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这就有点难办了。刘义斟酌片刻,眼瞅着程元璟笔走龙蛇,一张大字已经写完,但身上气势丝毫不见收敛,刘义便知道,这老虎口前夺食的钉子板,他是势必要滚一遍了。
刘义眼睛耷拉着,上前给程元璟换了盏茶,然后不经意说:“殿下今日和程大小姐说了什么,奴才走的时候,程大小姐还特意过来问,说她年轻不知事,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无意间冒犯了殿下,请殿下看在她是个小辈的份上,不要计较。”
程元璟心中明了,程瑜瑾到底问没问这话不好说,但是“小辈”却实实在在是刘义想说的。程元璟收了笔,在砚台上缓慢地洗笔:“她姓程,算我什么晚辈?”
刘义一听就知道糟了,他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太子殿下根本不避讳,可见,是真的动这方面的心思了。
原来刘义还能想方设法打擦边球,现在程元璟直接承认,刘义反倒不敢说了。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哪有他们插嘴的份,程家大小姐容貌出众,年龄正好,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喜欢多看几眼。太子殿下虽然端方,但毕竟也是男人。
何况,若不是出了这些事,殿下本来就该娶妃了。他这个年纪尚无家室,已经算很晚了。
因为心里有顾忌,刘义在出口时就不敢硬劝,而是委婉说:“殿下,按理奴才没有资格过问您的私事,但是未来的娘娘不仅是您的正妻,同时还是整个天下的太子妃,当为天下女子垂范。您若是娶妻,怕是陛下那关不好过。”
“东宫合不合格看的是太子,又不是太子妃。”程元璟口吻淡淡,“太子妃是她的荣耀,不是她的责任。我若是有担当,她便只需要高冠华服,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若是无能,太子之位本便不必做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了所谓太子妃职责选人,实在可笑。”
程元璟一直很看不上那些“她能当好一个正妻所以娶她”的说法,在他看来,振兴后宫、王府或者侯府,本来就该是男人的责任,指望娶一门能干的妻子回来替自己赡养父母、管理下人,更甚者教养子女、照顾妾室,都是男子无能的表现。他们在逃避自己的责任,还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责备妻子不贤惠,程元璟十分看不上这种行为。
刘义应诺,他想到钟皇后的事,更加不敢多说。刘义心里叹气,这样看来,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是一定要将程家大姑娘收为己有了。刘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只要殿下喜欢,什么都不要紧,何况程大姑娘本人也不是草包美人。就是不知,皇上那里怎么安排,陛下这一关过得过不得。
刘义拼着逾越,又多说了两句:“难得殿下喜欢,奴才也为您高兴。但是殿下和程家毕竟有收养之名,和程大姑娘更是隔辈叔侄,若是日后……恐怕会对殿下名声有碍。陛下一心指望着殿下拨乱反正,匡扶正统,兴许不会同意殿下的做法。”
“我知道。”程元璟蘸好了墨,在宣纸上缓慢又坚决地写了一个字,“我自有打算,你不必说了,下去吧。”
刘义知道自己再说就越界了,躬身打了个千,后退着出去了。合上门后,程元璟手上力道不减,笔下宛如有千军万马,遒然写了一行大字。
刘义都能想到的事情,程元璟怎么会想不到呢?皇帝一辈子生活在杨家那对姐弟的操控下,就连皇后也娶了杨家的女儿,还生下一双儿女。皇帝倚仗杨家也忌惮杨家,遂将全部希望都压在程元璟身上。依皇帝的想法,程元璟未来的正妻即便不是重臣之女,也该是肱骨之臣,宜春侯府这样的败落勋贵,是无论如何都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的。
但是那又如何,属于他的地位权势,程元璟自己会拿,他的太子妃,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
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直到今天,他从程瑜瑾口中听到她毫不留恋地和他告别,听到她欣然畅想自己和未来夫婿的生活,程元璟终于知道,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他不是她的叔叔,他也不是她的任何长辈。他所要的,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让程瑜瑾跟在他身边,给他送荷包,为他准备糕点。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对别的男人殷勤备至,十分扎眼,霍长渊文武才艺都不如他,她那个表兄更不过一个脂粉子弟,程瑜瑾为什么对他们痴心不改?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他故意向程瑜瑾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后来程瑜瑾对他的态度确实变了,可惜,依然不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程瑜瑾始终把他当一个符号,一个能让自己未来夫婿升官加爵的工具。程元璟有时候恨不得将程瑜瑾的脑袋敲开看一看,既然想嫁有钱有权的夫婿,算计徐之羡、林清远,何如算计他?他身为太子,钱财权势地位都不缺,还占了程家九子的身份,这样便利的条件,程瑜瑾不懂得利用,还整天在他面前为自己未来的夫婿讨前程?
