来,“冯老板,你们铺子还有好点的酒吗?”
这是喝出好孬来了!
冯效大奇,“怎么?还嫌弃了不成?我这可是正宗的景芝酒,不是旁处的打着景芝旗号的冒牌酒!”
他故意这么说,想听听两小孩是什么意思,邵忠田倒是好心,赶忙替两人解释,“……许是尝了几回我家酿的酒,嘴巴刁了,寻常酒水寡了味。”
冯效不出声,听两小儿怎么说,见段万全顺着邵忠田的话道:“可不是么!景芝酒也有精有良有寻常,我可是付酒资的,冯老板再给咱见识见识好酒吧!”
这话说得冯效又招了小伙计,“你去把我常喝的,还有招呼老伙计们的,各倒一盅来。今儿铺子里来了神仙舌头了,可不许糊弄。”
崔稚听得这话,侧过脸看了冯效一眼,恰好同冯效看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第94章 上一个信我的
白瓷酒盅里酒露荡漾。
段万全照旧在崔稚之前打个幌子,看不懂的自然看不懂,心明如镜的也不点破。段万全品不出来滋味,到底是还年轻,但是神仙舌头的崔稚品得出来。
左边一杯绵厚悠长,右边一杯更添清冽。
崔稚把从前自师父和最好酒的三师兄处得来的滋味,全灌注到了口中,才勉强品出二者的分别。
她放下两杯,如有感应一般向冯效处看去,见到冯效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暗自一笑。
她起了身,拉了段万全一把,“这家店只有是三种酒,两种景芝酒,一种酒溪酒还是邵家的,咱们再去旁的铺子见识见识吧!”
她思若无意地这么一说,全把冯效说愣了。
景芝酒她尝出了好孬不说,另一杯酒溪酒她居然能和景芝酒区分开,还点出了酒溪酒是邵家出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冯效差点以为小伙计告诉了她实情!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娃,怎么能这么懂酒!果真是神仙舌头不成?!
震惊的功夫,崔稚已经拉着段万全出去逛了,邵忠田赶忙朝冯效拱手抱歉,跟了上去。
冯效看着铺面外头川流不息的人,出神。
多少年没有遇上这样的神仙舌头了?倒不是说旁人都喝不出来酒溪酒和景芝酒的区别,而是这样小的年纪就能品出滋味,那真是神仙赐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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