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可蕊心中不爽利, 虽然在观澜阁里,当着冯驾的面她没有苦苦哀求,也没有掉眼泪。但是回到枫和园后, 薛可蕊却忍不住关上房门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除了怀香一直皱着眉头守在门外焦灼地转, 其他婢子们都躲得远远的。世子夫人好容易回来了,却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从未时一直哭到酉时,若世子爷突然回来看见这幅场景,只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霁侠是天黑了才回的冯府,冯予带着他出去喝酒了,这回两个小伙子终于喝上了酒。他们二人从日头高挂一直喝到皓月当空,二人虽然曾经有诸多不对付, 但是眼下在断肠伤神这个问题上却是一路人。
冯予想着他自己的艾沙, 李霁侠想着薛可蕊和冯驾,二人抱着酒坛子不说话, 就这样闷着头猛喝一气。陪侍的小厮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悄悄往他们的酒坛子里面掺水, 先少掺一些,往后越掺越多, 两个醉汉竟也没发现。
可是就算是喝水, 也是带了酒气的水。两个人都喝了太多, 也都醉了。为了方便, 冯府的小厮们将两位爷都拉回了冯府。冯予住进了前院的东客房,李霁侠还能走,则由常喜和常贵架着,往枫和园走。
刚进得院门,芳洲便捏着罗帕冲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摸了一身酒气的李霁侠一通,大惊失色地胡乱呵斥了一阵,便领着常喜常贵架着李霁侠,一起往上房送。
上房的门紧闭着,薛可蕊晚膳也没有吃,就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上房没有开过门,芳洲他们虽然有钥匙,但没有哪个婢子胆敢在这个时候用钥匙直接打开上房的门。
“世子夫人开开门,世子爷回来了。”怀香口里讨好着,一边轻轻拍打着房门。三小姐在里面哭了很久,嘤嘤嘤地持续了老长一段时间。后来变成间歇性地哼吱,如今倒是消停了许久,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波。
“世子夫人……”见房门还是没有动静,芳菱也跟着上来一起叫门。
“嗯——”一声长啸,原本混沌的李霁侠抬起了头。
都说酒醉心不醉,李霁侠便是这样的人。喝酒后头晕乎乎的,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天旋地转的混沌里,不再想那折磨人的烦心事了。可脑袋醉了,这心里依然门儿清,还能感觉到剧痛后麻木,知道自己受过伤。
听见婢女们叫门许久也没能让自己进门,李霁侠回过了神来,他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瞅着那油光水滑的榆木门,开口说话:
“谁在我房间里?”
芳菱尴尬地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是世子夫人在房间里。”
听得此言,李霁侠禁不住心头一个哆嗦,犹如当头一盆水泼来,让他瞬时清醒了许多。
“世子夫人回来了?”李霁侠站直了身子。
“是的,世子爷,世子夫人下午便回了,还把秋鸣阁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她为何不开门?”李霁侠瞪着眼,满怀狐疑。
“呃……”芳菱满脸尴尬。
“或许世子夫人有事……没听见?世子爷再耐心等等,婢子再叫叫,指不定马上就能开……”说完芳菱冲怀香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赶快猛敲门。
怀香明了,手下用劲,捶得木门震天响。
李霁侠皱眉,捂着耳朵满脸不耐烦:
“行了,行了!吵死了,你们不是有钥匙吗,为何不拿钥匙开门?”李霁侠推开胳膊下的常喜,兀自靠上门廊下的大柱身歪歪扭扭地站着,逻辑还挺清晰。
芳菱大窘:“回世子爷的话,世子夫人……夫人在屋里头哭呢……婢子们不敢私自开门……”
“什么?”
李霁侠满脸惊讶,“你说她一直都在里面哭?”
“……”
门外众人皆深深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走,扶我出去,我去东厢房。”
李霁侠一把揪住常喜的胳膊,就把他往自己胳膊底下杵。他脸颊绯红,垂着眼,口里兀自催着:“快些走,我累了,要睡觉。”
他不准备再进去了,如果薛可蕊骨头够硬,就这样与冯驾对峙到底,他还会心生敬佩,伏低做小再去秋鸣阁求她恩典自己一回。可如今,自己软硬皆施都不能折服的世子嫔,如此轻易便依了冯驾的心愿回来跟他过日子,还把自己关进屋子委屈地哭。
他李霁侠不是乞丐,这施舍来的恩典,他宁愿不要。
……
李霁侠在厢房睡了一宿,可洗漱的东西还在上房。第二天一早,李霁侠依旧要来上房洗漱。
让薛可蕊惊讶的是,李霁侠居然对自己昨日施加给他的薄情,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对他昨晚进不得屋被迫睡了东厢房的事也绝口不提。
“娘子起了?”