她能讨到才是怪事。她凑得越近,程元璟就越能感到欢愉和占有欲,就越发忍受不了从她口中冒出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若是娶了程瑜瑾,自己恢复身份之路会艰难许多,他当然也知道,若是娶了程瑜瑾,他不会从宜春侯府获得任何助力,反而还会因为曾经的叔侄名声,落入被世人指点的局面。
这对于他这个本来便岌岌可危的太子来说,无异于自找死路。
可是那又如何,他知道自己前路多艰险,然而正因为未来艰难,仅有的这点快乐才显得尤为可贵。他要克服的东西有很多,可是能让他快乐的,却少之又少。
程瑜瑾,是他的人生被命运肆意摆弄后,仅遇到的欢愉。他这些年算计不止,汲汲营利,可是唯有程瑜瑾,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程元璟终于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浑身一轻,困扰了他许久的烦躁似乎也终于找到源头。反正程瑜瑾这一年不能嫁人,他有足够的时间筹谋。若是一年后他站稳了跟脚,为自己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根本不是难事,若是一年后他失败了……那也谈不上娶太子妃。
所以,程元璟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程瑜瑾自己。程元璟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的这位侄女可不是个省心的,他不担心程家乱点鸳鸯,他更担心程瑜瑾自己把自己嫁出去。
改日,他把林清远叫来,另外提点一二吧。
自从那天程元璟当着众人的面,清点好三分之一的财物后,庆福郡主和阮氏就彻底闹翻了。他们谁都想占便宜,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东西,而现在程瑜墨出嫁在即,因为嫁妆的事,又牵扯起许多糊涂账。
原来阮氏想从程瑜瑾的嫁妆中捞点给程瑜墨,庆福郡主见不是自己的钱,才懒得出面当恶人。但如果阮氏想私吞侯府公中的三分之一财产,那就不成了。程老侯爷死了,爵位就该归程元贤,公中的钱原本是大家的,掏空公中财产无所谓,但是现在,这都是庆福的!庆福郡主岂能容忍这种事情,新仇旧恨叠加在一块,立刻和阮氏吵了起来。
宜春侯府这几日尤其热闹,程瑜瑾抛出了一块诱饵,然后她这个本来的当事人反倒解脱出来,抱着茶,在一旁悠哉悠哉地看戏。
婚礼前几天,连翘悄悄和程瑜瑾说:“大姑娘,听说大太太怎么都不肯用公中的财产给二小姐加嫁妆,二太太气的不轻,成天在老夫人面前哭。听说今天晚上又哭了很久,说两位少爷正是读书的时候,开销大,大房是成心不让两位少爷成材。二太太哭得时候没避讳人,许多丫鬟婆子都撞到了,二小姐实在心疼,就松口说把她嫁妆留两千两,留给阮氏补贴家用。”
程瑜瑾听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由衷感叹道:“愚蠢。像她这样蠢的人也不多了,女子下辈子全指望着嫁妆过活,她倒好,还主动留了两千两给家里人。”
