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冯予沉下了脸,扭头冲马车外呼喊。
“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马车外传来男子低沉的应答。
冯予望着薛可蕊一脸愁容:“三小姐病倒了,你去给大家伙寻个客栈,咱们得在这牧州呆一阵了。让武统领来,跟我一起去牧州城里寻个医馆,好给三小姐仔细瞧瞧。”
车外传来老八唱诺的声音,冯予觉得眼前这红通通的薛可蕊盖如此多被褥一定会很热,便自作主张替她松了松被子,又将她的手自被窝里拿出来透气。
麻葛窄袖松开,伴随一缕细碎的脆响,一只小巧玲珑的铃铛自薛可蕊的袖口露了出来,其上镌刻精细繁复,又极具西域特色的饰纹。心下咯噔一声响,冯予顿住了手,他认识这只铃铛。
武统领还没有到,冯予侧过身来,缓缓坐到了薛可蕊的身侧。他兀自盯着薛可蕊手腕上那只铃铛,神思惘然:
自己此番回余杭,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薛可蕊这一病便病了大半月,冯予带着浩荡荡一大群人包下客栈一个大院子。薛可蕊的病来势汹汹,冯予不敢大意,找了牧州最有名的大夫,抓最好质量的药材,冯予亲自做起了小厮,天天啥事都不做,就鞍前马后地在薛可蕊身边伺候。
牧州的大夫手艺不错,薛可蕊的高热很快便退了,可是她的胃口却一直很差。吃什么吐什么,人也瘦去一大圈,连那丰润的桃腮都凹陷了下去,整个人跟柳叶儿似的,一阵风来就会吹走。
望着薛可蕊恹恹的模样,冯予有些担心。他怕冯驾说谎,有什么瞒着他,便唤来大夫继续为薛可蕊看病。在冯予提心吊胆、七上八下中,老大夫捻着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砸吧砸吧嘴,终于开了口:
“这位姑娘郁气沉滞,造成肝气不舒,肝失条达。以致经脉涩滞,气血失调,所以啊,这胃口也不好了。”
老大夫说薛可蕊有心事,建议她万事皆看开些,这心病则非药石可以解了,大夫要冯予多开解开解她,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了。
听得此言,冯予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忙不迭应下,心中却暗自叫苦。谁不知这薛可蕊究竟因何事而沉郁,可是这心结,当真是难解得很啊!
很快,这变幻莫测的形势便替冯予作出了选择。陇右节度使宋元庆与他人争夺地盘不力,不小心引火烧身,竟引来大量藩军围攻陇右南部城市。为自保,宋元庆大手一挥,关闭城关,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
冯予无奈,薛可蕊这么一病,他们倒成了瓮中的鳖,真的走不了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事无常,宋元庆关闭了城关,他们便趁此机会留在牧州,让薛可蕊好好将养身子也是好的。
……
冯予并薛可蕊被困在了牧州,冯驾这边也是内外交困,日子不好过极了。
随着契丹人的步步紧逼,本就势单力薄的河西藩镇在苦苦坚持了六个月后,冯驾好容易夺回的十数余防区尽失。如今,也就只剩下这凉州城,与距它不过几十里地的珙门关了。
冯驾手下的猛将尽数折羽,包括唐纪在内,也没能守住尧关,大家都灰头土脸地围坐在冯驾身旁,枯守着凉州这一方城池。
照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冯驾召集了手下将领们继续讨论守卫珙门关事宜。珙门关与凉州靠背而立,有它在,凉州才能不担心后背受袭。珙门关关隘险峻,加上有魏从景把守,所以才会在遭遇契丹人冲击逾半年,还能有珙门关坚守至今的奇迹出现。
更漏已过戌时,大帐外传来传令兵求见的口令,冯驾抬手示意帐门口守将放行。
不一会,传令兵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大帐内响起:
“启禀节帅,姑娘们的膳食做好了,特遣属下来知会各位将军一声,可以开饭啦!”
