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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青橘一枚

时间:2019-12-19 09:21:11  作者:青橘一枚
“节帅……”牟寻一脸尴尬地望着冯驾,“可蕊姑娘似乎不愿意……”
“无碍!”不等牟寻说完,冯驾大手一挥截住了牟寻的话。
似乎害怕牟寻反悔,冯驾抬手拍了拍牟寻的肩,温言宽慰道:“小孩子家家的,过了今晚就好了。”
“……”
……
厅堂内客人皆撤了个精光,稀稀拉拉剩了几个打扫现场的还留在厅堂内收拾着东西。冯驾一人端坐在小几前,默默地一杯一杯往肚里灌着酒水。
冯状立在厅堂的一角,招呼着甘婆子将下首的小几都撤走,只留冯驾一个人的东西保留在原地不动。
周采薇将身前的琵琶掸灰拂尘收拾妥帖,她抬头看了看上首那个兀自沉默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周采薇直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袖摆却被人扯住。周采薇抬眼,看见冯状默不作声地立在自己身旁,广袖下,是他暗自扯住她袖摆的手。
“采薇姑娘且慢。”冯状不动声色地兀自低语:
“大人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今日又这样闷头猛灌酒。为大人身体计,我希望采薇姑娘能在咱冯府多留几日……”
周采薇是沁芳楼的花魁,有一副惹火的身材,与一双狐狸似的吊稍眼儿。如今到处战乱,沁芳楼也快要散伙了。要不是老鸨在凉州城破那一日也没走成,她们这群被困在凉州的姑娘们都不知道应该住哪里了。
沁芳楼许久没有接待过类似冯驾这样大手笔的客人了,这次来冯府,老鸨也是交代了又交代:这次的活儿,咱可一定要全力以赴,咱不要金,也不要银,让冯府给咱多多的粮食!
冯状见采薇不开口,以为她不愿意,便自袍下伸出一根手指,蠕动着嘴唇:“你陪侍好大人的话,一日十袋米……”
周采薇将琵琶夹在胳膊下,她用吊稍的狐狸眼盯着冯状那根冲天的手指,丹唇轻启:
“成交。”
冯府的大红灯笼依旧高挂,满园旖旎的暖色却捂不热冯驾如坠冰窖的心。他不愿意再去思考任何事,他一杯一杯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只想将自己变成一根木桩,或许一个灯笼也不错……
直到鼻尖传来一缕幽香,冯驾看见周采薇怀抱琵琶缓缓走到了他的身边,云鬓低垂,修眉联娟。
冯驾看了她一眼,也不理她,继续低着头不住地灌酒。
“节帅,可要听曲?”
“不听。”
“……”周采薇想说,反正你都没事,一边喝酒一边听曲不是正好?可是冯驾的脸很冷,想来也不会接受她合理的建议。她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开口:
“管家以十袋米为彩头,要我陪大人开心,为了那十袋米,我想试一试。”
酒盅轻叩,冯驾顿住了手。
“我说了,你走开。”
冯驾的脸很黑,比屋外深夜的天还要黑。
周采薇止住了口,她有些怕冯驾,这人一点不懂怜香惜玉,连对他心爱的女人也能毫不犹豫地扔垃圾般说丢就丢。
“采薇求大人怜惜则个,我坐这里弹,你一只耳进一只耳出,我完成了管家交办的任务,也好得那十袋米回去,省得妈妈说我们姐妹不好好干活。”
冯驾抬起了头,他看向眼前的这个女人。第一次遇见以这种方式卖唱的人,也当真是耿直界的楷模了。
“我给你十袋米,你也不用再弹了。”冯驾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向采薇承诺。
“我还想要更多。”
“……”冯驾一噎。
“那么,你想要多少袋米?”
“大人听我弹完再决定给我多少袋米。”
冯驾笑,豁然展颜。他觉得这个女子很有趣,不自觉间他便被她的话带进了她的圈子,他觉得与她说话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冯驾挑眉,抬手相请,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周采薇暗自窃喜,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暗暗加油,侧身于一只春凳上坐好。
周采薇转紧琴轴,葱白玉指捻紧拨片随意那么一勾,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竟已有幽幽情思暗生。
周采薇低头,信手徐弹,弦弦凄切悠远,隐含沉思,弹的是一首凉州曲。
大弦浑宏悠长,小弦和缓幽咽,时而铿锵激越,时而悠扬缠绵。诉说着凉州千年的雨雪风霜,也用琴声把边塞姑娘心中无限的往事说尽。
冯驾本就深陷对薛可蕊的缠绵情思难以自拔,如今再听到这首无限苍茫的凉州曲,心中的伤感愈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冯驾凄惶,“哪有你这样逗人开心的?将死之人都要被你弹死了。”
周采薇挑眉,“节帅有所不知,这苦闷亦如同洪水,需得治,靠的是通,而非堵。大人心中苦郁深沉,早已有了崩塌之势,大人不可一味压制,适时的宣泄,反倒有利于大人的身体健康。”
那双天生魅惑人心的吊梢眼中全是嘲讽:
“大人心中所想,却从来不敢施之于行,如此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当真不似大人在战场上睥睨天下那般从容。大人胆小到连让自己软弱一次都不敢,都知道弓弦不能一味地紧张,更何况大人您这个人呢?”