其实程瑜瑾隐约也能猜到程瑜墨的想法,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和霍长渊夫妻感情好,以后夫家会给她花钱,而且还一心觉得自己的父母兄弟都宠爱她,她补贴娘家银钱,娘家一定会加倍回馈给她。
程瑜瑾对这种想法不置可否,毕竟是别人的事,程瑜瑾不会多管。她只能祝福程瑜墨,希望她的丈夫会在母亲和媳妇之间向着她,希望程瑜墨不要遇到管家亏空,希望程瑜墨的两个弟弟日后发达后,当真会回报姐姐。
毕竟,霍家花了大手笔下聘礼,程瑜墨嫁妆只带回去一点,任哪一个婆家都会在心里说道。而霍薛氏,还是尤其顽固难缠的那种。
眨眼间,程瑜墨的婚礼便到了。程瑜瑾作为唯一的姐妹,必须得去新房陪新娘梳妆。程瑜瑾穿着一身白底红阑衣衫,踏入披红挂彩的新房那一瞬间,眼前狠狠恍惚了一下。
那一刻程瑜瑾仿佛站在前世,她还是前世的程瑜瑾,这是她自己的婚礼。她一身大红,即将嫁给自己在雪夜救下来的夫婿,霍长渊。
第56章 婚礼
程瑜瑾站在门口, 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些事情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可是这一刻,她看着眼前满目大红, 恍惚间仿佛站在前世。那时也是一样的喧闹, 众人在她耳边调笑:“大姑娘今日真好看。”
转瞬间场景又转到靖勇侯府,霍长渊挑起她的盖头,两边的丫鬟婆子们立刻不要钱一样说吉祥话:“祝夫人和侯爷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些事情程瑜瑾明明没有经历过, 可是这一刻,回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一帧帧画面宛如皮影戏,热闹的, 繁华的, 红火的,最后定格成一幅没有声音的黑白画面, 婆子沾着满手血,跑出来说:“老夫人,少夫人胎位不正, 难产了, 恐怕只能保一个。”
她看见霍薛氏板着脸,嘴唇毫无犹豫地开合:“保小。”
最后的画面还是刚才那个婆子,她抱着一个襁褓走上前, 递到霍薛氏身边, 满脸笑意地说:“回禀老夫人,是个男孩儿。”
“夫人呢?”
“夫人她……夫人血崩,恐怕救不回来了。”
……
程瑜瑾站在门口恍惚了一瞬, 这个时候屋里人已经看到程瑜瑾,都笑着迎出来:“大姑娘来了!”
程瑜瑾游游荡荡的神思立刻归位, 喧闹的声音重新传入她耳中。程瑜瑾有些惊讶,刚才她怎么了,就像灵魂出窍,被魇了一样。
她方才看到的那些,大概是前世的画面。她没有经历过,即使里面的人是自己也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这些画面闪得飞快又断断续续,程瑜瑾竟然觉得心底一阵悸然。
里面的丫鬟见程瑜瑾许久不说话,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程瑜瑾很快收敛起杂思,用她惯常的,端庄得体又略有些收着的微笑对里面的人点头:“我来看二妹妹。二妹一切可准备好了?”
