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她彼时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力、精力皆有限,更会累、会伤心、会怨天尤人。
那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碧玉和碧瑶,碧瑶活泼,直性儿,总能说笑话逗她开心。碧玉不爱说话,却是真正的得力帮手。
为了替她打听消息,利用自己的温柔与美貌,与府中不入流的小厮们交好往来,不知被碎嘴的丫鬟婆子们戳过多少次脊梁骨。
这次禁足,也是为她打抱不平,才一时失了分寸。
虽说自己是为她免受管妈妈的责罚,才抢了头里给了惩治,但不论如何,总不能耽误她的婚事。
绿袖跟在婧怡身边日久,也渐渐摸到了主子的脾气,见她神色变幻,知她已软下心肠,碧玉想必快要出来了。
心下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告诉婧怡,其实是碧瑶特地央了她来求情……碧瑶跟主子的时间比她久,但这丫头心眼宽脑筋直,根本不懂主子的心思,也看不会主子的眼色,说话又不懂得拐弯,说求情就只晓得直愣愣地跪。
碧瑶也知道自己的短处,才舍下脸面,上门求恳绿袖。
都是一个屋里的姐妹,往日便有些不快,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怎么讲,碧玉姐姐都是个好人,对绿袖一向和颜悦色,自己虽有心往上爬,却也不必踩着碧玉。
没有对婧怡讲出实情,则是她的一点小心思。
若说情分,自己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碧玉和碧瑶去,且她在主子心中早有个急功近利的印象。
既如此,何必要故意洗白自己?
她所求不过一个好归宿,为此,她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婧怡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忠心耿耿的刀,主子来不及做的事、不能做的事,她都替她去做。
她相信主子都看得见,也必定不会辜负了她。
正出神间,就听婧怡开口吩咐:“找个匣子把这两双鞋收起来,我们去松鹤堂。”
“是。”她忙答应一声,自去准备。
等二人收拾妥当,正要起身出门,却见碧瑶从外屋跑进来。
“夫人,”她气喘吁吁地,“芝兰跪到了书房外头,哭闹着求见四爷!”
早上刚发落了宋管事,芝兰这会子就不顾禁足令跑了出来。
不用说,是求情来了。
绿袖神色担忧:“夫人,发落宋管事的令是您下的,若四爷耐不住求,一时心软……朝令夕改,往后如何御下?”
碧瑶也点头:“对,不能让她见四爷!”
婧怡却摆手:“四爷见谁、不见谁,都是他的事,咱们不要管。”
处置宋管事本来就是沈青云的意思,让她来传话,不过是借机立威罢了。沈青云若当真顾念芝兰,一开始便不会如此无情。
依她对他的了解,芝兰怕是要失望了。
因吩咐绿袖:“你留在屋里,不论外头闹成什么样,只不要出去。”又对碧瑶道,“你随我去松鹤堂。”
……
婧怡到松鹤堂之时,蒋氏刚歇午觉起来,正由管妈妈服侍着用银耳莲子羹。
“母亲。”她盈盈行礼,却并不上前接管妈妈手里的活,只一脸懵懂无知立在地下。
蒋氏曾说过不用她伺候茶饭的话,见她如此,倒也不好说什么,只笑吟吟地道:“来得正好,今儿这莲子羹十分不错,你也用上一碗。”
婧怡屈膝:“谢母亲。”
管妈妈亲自动手,盛了满满一大碗银耳莲子羹,端到了她手里:“四夫人,请。”
婧怡是用过点心出来的,此刻哪里吃得下这这许多?且这碗十分烫手,她只觉得手指发疼,几乎有些拿不住。
管妈妈笑模笑样地望着她:“四夫人,端稳了,可不要再洒了才好。”
分明是故意作弄她!
婧怡眼珠一转,已想到好几个法子推脱,但斜眼瞥见碧瑶手中匣子,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到底都忍下了。
慢慢地、艰难地将那莲子羹吃得一滴不剩,直撑得肚饱胃胀,左手青葱似的几根手指,则已经红了好几处。
蒋氏往日与这四儿媳交锋,只觉她滑不留手,机灵得泥鳅一样,难得见她吃了这个闷亏,不由心情大好,呵呵笑道:“怎么样,味道如何?”