大帐内欢呼声雷动,众将兴奋。一张张灰头土脸的面上开始闪动着激动的光芒,犹如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小兽,他们终日流血流汗,每日的吃饭时间,便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时间。
冯驾笑得无可奈何,他抬抬手指,示意大家爱干嘛干嘛去。大帐内哄地一声低呼,众将瞬间作鸟兽散,眨眼间便跑了个干干净净……
大帐帘子揭开,融融篝火下,周采薇那明媚的笑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短衣窄袖,扎腹利索了,带领一众妇人们手中皆捧着食盒,守着大锅,热热闹闹地围着当中一丛熊熊篝火站了一圈。
周采薇也是在契丹人来的那一天,才终于明白了之前为啥冯驾如此执着地要她回老家。只可惜她一味顾着跟他赌气,还在骠骑大街置了宅子。待到契丹人攻来,她也再没了离开的机会。
凉州再度被困,周采薇追悔莫及,可是也没了办法。待到初始的恐慌过去,她却反倒不怕了,因为全城百姓都行动了起来,他们自发给藩镇军出力,还捐钱捐物。
周采薇也捐了,她用薛可蕊给她的钱置办了宅子,冯驾给她的两锭金的“盘缠”,便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被周采薇给捐了出去做了“拥军费”。
妇女们自发组织了一支厨娘队伍。每日替守城的将士们浆洗做饭,军中便不再需要伙头兵,这样就有了更多的男人能抽身上城楼杀敌。周采薇是厨娘里面捐钱最多的,便做了这厨娘队的负责人。
“各位将军劳动了如此之久,想必也饿极了。姑娘们为大家备了些吃食,将军们都快些来用吧……”
周采薇情绪饱满,丝毫不受这围城之困扰。她热情洋溢地对冲出大帐的将官们说话,温柔可亲地冲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微笑。她似乎迷恋上了为众将士们煮饭的工作,并为之竭尽全力。
冯驾的大帐,只有他自己的亲军和得了他召见的人才能进。为了整个藩镇军的安危,节度使的饭食有专人负责,并伺候他用饭。周采薇见不到他,但是她依然很满足——
因为她终于做了和冯驾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周采薇不是傻子,光瞧瞧这阵势,也能知道此次契丹人来势汹汹。薛可蕊再度自冯驾身边“失踪”,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冯驾究竟把那女子给弄去了哪里。
可是周采薇并不嫉恨那个女人,那个占据了冯驾全部心神的女子。她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是上天给她的恩赐,因为,最后跟着冯驾去死的人是她。
周采薇穿得朴素,却身形窈窕,说话的声音里自带一股娇媚,如同盛开在这压抑沉闷大帐中的娇花,给这无边的暗色注入了一抹鲜红,让众人紧绷了一整日的心,感受到了一缕温柔。
将士们都很喜欢漂亮的周采薇,因为周采薇人美声音甜,大方又开朗。大家疲惫之余与她说说笑笑,她也不会生气。于是,周采薇便成了凉州城守军们最喜欢的姑娘,她热情洋溢,会做饭会唱歌,还很“平易近人”。
“好好好!周姑娘今日又做了什么好东西?”人群中早有人按捺不住,扬声高喊起来。
“啐!看把你急得。”周采薇挑着那双狐狸似的眼,冲着人群里一声嗔笑,引得早就口水长流的诸位再次精神一振。
“今日为各位将军们准备的是芥菜面疙瘩。”周采薇柳腰款摆,走到仆妇们手中抬的一只大锅前,一把揭开了锅盖,将锅中食物展示给大家看。
入鼻一股夹杂芥菜味的面香,芥菜剁成末,揉进面粉里,煮成一大锅混沌不清的物事。依然换得在场众人们满堂喝彩……
做困兽斗的凉州已经很困难了。
虽然有冯驾坐镇的凉州还算安稳,不像上次那般自己先乱起来。但是如此坐吃山空,城里的食物已经很紧缺了,大户人家与蓬门荜户之间也早已没了明显的区别。老百姓自发将家中的财物布帛捐献给冯驾的藩镇军做补给,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冯驾如若败了,城里的汉人也只能被契丹人绑去做奴隶。
