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尚书沉下了脸,多看了顾邵一眼,复又挤出一抹笑:“自然是根据往年户部的核算,稍加斟酌,算出来的。”
顾邵紧追不舍:“那您算出来的根据是什么?可有核心之义理?往后几年又该发多少合适?”
钱尚书一时无言。说了八万,其实不过就是根据往年的那些数字,推测出来的罢了。谁还会找他要什么根据,谁还能有什么根据?
顾邵了然,故意气他:“看来钱大人说得再多,也不过只在一个猜字上,并无义理根据。”
钱尚书挥了挥袖子:“这事后话。一切总该先发了再说,往后该发多少,自然该由前一年为例,斟酌增减。”
殿中悄然无声,谁都能看出来,这钱尚书和顾大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皇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得津津有味,过瘾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反正莫名地期待着他的状元郎还能问出点什么。
顾邵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皇上盯了许久了,兀自道:“那好,下官再换一个问题。先前钱大人说要印造宝钞,可这宝钞,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一张纸,不及布帛,更不及铜钱,倘若百姓不愿意用,郑大人觉得又当如何?”
钱尚书压力渐大,不过还是梗着脖子道:“政令既发,他们不愿意用,也不得不用!”
顾邵听他如此强势,又换了一个:“那这宝钞,该如何防伪?布帛乃实物,用作货币胜在实用二字。金银铜乃矿藏,用作货币胜在值钱二字。这宝钞么,既不实用,也不值钱,只需稍稍印造便能流通,不需多少成本,若想防伪,只怕又是一件难事。”
钱尚书略想片刻,最后仍道:“你说的这些,以禁令禁止便行了。”
顾邵摇了摇头,不赞同道:“若只仰仗律法,只怕最后是屡禁不止,假币横行。”
钱尚书想要辩驳,只是顾邵显然没有给他机会,进而问道:“再则,下官想问钱大人,这宝钞的印造与发行,究竟权在谁手?是在户部,还是在圣上手中?”
郑尚书眯眼眼睛看他,总感觉这话处处都是坑。
顾邵看了巴巴望着这边的皇上,忽然福至心灵:“倘使在户部,这样的大权在手,且无节制无监察,最容易滋生腐败。倘使权在圣上手中,万幸如今圣上英明,不会被外人所惑,可往后呢,谁又能保证大齐往后的国君一如圣上英明,不会滥发宝钞?”
被突然夸了一遍的皇上还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一下鼻子。
余下户部的人,都开始再次唾弃顾邵马屁精了。
马屁精还没有停下:“容易印造的钞固然好,可也难以掌控,发少了无济于事;发多了物价抬升,得不偿失。可谁也不能保证,这钞往后会发多少。说句大不敬的,但凡往后遇上征伐,遇上灾荒,朝廷势必会大量印造宝钞,借以充作军费,充作赈灾之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每每如此,民间宝钞渐多,价格越贱,长此以往,还让百姓如何信任手中的宝钞?”
“钱大人又谈及以银为储备金,可这储备金用与不用,也是一件难事。赏赐功勋,建造宫苑,哪一样都要用到钱财,一时不动这准备金,不代表可以一直不动,但凡开了先例,便永无止境,直至将这准备金用完。那这宝钞,便彻彻底底成了废纸,既无价值,也不可兑换。试问,这样的宝钞,谁还愿意再用?”
“如今户部行用宝钞,究竟是将钞作为钱来发,还是将钞作为工具来用?”
钱尚书被他问得,面上划过一丝愕然。他……竟回答不出顾邵的几问。
怎么回,都是错。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问得户部一干人等哑口无言,许久不能出声。
顾邵望着这些人,心中感慨。其实,他也将事情戳破,宝钞是好,但是不能用的根源在于“节制”二字。这些人准备用钞,却做不到节制,那这钞法的结果,注定会是惨淡收场。到时候最苦的,还是百姓。
顾邵朝着皇上拱了拱手,云淡风轻:“圣上,微臣问完了。”
皇上笑呵呵地点了点头,给了顾邵一个满意的眼神,而后又转头看向闷在那儿的钱尚书:“他问完了,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回?”
钱尚书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本来对钞法一事信心满满,可如今听了顾邵的话,他反而不确定了起来。这钞法一直是钱大人主推的,他自然也知道,这钞法推行起来并不简单。
顾邵的那些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想起,总回抱着侥幸的心思匆匆略过罢了。如今,被人这样大喇喇地指了出来,问得他猝不及防,如何能叫钱尚书不尴尬。
他尴尬就对了,皇上趁机愉快地做了决定:“既然如此,往后这事便由钱尚书主管,状元郎从旁协助,一切事由都得你二人商议方能定夺。诸位爱卿已经没有什么异议吧?”