说着她直起身来,走近冯驾的案几,抬手夺去了他手里盛满酒的酒杯。她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凑近冯驾的鼻尖,毫不羞怯地直视进他的眼睛:
“大人喜欢什么?采薇都可以陪大人做。”
冯驾不动,他正襟危坐,望着采薇的脸不眨眼。
“你叫采薇?”
“是的。”
“你家老鸨一共需要多少米?”
“……”
周采薇无语,这冯驾不解风情可谓已深至某种非凡的层次。
她颓然直起身,用一副无可救药的眼神悲悯地看着他:
“好吧,节帅,采薇输了,我这就回去,那十袋米也不要了。”
说完,周采薇转身就要走,却被冯驾一把拉住。
“干嘛要走?”
冯驾一脸意外。
“我问你的赎金,要多少可以替你赎身?你也别回去了,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第一零八章 舞娘
冯驾起得很早, 今天是牟寻回南诏的日子,他得要去送他。
昨晚强迫自己睡下后,冯驾便一直做噩梦。一会梦见自己被契丹人杀死了, 一会梦见薛可蕊被契丹人给截走了。一大早起来就觉得疲累无比, 似乎打了一晚上的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念春。”冯驾一边擦着手, 一边唤了一声正替自己整理床被的婢女念春。
“管家把周采薇安排去了何处?”
“回大人的话,采薇姑娘住进了文草园, 只是府里婢子不够, 只有小红与周婶伺候采薇姑娘起居。”
冯驾点头, “甚好,有小红和周婶已然足够。你去提醒一下冯状,今早送二百担米去沁芳楼,替采薇姑娘赎身。”
念春忙不迭应下, 心里暗自惊叹:一起床就念着替采薇赎身,看来冯大人果真对那花魁另眼相看。早听说沁芳楼的花魁非同凡响,她仗着自己追求者众多,不知拒绝了多少要替她赎身的人,就只为钓得一金龟婿。
没想到,那个最终上钩的人竟然是冯驾……
念春暗暗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冯驾从来不会做出此种脑袋发热之事, 尤其是对青楼女子。冯大人从不带青楼女子回家,更别说替她们赎身了。可这唯一一次带回家的青楼女子,莫非就是往后的节度使夫人了?
念春心里感慨万千,冯大人与世子嫔的暧昧关系, 从前闹得沸沸扬扬,昨晚不过几个时辰便烟消云散, 也不知是大人无情,还是从前的传言压根儿就是假的?
如此想来,念春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大人在男女情爱上,当真够薄情。念春想,或许成大事者都不能受缚于情爱吧……
只可惜了那因着大人白白浪费了十多年青春的荣国夫人,不值啊!
冯驾离开冯府往驿馆而去,一大早冯予便派了人回府禀报,说离开冯府后,薛可蕊竟然不再哭闹,乖乖地用膳,按时睡觉。冯予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统统用不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驾暗自发笑,他就知道薛可蕊其实最是能看清形势的。她明白他既已做出了决定,找旁的任何人哭闹都毫无意义,与其白白浪费力气,不如好吃好睡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也好迎接接下来的逾千里急行军。
为了避免薛可蕊见到自己再度哭闹纠缠,冯驾在距离牟寻出发前一个时辰就进了牟寻所住的驿馆。他只与牟寻做了最后的道别,便匆匆离开了驿馆,同他上一次离开薛可蕊一样,他依旧没有勇气当面与她道珍重……
……
冯驾没有再见薛可蕊,只把心一横,直接回到了节度使府衙集中精神安排军务。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牟寻该是什么时候离开凉州城门,也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凉州。
反正她注定不会成为自己的女人,离开凉州,是她最好的归宿,也是自己对她最好的交代。
冯驾准备待牟寻将薛可蕊成功带回南诏后,再将薛恒一家送出凉州。南诏远离中原,薛恒有本事,背靠牟寻在南诏再建一个薛氏商业帝国,那是手到擒来的事。
至于他自己嘛……
冯驾想,他会守着凉州,直到最后一刻的。
冯驾在府衙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冯府,因不用再招待客人,冯状将前几日悬挂门廊下的大红灯笼统统都给收了起来。没了大红灯笼的加持,诺大一个冯府空荡荡的,入眼满是清冷又孤寂的黑色。
冯驾突然悲从中来,此时的他无比思念被自己亲手送走的薛可蕊。虽然以往他也甚少在府里与她单独会面,但是,知道她就在府中的某个房间,就连冯府门房的灯光都会变得格外温柔一些……
