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娘深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听说小姑娘居然是傅琛府上的马夫,顿觉他暴殄天物,更发誓要将她打扮出个人样儿,远远看到便喊起来:“小瑛,等等我。”
唐瑛假装没听到她的声音,穿廊过舍,听到身后脚步声追的急,恰巧路过傅琛的廨房,一头扎了进去。
她刚进去,就听到走廊里响起傅琛的脚步声,好像是从隔壁出来的,跟追过来的姚姑姑撞上了。
“看到小瑛没?”
“没有,姚姑姑找她有事?”傅大人装傻功夫很到家:“她对司里的很多事情都不熟悉,姚姑姑或是有事儿要遣人去办,不如派别人去。”
姚娘:“……”
傅琛推开房门,走近靠墙摆着的书案,低头便撞上缩成小小一团葳在桌子后面的唐瑛,小姑娘仰起愁苦的小脸,双手握拳向他无声求告。
许是察觉到他目光有异,姚娘兴冲冲跟了进来:“这事儿旁人办不了,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我保管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美人儿!”
第三十四章
唐瑛平日瘦骨伶仃,大约个头不低的缘故, 站着如同柔韧的细竹, 蹲下来却是小小一团, 听到姚娘的话格外慌张,无声作揖, 往桌案里面缩了又缩, 表示:小的不碍傅大人您的事儿!
傅琛不动声色落座, 桌案后面是靠墙立着的一排书架,放置卷宗。而他所用的这套紫檀木桌案与椅子宽大笨重, 雕花繁复,据说是首代禁骑司指挥使亲自督工, 按他的喜好而做,历经人事更迭而未改。
桌案右手边与书架之间还放着个两层小几,上面放一些随手要用的零碎东西, 譬如上层放着小茶壶茶杯,下屋搁着裁纸刀、备用的砚台等物。
空间狭小,蹲着的唐瑛被桌案、小几与靠墙的书架三面环绕,傅琛落座之后,一双大长腿毫不留情堵住了她的去路,她不得不紧靠着傅琛的大腿。
“姚姑姑,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再说……”傅琛收拾桌上摊开的卷宗, 余光瞥见她的小脑袋, 总有种顺手摸一把的冲动,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调转目光直视姚娘:“她那样挺好的,没必要再捣饬。”
“诶诶,傅小子,我真觉得你这个年纪娶不了媳妇,一点也不冤!”她纤纤玉指恨不得戳到傅琛脑门上,考虑到他不喜女子近身,新涂的丹蔻隔空一点,透着妖娆:“你懂什么?除了满脑子愚忠思想,一门心思升官光耀门楣,还有没有点别的爱好?你可识得胭脂香、女儿媚?”
傅琛每次面对姚娘的长篇大论,总有种无从招架之感,只能拿公事岔开:“……此次各地藩王入京,你们影部派出去的有没有随藩王入京的?各地藩王可有异动?”
唐瑛:“……”大人您当着我的面谈论禁骑司秘事,这样真的好吗?
“正在想办法联系,再说这些人离开禁骑司年深日久,也未必没有起别的心思,总还要一一查访。”别瞧着姚娘生了一副懒骨头,但公事上从来不曾出过岔子,不然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唐瑛心头惴惴难安,起先听着傅琛与姚娘所谈公事,才知姚娘属于外间秘而不宣的禁骑司影部主事,明知这种事情她不该知道,但傅指挥使似乎并没有避嫌的意思,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听。
不过他们谈的许多事情唐瑛都未曾听过,没有了春娘在侧,两人谈兴正浓,唐瑛听又听不懂,竟然不知不觉间犯起困来。
傅琛正与姚娘谈到万寿节影部该注意的地方,忽觉得大腿一沉,余光瞥见唐瑛居然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方才还见她小巧的下巴一点一点,此刻就歪在他腿上人事不知,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阴影,只因肤白似雪,下眼睑的青色才更明显,好像长期缺觉,额角血管在皮肤下面隐约可见,看起来有种不健康的病态。
她这是……睡眠不佳吗?
发现自己居然盯着睡过去的唐瑛走了神,傅指挥使那颗坚硬的心“咚”的跳了一下,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给牵动了,他诧异之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很快就被他给刻意忽略了。
冷静理智如傅琛,从小目标明确,行事自律,就连殿试被除名都未能让他丧失思考能力,权衡利弊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禁骑司,此刻却卡了壳:“……”他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姚娘见他视线下垂,怔然不语的样子,还当他正在思谋要事,伸个懒腰站起来:“你若是见到小瑛,就派人给我送过来,省得浪费了她那副小模样。”
她告辞出去,房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只剩下傅琛与熟睡的唐瑛。
傅大人行事果决,毫不拖沓,但今日极是奇怪,半日功夫无数排墨色的字迹在他眼前飘,却半句也没看进心里去,好像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到了大腿上,他甚至还在胡思乱想,她这小脑袋是铁铸的吗?开始不觉得,怎的越睡越沉?