说完,不等旁人开口,皇上便又立马道:“行,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第113章 众人相护
这话自然也有不同意的,钱尚书虽然犹在木讷当中没有立即反对,可户部也不都是死人。比起什么话都不敢说的小李侍郎,佟侍郎显然更刚一些。他想也没想就道:“圣上,此举怕有不妥。”
皇上都懒得掀开眼皮正眼瞧他,只问道:“有何不妥啊,你说来让朕听听?”
“顾大人乃是翰林院的修撰,与我户部无甚干系,贸然让顾大人插手户部事由,岂非名不正,言不顺,白白惹人闲话?这对顾大人的名声,似乎也不大好吧。”说完,佟侍郎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邵一眼。他们户部的事,这毛头小子也敢接手?
皇上听了这话,反而笑了:“既然名不正言不顺,那朕就给他个户部右侍郎的职位,如何?”
佟大人瞳孔一怔:“圣,圣上!”
他急得去看钱尚书,然而钱尚书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搭理他。
“行了行了,快闭嘴吧。”他不觉得难堪,皇上都替他难堪,“论本事比不上人家,论口才也不及旁人出众,朕要是你,就赶紧躲在一边闭上嘴,省得惹人笑话。”
躲在一边自始至终都没有吱声的小李侍郎将嘴巴又闭紧了几分。
佟侍郎不忿,可是他再怎么拧也拧不过皇上,最后只能悲愤同意。
皇上却还不愿这么放过他,在那儿意有所指:“朕这状元郎是个高风亮节、不慕高官俸禄的。当日朕许诺给他户部的职衔他都不要,非得白白替朕做事。你们若真想比,怎么不拿这个比?也不需要你们白替朕做事,只需每个月少拿一点官俸就行了。”
这下彻底没人说话了。
皇上内心鄙夷,也知道他们不可能答应。这话说出来,也就图个嘴巴爽快了。愉快地定下顾邵的事情之后,皇上便下了逐客令,叫这些以钱尚书为首的糟心家伙赶紧滚蛋!连萧丞相和王翰林两个也一块儿被撵走了,一众人里头,唯独留下了顾邵。
一行人退出大殿之后,仍久久不能言语。
一是震撼于顾邵一个毛头小子竟然真懂得这么多,别看顾邵全程只问了几个问题,可若不是对钞法深有了解,如何能问得出来这些,最后还将钱大人给问得一句话都对不上来?这小子,分明是个不声不响的硬茬。起初不显山不露水,让他们看轻了他,最后弄来这么一招,将他们所有看热闹人的脸,都打肿了。
二则,也是震撼于圣上对顾邵的纵容。
佟侍郎因之前被皇上当众打了脸面,本就一肚子不悦,如今出来之后,还忍不住回头酸了一句:“得意什么?如此谄媚于君上,怕不是想走宠臣的路子吧。”
甫一说完,前头的王翰林和萧丞相便都停住了步子,回头锁着佟侍郎。
小李侍郎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一句王翰林不急不缓地来了一句:“昔日孔子观周,及太祖后稷之庙时,庙堂右阶之前有一金人。佟大人如今,倒是可以向那金人学习一二。”
萧丞相“噗嗤”地笑了一声,跟着王翰林一道率先离开了。
小李侍郎从后面走了过来,拍了拍佟侍郎的肩膀,带着一点幸灾乐祸:“叫你三缄其口呢。”
佟侍郎脸色难看极了。
不过小李侍郎却挺庆幸的,庆幸自己早就已经认清了现状,否则今儿,被打脸的人恐怕会多上一个。嘿,这么一想,他还挺机智得不是?
众人离开之后,顾邵坐在圣上对侧,开始耐心地讲着故事。
讲得多了,顾邵便发现一件事,圣上尤好听那些风花雪月、一波三折的故事,最好是男女双方身份差距极大,最好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婢女;或者一个是高门闺秀,一个是落魄秀才,然后家长拼死反对,男女双方历经各种挫折,涉及生生死死,最后才携手共度一身的凄惨感人故事。这种内容,换做一般人还真不好意思说出来。
但顾邵就不同了,他脸皮厚!因为知道圣上的喜好,所以顾邵每回说故事的时候,还总会下意识地再添一点儿。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皇上是听得挺开心的。每次都心满意足。故事说完之后,他还跟顾邵拉起了家常。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那京城富商在顾邵这儿求字画的事儿了。
皇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处理政事之余,也会听听宫外的闲事。一般跟皇上说这些的,都是御前总管付公公。别看不过是说闲话,可这里头也有门道,皇上爱听什么,他才能说什么,但凡开口,都得摸着皇上的喜好来。又因为最近顾邵频繁进宫给皇上讲经,所以付公公说起外头的事,头一个便想到了顾邵。
是以,皇上才会对顾邵的事情这般地了如指掌。他早知道顾邵字写得好,所以对于那富商找顾邵求字画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认为那富商是个知道好歹的,懂的找顾邵而不是去找别人。
“朕想着状元郎你都替别人写了,不如也替朕写一幅?”