听着帐外的喝彩声,冯驾难过地垂下了眼,他瞥见身侧的副使唐纪,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既不为帐外的欢呼声所动,也不被那面疙瘩所动。
冯驾心中愈发滞闷,唐纪陪着他南征北战,无怨无悔,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是,在这末日之时,他瞒着自己的兄弟们将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家人放出了凉州城,却让他们及他们的爱人坚守在这孤城,陪自己等死。
薛家二房除了呆在唐府的薛可菁没有走,其他人都走了。冯驾想,唐纪定然是知道了他的小动作的,可是唐纪依然不发一言,坚决执行了冯驾下达的所有守城将官及家属皆不得离开的命令。
冯驾需要一个和谐大同的稳定局面,唐纪当然得全力配合。
冯驾并没有向僚属们解释,为何冯予突然不见了,众将士也没有人问。所有人都认为,统帅的命与僚属的命不能同日而语,哪怕冯驾现在自己要先撤了,要在座众兄弟断后,在藩镇军所有僚佐将官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如今冯驾只是暗自送走他的亲眷。
冯驾扬起眉,冲唐纪温和地笑:“今晚无事,副使大人要不回一趟唐府?家中娇妻也许久不见你面了,回去瞧瞧夫人吧,这里没旁的急事了。”
唐纪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他的确很久没回过家了,他很想念他的妻子薛可菁。
“真的……可以吗?”
冯驾笑,眼底的青色让他的眼显得愈发深陷,“当然可以。”
听得这句话,唐纪立马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直起身,冲冯驾深深行礼,承诺他不会睡得很死,节帅如若有急事,依然可以半夜派人去唐府将他唤回来。
冯驾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抬手示意他快走,唐纪满脸喜色出了大帐,留下身后众将士围着几锅面疙瘩继续沸腾。
冯驾无意识地拿手拨弄着自己面前的大案桌,心绪沉重——
他相信唐纪本人的忠心,但是他故意忽略了薛可菁,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这位忠诚的僚属心里留下什么难以弥补的创伤……
第一二七章 曙光
契丹人围着魏从景驻守的珙门关打了快半年, 双方都打红了眼。契丹人搞来了中原军队才会使用的巨弩车、抛石机疯狂轰击珙门关的高大城墙。
面对契丹人的凌厉攻势, 守城的魏从景并没有被吓到,反而越战越勇。
对于被契丹人轰塌的城墙, 魏从景有条不紊地安排部下进行封堵。
而魏从景用以封堵城墙缺口的东西,也绝对的抓人眼球——不是砖石瓦块,而是门窗木板, 和废旧的棺木。这些经由冯驾指点后搜集的床板、棺木, 相较于砖石瓦块和门窗而言,体积更大,也更方便实用,更容易及时堵住缺口。
累月的战斗导致珙门关内外风烟弥漫,城内的藩镇军如坠云雾。契丹人被这小小的关隘拦住,气急败坏,愈发疯狂地发起进攻。不久, 坚固的珙门关城墙, 再次被猛烈的攻城炮轰出缺口。此时,自地底下挖出来的棺材板也用完了, 再没了封堵缺口的材料, 魏从景便将战死的藩镇军尸体, 填进缺口之中。
然而,在蜂拥而至的契丹军的猛烈冲击下, 这种办法也无法再阻止契丹人前进的步伐。珙门关再也守不住了, 魏从景开始带着部下往凉州撤退——
凉州城高大雄伟, 用黏土做的墙面平整光滑, 能更加有效地防止敌人用云梯爬墙。
冯驾黑着脸端立城墙头,金锁甲彩凤翅,身后戈戟林立,一副气吞山河的气势却只静静地立在高大的女墙背后,旗也不肯出。
“节帅……”赵桂斌欲言又止。
冯驾对赵桂斌的呼唤置若罔闻,只瞪着天边那卷云似的扬尘不说话,直如地府罗刹临凡。
不多时,军阵的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有传令兵再度来请冯驾示下。赵桂斌憋不住了,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对冯驾拱手:
“节帅,魏将军……”
不等赵桂斌说完,冯驾便狠狠打断了他的话:“还要本将说多少遍?早就三令五申过了,谁也不许开城门!”