冯驾从来不会伤春悲秋,他敏锐地发现自己竟然如女人那般深陷相思的樊笼无法解脱,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冯驾没有再回抱松园,那里孤枕冷衾的,他怕自己受不了孤独的折磨,又连夜奔出城去将她追回来。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亲手将她送给了牟寻,千万可别半途而废了。
冯驾来到了他的书房,那个有着巨大荷塘的气势磅礴的书房,就在这里,冯驾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女儿心事。
天气已近初夏,坐在荷塘边的扇亭内,冯驾端坐案前,对月独酌。他让婢女点亮所有的烛火,再将全部窗扇打开,让沁凉的晚风吹进亭当中,好让他被浓浓相思支配的大脑能清醒一点。
冯驾又开始一杯一杯往肚里灌酒,突然,他听见自自己的身后,传来夹杂着铃铛脆响的细碎脚步声。
府里能有谁没事往自己身上挂这么多铃铛?冯驾虽然心存疑惑,但他不想动,依旧低着头独自喝闷酒。
直到耳畔响起女子温柔的呼唤:
“节帅……”
冯驾抬头,一双波光潋滟的吊梢眼散发出极致妩媚的光。他突然发现,自己太过哀伤,竟然忘了府里新来了一个才刚摆脱了妓籍的女人。
“采薇姑娘来了……”嘴角噙着笑,冯驾示意周采薇到自己身旁坐下。
周采薇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紧挨着冯驾坐下,抬手抓起案头上的一只空杯,自己斟满了酒便对着冯驾举杯:
“大人替采薇挣脱了苦海,听得管家说大人回府了,采薇这是专程来感谢大人的。”
眼前十指蔻丹娇艳欲滴,那双狐狸似的吊梢眼闪着狡黠的光,她的柳眉高挑,朱唇一点嫣红,红裳一袭夺目。今晚的周采薇似乎比起昨日多了一丝挑衅的味道与势在必得的气势。
冯驾素来敏锐,可现在的他宁愿糊涂。他如此难过,迫切需要一尺香绫来捂紧他的眼,蒙上他的心。
冯驾懒懒地笑,嘴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他也举起手中酒盏,与眼前这双柔荑所举的酒盏轻轻一叩:
“举手之劳,采薇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言罢,他脖颈一仰,整杯酒一滴不剩,灌入喉间。
周采薇死死盯着冯驾那滚动的喉结笑得风情万种,她柔媚了声音夸赞冯驾:“节帅好酒量!”
又再举起酒杯,自己也仰头一饮而尽。
冯驾太容易走神,一杯酒下去,他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采薇笑,轻轻柔柔凑到冯驾耳边问他:采薇会跳大食舞,节帅想看吗?
冯驾回神,望向身边的周采薇,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袍。大红的缎面红艳似火,那红袍上穿金走银,点缀以闪闪发光的珠玉,好似将天上的繁星披到了身上,让她看上去明艳照人。
冯驾笑道,“呵,今晚的采薇姑娘甚是不同……”
周采薇嗔笑,拿手指轻点冯驾筋肉蓬勃的胸膛,“少贫嘴,人家诚心是来道谢的,可不许节帅随意打趣!”
说完,周采薇转身,走到亭外,但听得她一声高呼,自外带进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手里端着一面小红鼓。老汉年纪很大了,佝偻着腰,眼睛眯缝着,费力地辨别着脚下的沟壑坡坎。
冯驾望着老汉不明所以,但听得周采薇柔声对他介绍:
“此乃王老汉,采薇的仆从,常年替采薇击鼓配乐的。”
冯驾颔首,想起周采薇是要表演跳舞,自然需要人来给她伴奏。
就在冯驾一心期待间,但见周采薇娉娉婷婷自座上站起,她随手松开外裳的腰带,“唰啦”一声响,大红外裳应声而落。露出内里鼓鼓囊囊的同样穿金走银的紧身胸衣,与堪堪遮住翘臀的大红短裙与满腿纠缠的闪闪发光的流苏。
扇亭内的烛火似乎也被刺激得陡然一跳,周采薇的胳膊与双腿,并一大段腰肢陡然暴露眼前。她的手腕与足踝上套着金灿灿的一圈铃铛,正是那急雨般银铃声的来源,紧绷的胸衣与垂瀑的流苏遮不住她玉藕般的肌肤,与光洁柔美的曼妙曲线。
静谧夜色中,扇亭内春光大好,那端鼓老汉却视而不见,他只兀自眯着眼,一个抬手,便有干脆利落的鼓点声自他手下的小皮鼓传出。
似行军的号令乍响,那水蛇般的腰肢一抖,周采薇对着冯驾跳起了一支大食祭司舞。
冯驾沉眉端坐上首,不错眼地盯着眼前衣着华丽又大胆的采薇,任由心底有恶魔横生。
他不是第一次看女人跳这种煽动力极强的祭司舞,军中的将官们最渴望的就是看大食女子跳这种衣着暴露的祭司舞。因舞娘腰腹间抖动的频率惊人,汉人将官们给这种祭司舞起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叫大食肚皮舞。从前领天子诏西进与大食国交好时,冯驾便第一次在大食王的宫殿内欣赏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豪放又兼具魅惑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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