“真是好吃,还是你这里的厨子好,不像媳妇院里的小厨房,做个莲子羹,不是煮成了清汤,就是做成了浆糊。”
方氏成日里舌灿莲花的奉承讨好固然舒坦,但听得多了,倒也习以为常。这个陈氏一向帮着老四与自己作对,今日小心翼翼曲意奉迎,蒋氏竟是格外受用,说不出地暗爽。
因居高临下睨她一眼,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有话直说便是。”
婧怡这才从碧瑶手中接过匣子,亲自打开递到蒋氏面前,道:“碧玉前阵子口出狂言,冲撞了母亲,这是她为您做的鞋,媳妇看着还入眼,特意拿来给您,”顿了顿,又道,“因那丫头还禁着足,媳妇便没让她来给您磕头。”
蒋氏见那两双鞋,一双姜黄色鞋面藏蓝色的绣花,一双石青色鞋面胭脂色的绣花,配色都别致亮眼,做工也精致,倒也有些中意。
只是婧怡说的什么碧玉,却完全没有印象,就看了一眼管妈妈。
管妈妈忙将那日之事粗粗说了一回,道:“……四夫人做主,叫禁了足,给您做满二十双鞋子,才给放出来。”说着,拿眼瞟着匣子,言下之意,还差十八双。
蒋氏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和颜悦色地道:“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个标致体面的丫头。老四媳妇,你是想给她求情?”
婧怡从椅子上站起身,深深福了下去:“回母亲,碧玉无礼莽撞,本该重重责罚,但她是自小跟在媳妇身边的丫头,如今年纪又大了,媳妇想给她找户人家嫁出去,因此特地来求您的恩典,绕过她这一回。”
蒋氏点头:“如此,你可为她选好了人家?”
“还不曾。”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放她出来罢,否则真要耽误她的终身,”笑得极温和,“咱们附里头,有好几个不错的小厮,你对府中人事不熟,若有什么,只管来问管妈妈就是,叫她给你那丫头保媒。”
婧怡又是一福:“谢母亲,”朝管妈妈笑了笑,“如此,还得妈妈多费些心。”
管妈妈忙摆手:“四夫人哪里的话,保媒牵红线可是积德的事儿,老奴最爱做的!”
几人又说一番闲话,婧怡找了个由头,告辞出来。
碧瑶早已眼眶通红:“夫人,您总还是想着碧玉姐姐的。”
婧怡睨她一眼,笑道:“难道我还会亏了你们不成?”
碧瑶傻笑两声:“您真的要给碧玉姐姐找婆家么?”
“是呀,她都十七岁了,再耽搁不得,”婧怡收起笑容,回答得很认真,“你一向与她要好,找个机会问问她的意思,可有中意的人选,我自可为她做主。”
“是,”碧瑶喜得眉开眼笑,“奴婢定不辱使命!”
婧怡也笑了:“不辱使命都会说了,不错不辞,”掩了嘴,“你放心,等到了年纪,我也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松鹤堂。
管妈妈也正和蒋氏说碧玉的事:“您怎么这样轻易放过了那贱蹄子?依老奴看,四夫人极看重那个碧玉,您尽可拿这件事做做文章的。”
不想蒋氏却嗤笑一声,道:“你道她急忙忙把人弄出来,是要做什么?”
管妈妈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您的意思,那个碧玉,四夫人是预备留给四爷的?”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那个碧玉的长相,比芝兰都要强,和玉树相比亦不妨多让。
想到此处,一拍大腿道:“是了,这么个漂亮丫头,年纪也正好,不明摆着要走这条路么?四夫人是见您抬举了芝兰,要拿这丫头来笼络住四爷呢。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不少。”
蒋氏就笑得高深莫测:“不怕她手段多……她要是不厉害,四房能闹得起来么?”
……
回到梧桐院时,芝兰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绿袖迎出来,低声禀道:“四爷没有见她,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婧怡点点头,并未对此多做评价,自进屋去了。
至晚间,沈青云过来用饭。
今日有一道醋溜藕片、一道木须肉、一道凉拌木耳、一道清炒小油菜、一道清蒸鲈鱼、一道冬瓜雪蛤汤,都是清淡爽口的菜式。
沈青云许是饿了,又对上了胃口,连吃了三碗饭才罢手,见对面妻子只扒拉着白生生的米饭,却不往嘴里送,便放下碗筷,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
婧怡自打下午在松鹤堂吃了那一碗银耳莲子羹,就积住了食,只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随时可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哪里还吃得下什么?