李霁侠接过芳洲递给他的巾帕,一边洗脸,一边转过头望着才从拔步床上起身的薛可蕊说话。
不管怎么说,李霁侠毕竟是她的夫主,是世子爷,昨日遭到自己的冷遇被拒门外,薛可蕊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娘子,今日为夫要去西大营公干,午时不能归家,酉时回府用晚膳。娘子且在家休息,你二姐应该很快就会来冯府陪你了,听管家说,唐夫人处理完他府上的事便会过来。”
“嗯……”薛可蕊再度哼哼一声,李霁侠难得的不吵又不闹,她有些不习惯。
“娘子,为夫先去屯营了。”李霁侠收拾妥当后,立在堂中央笑吟吟地看着薛可蕊。
“好的,夫君慢走。”薛可蕊心里惴惴的,忙不迭同他道别。
李霁侠颔首,再度吩咐了婢女务必照顾好世子嫔后,撩袍便出了房门。
薛可蕊呆坐床头,等了好一会,见屋外悄无声息,丝语未闻,便差了怀香出去看。怀香出得门,不多时便折返,朗声回禀薛可蕊世子爷确实已经出了府门,往西大营去了。
薛可蕊惊讶不已,李霁侠难得有如此宽宏大量的时候,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既然李霁侠不闹,薛可蕊当然乐得清静,不多时,冯状来了,带来一盒子账本并一串钥匙。冯状将冯驾的安排一一都说给了薛可蕊听,换得薛可蕊惊愕了好一阵。
不过,薛可蕊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掌家的新身份。自己是世子嫔,冯驾要让自己有做主人公的自觉,要让自己真正融入李霁侠的生活,关心他,照顾他,让世子嫔掌家,在冯驾这样的男人看来,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不让世子嫔管家,才是不合礼制。
冯驾是自己的臣,薛可蕊在心里如是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自己那些可笑的小心思,在冯驾眼里怕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
释放完胸中悲戚的薛可蕊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当真丢脸了,在冯驾面前彻彻底底做了一回小丑。
薛可蕊晃晃脑袋,拍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段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虽然自己的初次动心结束得如此惨烈,但二姐要来了,往后有二姐陪着,定然会跟艾沙在时一样,也不会孤单的……
……
刚过午时不久,门房来报,唐家夫人登门。薛可蕊兴奋,忙不迭唤了丫鬟婆子跟着自己一路往前院去迎。
薛可菁盘着妇人的发,眼含秋波,粉面含春,袅袅娜娜朝薛可蕊走来。
“三妹!”
“二姐!”
薛可菁笑成了一朵花,薛可蕊也发自内心地欢喜,她一把抱紧了薛可菁的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薛可菁带了自己的陪嫁丫鬟云岑并婢女婆子几个,云岑穿着打扮不同于旁人,显见得在唐府依然深受薛可菁重视。薛可菁领着自己的婢子们同薛可蕊见过礼后,薛可蕊便亲自带着薛可菁去往距离枫和园不远的文草园落脚。
“二姐,往后你都住这文草园。往东边穿过两个花园便是我的枫和园。”薛可蕊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周到地冲薛可菁指点。
“知晓,去年过年的时候才住过呢!”
“唔,对,二姐才住过不久。”薛可蕊点点头。“怕你忘了,明日再陪你四处转转温习一遍。”
薛可菁转过身,看见薛可蕊一脸老道又俐落的模样,忍不住牵着薛可蕊的手转了一大圈,薛可菁笑眼弯弯:
“哟嗬!妹子长大了,挺有主母的派头。”
薛可蕊噗嗤一声笑,拿手虚点点薛可菁的鼻尖,“别打趣你妹子了,我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而已。”
薛可菁笑,揪着薛可蕊的胳膊死缠烂打,“好家伙,你说谁老虎呢?”
薛可蕊冲她白眼一翻,“须得我多说么?你说谁是母老虎,便就是谁!”
听得此言,薛可菁摆摆头,抬手点上了薛可蕊的唇,“啐,小蹄子还是没变,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薛可蕊不以为然,一把推开薛可菁的手,“怕啥呢,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言罢,薛可蕊再度拉起薛可菁的手,要她跟自己回枫和园:
“二姐,来我枫和园一起用晚膳,今晚世子爷要回来。”
“冯大人呢?”