却不知刚睡着她尚有警惕之心,睡熟之后上半个身子的力量全都压在了他腿上。
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何等可怖的情景,竟然咬紧牙关,紧闭着的眼里汩汩流出泪来,呼吸急促,紧紧攥住了傅琛的袍角,不住呓语:“爹爹等等我……等等我……”忽的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倒忘了自己蜷缩在地上,脑袋重重撞上了桌沿,这下子倒从梦中醒了过来。
傅琛想也不想,伸手在她被撞的地方揉了两下:“疼吗?”下意识出口,才察觉出自己行止不妥,慢慢收回了手。
唐瑛有点睡糊涂了,怔怔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傻呆呆说:“不,不疼。”她揉了把脸,摸到满手的水渍,立刻胡乱用袖子擦了,似乎应对这种状况烂熟于心:“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自从白城被破之后,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逢进入梦乡,不是在敌军营里拼命冲杀一夜,就是亲眼见着父兄被人砍杀的血淋淋的,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从梦中哭着醒来。
傅琛似乎无意让她起来,低头紧盯着她的面颊:“你好像睡眠不太好?”
唐瑛四肢懒怠动弹,被他挤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里,彻底清醒之后又套上了那副梦中卸下的盔甲,囫囵裹住了所有真实的情绪,不教悲伤泄露一丝一毫,侧头靠在了书架之上,傅琛大腿上的负重消失了,她好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一手遮着双眼,自嘲而笑:“怎么每次都被大人撞上,我都快没脸见人了!”
傅琛思虑再三,同她商量:“其实姚姑姑的医术真不错,不如让她给你调理调理?或者开副安神汤?”
唐瑛从他的话中听到了关切之意,露出一双水洗过的眸子,抬头瞪视着他:“你也要跟我的耳垂过不去吗?”她尝试要站起来却失败了:“麻烦大人让让,睡眠不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说不定过阵子就好了。”
傅琛没动。
他似乎生起了闲聊的兴致:“要不跟我说说,你都做什么噩梦了?”
“哦,梦见冒着大雨去偷杏子,结果被主人家发现狠揍了一顿。”她谎话张口就来,还说的煞有其事的比划:“这么宽的板子落在身上,疼的跟真的一样,不就是几颗杏子吗,真是狠呀!”
傅琛:“……”他就知道小丫头嘴里没实话。
他用那双几能洞察人心的眸子盯着唐瑛,使得唐瑛都觉得自己的狼狈在他的直视下都快无所遁形了,他才站了起来:“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收拾收拾,今晚跟着宝意去值夜。”
正如凤字部还负责皇帝的安危,凰字部也负责着皇后的安危。
傅琛每月总有几回轮到在宫里值夜,而凰字部也会去后宫轮值,以皇后的福坤宫为圆点巡值。
宝意约莫三十几岁,容貌普通,丢在人堆里一眼找不出来的那种,带着凰字部的一队十二人巡夜,唯有唐瑛是新丁一枚,还是首次入宫,对唐瑛倒是颇为照顾,后半夜拉了她去背风处躲闲,还悄悄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囊袋递给她:“喝两口暖暖身子。”
唐瑛拔开塞子,冲鼻的酒味,她傻了:“值夜也能喝酒?”
宝意搓搓手,一脸的诚恳:“天冷,偷喝两口暖暖身子。”
唐瑛:“你不会是九公主派来陷害我的吧?”
宝意“噗”的笑出声:“你这孩子真有趣,难怪姚姑姑说你不禁逗。”
唐瑛:“你是姚姑姑手下?”
宝意夺过囊袋仰脖喝了一口,好像活了过来:“不不,我长的太丑了,入不了姚姑姑的眼,只能在春姑姑手下混日子。”说的好像跟着姚姑姑就前程似锦。
“春姑姑人很好啊。”唐瑛在傅琛的廨房里灌了一耳朵,再结合宝意的话,对姚姑姑也有了个大约的了解。
姚姑姑八成是培养女间谍,投放各藩王或者臣子府邸搜集情报,方便帝王掌握下面人的心思。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唐瑛跟着同僚出宫,没想到在宫门口遇见了傅琛,他还穿着昨日的官服,下巴冒出一点胡茬,竟好像熬了一夜。
宝意向他拱手道别:“有属下在,大人有何不放心的?”她将唐瑛往前轻轻一推:“完好无损。”
唐瑛:“……”原来是傅琛托了宝意照顾她。
等宝意骑马走远了,自有熊豫牵了她的马儿过来,傅琛温声道:“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下午再来司署。”他打马走了,只留唐瑛傻呆呆站在宫门口。
她骑马往回走,到了傅府门口撞上前来到访的二皇子元阆。
二皇子倒是好兴致,见她骑在马上的困倦模样,笑道:“张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唐瑛翻身下马,向他行了个礼:“昨夜去宫里轮值,刚刚下了值。”
元阆惊异道:“姑娘才去禁骑司,理应慢慢熟悉司务,怎的没几日就去宫里轮值了?等本王回头说说九公主,她用人怎可操之过急?”