顾邵一想,觉得可以。如果圣上这儿都有一幅他的字画的话,那他的字画岂不是身价倍增?
顾邵赶紧点头答应。
两人一拍即合。皇上亲自去寻了宣纸,顾邵研磨,询问了皇上的意见,最后在上面写了一首皇上早年间做的诗,为了与诗相配,还在下面花了一副墨梅图。
画成之后,两人都十分满意,对着字画不住地点头,各自互夸了许久。
有来有往,收了顾邵的字画之后,皇上还又点了付公公进来,让他去库里找了一副前代的古画送给顾邵。
能让皇上收入库中的东西,可想而知该有多珍贵。顾邵只随意瞟了那落款一眼,便拳头一紧,忙按捺住激动,接了过来。这画若是能卖的话,别说他们一家人十几年的花销了,就是在京城这儿再买一套房子,也还有余钱。
只可惜,这画他不敢卖……
一时间,顾邵又欣慰又心疼,最后百感交集地出了太极殿。
顾邵离开之后,皇上还在琢磨着自己方才给的东西是不是给少了。毕竟他的状元郎今儿可是给他狠狠地长了一回面子了。户部那些人成天在他耳边叨叨叨,欺负他听不懂那些东西,说得天花乱坠,他早就不满意了,如今有了状元郎,且让他们叨叨去罢,看到最后谁没面子。
皇上又拿起顾邵留下的字画,越看,越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满意。这手字,写得可真是没话说啊。皇上得意了一下,最后吩咐道:“将这挂在朕的书房里头吧。”
“这……”付公公有些为难,没有立马接过字画。
皇上当即意识到不对,瞪着眼看他:“怎么,你还敢嫌弃不成?”
“这是顾大人的字画,连圣上您都称赞有加,奴才哪里敢嫌弃。再说了,这字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写得有多好。”
皇上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的。”
付公公点头哈腰,一时又劝道:“只是这字画再好,也不适合挂在圣上您的书房里头。奴才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可也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奴才却是听说过的。顾大人入翰林院的时间虽短,可却已经出了好几回的头了,这回户部的事情,保准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传出去。说句不中听的,顾大人这般早惹了一众人的眼。倘若您再明着器重顾大人,岂非让他们越发地妒忌,没准还会在背地里给顾大人招灾呢。”
也是知道皇上圣明,不会轻易怪罪别人,付公公才会说得如此推心置腹:“圣上您多替顾大人想想吧,这字画,委实挂不得。”
皇上听进去是听进去了,只是心里还是闷得慌。他就喜欢状元郎,就觉得这字画好,想要挂在书房多看两眼又怎么了?想他堂堂大齐国主,想挂一副字画还要这般地瞻前顾后,这皇帝当的,实在是憋屈。
可他又不能真挂。
皇上这样想着,瞬间变没了兴致,将字画往付公公那儿一递:“行了,先收起来吧。”
付公公笑着接过,亲自拿下去放好。
这边顾邵回了翰林院之后,少不得又要因为一副字画掀起一点波澜。只是他们说他们的,顾邵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在这翰林院待了这么久,顾邵对这地方也不见得多喜欢。翰林院多文人,事情不多,可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却不少,兼之文人相轻,彼此看不对眼的大有人在。除了顾邵原先认识的几个,譬如吴澈之类,顾邵也就跟韩子朗玩得稍微好一些了。
至于其他人,顾邵不会多看,更不会因为他们的暗地里指指点点的目光言论而有什么反应。
说他有能力也罢,说他谄媚也罢,反正他也不会因为这些人改变什么。顾邵今日也未曾理会这些人,散值之后,甚至还抽空去送了一下簪子。
毕竟这簪子买都买了,若是不送回去岂不是浪费了钱?簪子还挺贵的呢,当时为了逼退长公主母女,他可愣是咬着牙买了下来。
回来几次都后悔了,这可是他们家半个月的嚼用呢。
顾邵去送簪子,去得却不是尚书府。陈家母女俩个,前些日子已经从尚书府里搬出来了。
陈家之前便打算在京城买一座小宅子,只是一直没看好,如今有尚书府的管家从中牵线,没多久便看好了房子。
送完了簪子,告别了热情过头的岳母大人,顾邵这才慢悠悠地往家里赶。
回了家之后,顾邵将那字画放在书房里头挂好。顾大河与陈金莲也过来凑热闹,知道这是圣上赐的,不禁肃然起敬,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放个香炉,时不时地还能拜一下。
顾邵当然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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