“也会回,只不过他自己留他园里用,不与咱们一起。”
“哦。”
薛可菁点点头,心中想到荣国夫人临行前来唐府寻自己请托的那桩事,她便禁不住疑惑不已——
荣国夫人让她帮着看牢了薛可蕊,莫要让世子嫔单独近了节帅的身。
可看眼下这情况,貌似他们二人也无甚异样的。回想从前住冯府那几日里,她也甚少见冯驾回府用膳。柳玥君见冯驾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她薛可蕊了。
薛可菁留意过,每日除了李霁侠与她们姐妹二人一起用晚膳外,冯驾从不曾在府上露过面,薛可蕊也从来不提起这位冯大人。薛可菁想,莫非是柳玥君自己多疑?因为这两个人看起来循规蹈矩极了,何止循规蹈矩,他们二人就像两条永远不可能交集的平行线,毫无任何可探究之处。
薛可蕊似乎真的与李霁侠回归了正常的夫妻生活。李霁侠每晚酉时准时回家用晚膳,他与薛可蕊相敬如宾,既不拌嘴也不红脸。薛可蕊对李霁侠也颇为顺从,府里有无法决断的事便开口问问李霁侠的意思,李霁侠无法决断的,再由他去询问冯驾。
李霁侠长大了,不仅越来越懂事,人也变得越来越稳重。随着薛可蕊的回归,李霁侠与冯驾的关系也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李霁侠抛弃了过去的所有陋习,勤奋理政,认真听取冯驾的指点与意见,真正做到了“子孝父慈、相濡以沫”。
冯驾也看到了李霁侠的变化,不再满足于将他留在行伍中任武职带几个兵,而是将他调至自己身边任判官兼掌书记,主要执掌撰写辞章。虽说这职位的级别虽只能算个中等,可李霁侠从未真正独立参与过州郡,甚至藩镇的行政管理,冯驾也是想充分发挥李霁侠擅长文墨的优点,让他先从独立撰写辞章开始,慢慢学会管理州郡,直至整个藩镇。
薛可蕊从来不主动打听冯驾的事,却知道李霁侠开始入幕僚替冯驾写辞章,薛可蕊知道冯驾这是誓要将李霁侠培养成文治武功皆能独当一面的人。李霁侠本就是这千里藩镇的主人,能放手给他的东西,冯驾定然不会吝惜。薛可蕊想,冯驾或许很快就要让出他节度使的位置了,元帝选择冯驾辅佐李霁侠,当真是妥帖得很!
薛可菁就这样在冯府里住下了,每日除了与薛可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便是帮着薛可蕊处理一下府中诸事务,日子过得倒也轻松又愉快。
可是薛可菁很快便被打脸了,柳玥君的担心,并没有过多久便得到了证实。
让薛可菁担心的,并不只是冯驾与她妹子之间那晦暗不明的点点情思,让薛可菁更为诧异的,却是李霁侠与冯驾之间因为薛可蕊而产生的稀奇古怪的相处模式……
第七十九章 休沐
议事堂内一派喜色, 因为最近冯驾寻到了私服入关的契丹两位王子的踪迹, 虽然目前尚未成功抓获两名契丹王子,但冯予依然成功重伤了两位王子中的一位。
冯驾连日来这心情都大好, 拉着李霁侠坐在案桌旁,要跟他谈谈心。
“侠儿最近进步颇大,驾深感欣慰。”冯驾的面上洋溢着欣慰的笑, 因为心情愉悦, 连眼角都在闪着光。
“如今侠儿替驾掌辞章,此职位说大不大,说小嘛,可所行之事却甚紧要。仲父希望你沉下心来,从单一的文书开始学习,也希望侠儿勿骄勿躁。”
李霁侠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在他看来, 冯驾如此高兴, 怕是认为自己得了个替他写文章的官,就像捡了多大个便宜似的。以自己对这藩镇的贡献, 就算得个副使都是应该的!
可是李霁侠自然不会无脑地混说一气, 他甚是谦逊, 谨小慎微地伺候在冯驾的身侧,恭谨地回应道:
“这些年多亏了仲父夙夜操劳, 侠儿时刻都在担心枉费了仲父的一番苦心, 让仲父失望。”
见李霁侠如此懂事, 冯驾越发喜悦, 点点头道,“唔,侠儿长大了,让仲父颇为省心,我冯驾终能不负陛下与康王爷重托。这是李家天下之幸,也是李氏皇族之幸啊!”
李霁侠面露羞赧,“霁侠无时不在提醒自己乃李氏子孙,从不敢放任自己随坡而下。”
冯驾笑,看着李霁侠日益也变得红润的面颊,温言相询:“侠儿近日来与世子嫔可还和美?”
陡然从公务转到私事,李霁侠愣了一瞬,复又微红了脸颊,躬身回应道:“谢仲父关怀,世子嫔对侠儿颇为和顺,经历如此许多,我们二人也算是终于修得正果了。”
冯驾放心了,冲李霁侠颔首,“我记得过几日便是立冬,是你十七岁生辰……”
不等冯驾说完,李霁侠已上前一步打断了冯驾的话,“仲父,侠儿的生辰不重要,如今边关事务繁多,眼下母亲又不在凉州,仲父经年操劳,怎能再为侠儿考虑生辰不生辰。再说了,侠儿每年都会有一次生辰,区区一次而已,仲父不必挂怀。”
冯驾竖起眉毛,“怎能不管?又不是困苦人家,如此重要时刻怎能忽略……”
“仲父……”李霁侠上前一步再度拱手,面上再度露出羞赧的笑:
“仲父,自去年碧峰山北麓靠近狮子滩的地方挖出来一片温泉后,便有不少凉州贵人去此处游玩。今年初崔都虞候家的小公子崔青筹措了一点银钱,在这碧峰山狮子滩建了一片宅子,唤侠儿空闲时便去赏玩一番。世子嫔喜欢,想去看看,但咱藩镇事务繁忙,一直也不得空。眼下天气也渐凉,其实侠儿早已同世子嫔商量好,今年孩儿生辰,我便陪世子嫔去这狮子滩游玩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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