唐瑛心道:你可别再给九公主添堵了,回头她再把这笔帐算在我身上。
“这事跟公主无关。”唐瑛忙解释道:“司里借调,我暂时在凤部当差。”
“傅琛?”二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阴翳,很快就笑如朗月,端的温润模样:“也是,你是他府里的人,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第三十五章
腾云跟傅英俊隔了一日夜没见到唐瑛, 都很亢奋。
张青颇为无奈:“傅英俊差点跑了, 腾云也不肯吃草料,这两位简直是祖宗, 马祖宗!”太难侍候了!
于三没少嘲笑张青,不过见到唐瑛就老实了,赶紧找个借口溜了——这位他可惹不起。
隔着栅栏, 腾云跟傅英俊都伸了大脑袋出来求蹭, 唐瑛一手一个满足两位马大爷的心愿, 再亲自添草料添水,这二位才开享早饭。
二皇子见她与腾云关系亲密, 而腾云在她的照料之下日渐强壮,精神也不错,状似开玩笑, 道:“不知道的, 还当你才是唐大帅的女儿。”
唐瑛背对着他, 看不清表情, 又给腾云多加了一块豆饼:“殿下这话要是让王府里的唐小姐听到, 可是要伤心的。”
元阆:“腾云见到她就要咆哮, 都不让近身,你说奇不奇怪?”
张青就站在不远处, 神情瞬间凝重。
——二皇子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奇怪的。”唐瑛直起身子,转头面对元阆, 神色平静:“唐大帅止此一女, 疼爱非常, 平日养在深闺,哪像我们这种小门户的,还要出外讨生活,自小侍弄惯了牲口。”
元阆如果不是有前一世的记忆,说不定就被她这解释给蒙混过去了。
他心里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导致唐瑛跟前一世完全不同的选择?
“姑娘说的也是。”元阆温润一笑,以他皇子之尊,站在马厩前与唐瑛闲聊,算是纡尊降贵。但他自己没说什么,唐瑛竟然也不觉得受宠若惊,而且她侍候完了两位马大爷,打个哈欠:“昨晚一夜未睡,殿下若是探望腾云,您陪着它,小的先告退了。”
“姑娘先别走,”元阆伸手欲摸腾云,却被它扭头躲开了,依旧没什么进展。他似乎很是苦恼:“腾云不肯同本王亲近,这如何是好?”
唐瑛心想:不亲近才好呢。
“大约腾云在边关瞧惯了糙人,见到殿下这般矜贵的人,一时不太适应。”
元阆:“……”这解释倒新鲜。
他似有惆怅之意:“也不知道唐小姐在边关住的久了,可瞧本王入眼?”
这话听在张青耳中,不免疑心他瞧出了什么,悄悄打量元阆,发现他闲闲站着,也不知道是有感而发,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唐瑛心里卷起风浪,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话您可要回去问唐小姐。”她挠头露出个傻笑:“不瞒殿下说,我爹自小拿我当儿子养,漫山野惯了的,还真不太猜得到小娘子的心思。”
元阆却步步紧逼,似乎非要从她口里问出个答案:“那以你的眼光来看呢?唐小姐愿不愿意做王妃?”
“殿下这话问错了人。”唐瑛心道,你我非亲非故,这话可有点交浅言深了,她说:“唐小姐出身将门,哪里是我等山野草民有机会接触的。她想要择什么样的夫婿,我还真说不上来,没得误导了殿下。两个人的事情,殿下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唐小姐,或者她身边的婢女也行,总归比我靠谱多了。”
“你是说她身边叫阿莲的丫头?”元阆状似无意,实则紧盯着唐瑛面上表情,一丝一毫都未曾放松。
提起“阿莲”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唐瑛额角青筋跳了两下,旋即又被她强力镇压。
她打了个哈哈:“殿下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唐小姐身边丫环的名字,原来是……阿莲啊。”她一直猜测冒牌的唐小姐是哪个,也疑心阿莲在战乱时丢了性命,但阿莲既然活着,她眼前便浮现出一张温婉的面孔——她也应当是活着的吧?
唐莺可不就是唐小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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