“还差些呢,二姑娘正在上妆。”
程瑜瑾笑着走进来,神态间是自然而然的温和:“今日是妹妹的大日子,妆容画的再细致都不为过。”
程瑜墨听到程瑜瑾来了,就要站起身,被程瑜瑾和身后的丫鬟们拦住:“二妹不必动了,先上妆要紧。”
程瑜墨点了下头,继续坐在绣墩前,任由众人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透过镜面,程瑜墨能清晰地看到程瑜瑾站在她身后。程瑜瑾今日穿了一身白,虽然膝阑和花纹都用了红,但总体来看还是十分素淡。站在红彤彤的新房里,程瑜瑾出奇地显眼。
几乎比真正的主角,程瑜墨都显眼。
程瑜墨心里生出一种难堪感。因为怕弄脏嫁衣,程瑜墨现在只穿了一件里衣,身边围了许多丫鬟,在她脸上涂涂画画,程瑜墨自己毫无话语权可言。因为新娘妆面都夸张,程瑜墨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眉毛被挑的又黑又细,配上死白的脸色,简直像个女鬼一样。而程瑜瑾却浅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眼角眉间细细地画过,精致美貌又不显妆容重,一身红白相间的裙子衬得程瑜瑾高挑白皙,跟被捣鼓得根本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程瑜墨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效果惨烈。
程瑜墨有些尴尬,一会怨恨化妆繁琐,一会又怨恨妆娘手粗苯,最后,程瑜墨幽怨地想,她的姐姐为什么这样心机重呢,即便是程瑜墨新婚这一天,程瑜瑾也不肯放过,一定要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她隔着镜面盯着背后的程瑜瑾,不知不觉走神。前世程瑜瑾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宛如女鬼吗?程瑜墨记不清了,那时候她大受打击,病重不起,整日连清醒的时间都少,哪里还记得程瑜瑾画了什么样的妆。但是回门的时候,程瑜瑾的脸色是很好的,白里透红,眉目宛然,整个人如明珠般,浑身散发着不同于少女的光彩。
那个时候程瑜墨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经历了人事,和霍长渊做过夫妻,哪能不明白这其中因由。
程瑜墨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在她没有找到霍长渊之前,霍长渊和姐姐夫妻感情很好,霍长渊自己可能不觉得,可是在外人眼睛里,当霍长渊看向程瑜瑾时,眉眼明显得柔和下来。程瑜墨甚至觉得,霍长渊是不希望得知真相的。没有真相,他就能一直自欺欺人地,那样和姐姐恩爱下去。
即使,代价是程瑜墨这个真正的救人者。
程瑜墨想起前世自己嫁过去后那些事,越发糟心。怪不得过来人都说继室难为,程瑜墨和霍长渊明明有感情,程瑜瑾明明才是那个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可是等程瑜墨嫁给霍长渊后,还是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前一任的阴影下。就连霍长渊,其实也忘不了程瑜瑾。
他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霍薛氏,甚至骗得过自己,却唯独骗不过枕边人。程瑜墨十分憋闷,这一世重生,她头一件事便是捅破真相,她宁愿背上抢姐姐婚事的骂名,宁愿热孝成婚被人指指点点,也再不做程瑜瑾光环下的影子。
程瑜墨以为,她马上就要成婚,前世的阴影都结束了,一切将真正回到正轨。然而这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百般挑剔,却不得不承认程瑜瑾还是这样美丽大方,还是这样完美无缺。明明这一世程瑜瑾被退婚了,程瑜瑾再也不会有前世的风光,她理应一蹶不振,如程瑜墨上辈子一般阴沉消瘦下去。她怎么能依然这样镇定自若,这样坦然地收割着众人的视线呢?
程瑜墨不知不觉咬住唇,因为用力太大,甚至不留神咬出了血丝。妆娘惊呼了一声,连忙道:“二姑娘不可,您今日是新娘,妆容万万乱不得。”
程瑜墨这才惊觉,连忙松开牙齿,神情中划过慌乱。丫鬟中顿时乱糟糟的,一个个慌得六神无主,还是程瑜瑾上前一步,瞧了瞧程瑜墨嘴上的伤口,说:“不碍事,一个小伤口而已,止血了就看不出来了。给她换这个颜色的口脂,涂得厚些,就看不出来了。”
妆娘试着换了颜色,发现果真有用。妆娘长长松了口气,连声称道:“多亏了大姑娘有主意,要不然,今日婚礼就不好收场了。”
程瑜瑾笑笑,没有应承妆娘的话,静静退到一边看着。程瑜墨听到妆娘的话更不痛快,而这是妆娘像是嫌弃一般,一叠声说:“哎呦我的二姑娘,您今日是新娘,万万不能皱眉。快笑一笑,刚刚才花了唇妆,可不能再把脸上的妆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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