“……”
赵桂斌哑口无言,他咽下一口唾沫,忍了忍,终于缩回了脚步,再不说一句话。
赵桂斌深知冯驾的迫不得已,凉州城门比不得家中的木门,随开随关。城门全靠铁索与绞盘控制,无论开关都会笨拙迟缓许多。契丹人紧随魏从景的溃兵身后,肉眼可见,城门一旦打开,很可能来不及等再度收好铰链,契丹军就会瞬间冲进凉州城来。到时候,想要关闭城门,将再无可能,后果难以想象。
赵桂斌一口银牙咬碎,望着盘桓城楼下一身狼藉的魏从景残部心生无限悲凉。
魏将军再也进不来凉州城了,节帅不开城门。
天边的“卷云”翻滚而来,直扑凉州城的面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桂斌闭上了眼睛,他能明白地听见城楼下契丹人那特有的彪悍怪叫,还能听见零星刀剑相击的声音,扑面的寒风中似乎飘来了血的味道……
有如芒刺在背,赵桂斌的心也缩成了一团,只觉自己再也无法直立在这城墙之上。他鼻子发酸,眼窝发热,身后传来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撤。”
冯驾古井无波地喝令,他将身后的战袍只手一捞,率先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一干将士们无不面色苍白,步履虚浮,大家行尸走肉般跟随冯驾往城楼背后走去。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城楼守军依旧驻守在高大的垛子后,瞪着一双双空洞无物的眼,等着城墙下那场明显胜负已定的战斗结束……
冯驾策马将凉州城各处关口仔仔细细再度捋了一遍,不等他回到西大门,在半路上便遇见了匆忙奔过来寻他的唐纪。
“节帅……”唐纪满面通红,头盔歪了也顾不得正,远远看见冯驾,便胡乱滚下了马,冲冯驾边叩边喊:
“启禀节帅!魏将军杀了赤拔!他杀了赤拔!”
“……”
周遭一阵静默。
唐纪抬起头,满脸泪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激动地稀里哗啦。他一边抬手,用那黑漆漆的手兀自抹着脸上的泥和水,一边嘶哑着喉咙冲冯驾高喊:
“末将,请节帅示下!”
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忍不住抱着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冯驾愣了愣,黑沉沉的眼底有风卷云涌。
不过一瞬,他便扬鞭策马,奋力朝西大门的方向冲去。
“愣着干嘛?还不快随本将冲出去啊!”
随风飘进众人耳朵里的,是冯驾激动到变形的声音。众将皆回神,忙不迭策马跟上,大家无不心潮汹涌,热血澎湃,西城门守军尽出,随冯驾极力向城门外黑压压,却呈仓惶色的契丹军冲去……
……
赤拔是契丹军的指挥官,虽有契丹王迪烈亲自坐镇,但赤拔向来以彪悍勇猛著称,且战功卓著。此次攻打凉州,契丹王也是存了锻炼自己这大儿子的心,凡事皆以赤拔的决定为先。
赤拔好容易攻下了珙门关,虽然只是一个小关口,但是毕竟是河西藩镇唯二的关口之一,眼看就要活捉冯驾了!赤拔抑不住心口的激动,亲自率领了逾十万大军就要来追杀手下败将魏从景,顺便先来这凉州城边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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