不仅晚饭吃不下,直到了夜间仍是坐不住,和沈青云各自梳洗完毕,却不肯就此上床,只道:“妾身睡不着,去外屋走走。”
沈青云本半靠在床头看书,闻言直起身子,关切道:“下午到底吃了什么,撑成这样,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
“不要不要!”她忙摆手拒绝,大晚上的请太医来看积食,人家还当她多贪嘴呢。
因笑道:“我去外屋走两圈也就是了,四爷困了就先睡。”语毕再不停留,自招了外面服侍的碧瑶,往外屋来了。
才遛了半盏茶功夫的弯,就听外头吵闹起来,碧瑶便道:“奴婢出去看看。”
少时进来,青着脸冷哼:“是芝兰,在外头闹着要见四爷。”
婧怡闻言,走到里屋门口往里看,见沈青云虽仍拿着书,眼睛却闭上了,想是白日困倦,一人独坐已然入睡。
“去告诉她,”婧怡表情淡淡,“四爷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儿早上再来。”
第73章 莫名
芝兰站在院里,面前立着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
她脸色发青:“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去路!”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皆露出了鄙夷之色,其中一个就咧开大嘴嘿嘿笑道:“哎呦,看芝兰姑娘说的,咱们也不是什么东西,不过同您一样,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罢了。”
“就凭你们两个老货,也敢和我相提比伦!”
两个婆子的脸色也变了,先前说话那个啧啧两声,冷嘲热讽道:“说得也是,咱们和您可不一样,咱们是老货又不是骚货!”嘎嘎笑了两声,“有些人啊,费尽心机卖弄风情,偏主子爷就是不拿正眼瞧她,真真笑死个人!”
“你!”芝兰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若不是夫人成日霸着四爷,我怎会沦落至此,说来说去,都是夫人善妒小性!”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一撩,走出个衣着体面的大丫鬟来,却是夫人身边的碧瑶。
只见她面色铁青,伸出一根青葱似的手指,直点着芝兰:“胆敢诽谤夫人,还不快捂了嘴,赏她十个嘴巴子吃!”
两个婆子正是求之不得,立刻上来扭住芝兰的胳膊,蒲扇似的大手就往她粉颊上招呼。
芝兰哪肯就范,忙奋力挣扎,口中更是尖叫:“夫人若不是善妒,霸着四爷不肯让,怎拦着不让我见四爷!放开我,我是四爷的人,还轮不到你们这些贱奴来作践!”
碧瑶亦是大怒:“我管你是哪个,今日总要先撕烂你的嘴!”说着,吩咐两个婆子制住芝兰,撸起袖子竟要亲自上前动手。
正当此时,却听婧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住手,”顿了顿,“碧瑶,叫她进来。”
原来,沈青云不过是靠在床头略打了个盹,外头闹成这样,早便醒了。刚走出外屋,就听见芝兰说婧怡善妒的话。
当下面色一沉,吩咐道:“叫她滚回去,没我的命令,再不许出屋子半步。”
却被婧怡拦下:“宋管事挨了罚,芝兰为人子女的心急求情,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您不若见一见她,总归全了她的孝心。至于她口出恶言诋毁于我,等过了今晚,再行惩治不迟。”
这才放了芝兰进来。
芝兰进屋,抬眼见四爷与夫人站在一处,四爷正将原本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褂披在夫人身上,口中道:“夜里湿气重,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
表情温柔、语气和缓,竟与她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原来四爷也会说疼人的话。
再看夫人,小小巧巧一个人,包在男子宽大的衣衫里,显得愈发纤弱惹人怜爱,虽然钗环尽去、脂粉不施,却眉眼精致,冰肌雪肤。
与四爷同坐上首,宛如一对璧人。
芝兰的眼睛和心口一齐痛了起来。
婧怡也正冷眼打量芝兰,经过方才院中的扭打,她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一头秀发已散了半边,有几缕落在颊侧,颇有楚楚可怜之态。
她眼尖地注意到,芝兰虽未戴首饰,面上却细细上过妆,不仅描眉画眼,唇上还抹着嫣红口脂,颜色纯正、色泽诱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非一般的下人丫鬟能用得。
还有身上那件粉红色对襟小袄,尺寸明显小了一号,轻薄的布料紧紧包裹她年轻的身体,掐出杨柳似的腰、鼓鼓的胸。
简单又直接的诱惑。
还有心思如此着意打扮,看来倒不怎么担心她老子。
婧怡心下微微一哂,转眼去看沈青云,却见他神色不动,一双眼沉沉盯在芝兰身上。
难道……
想想也是,自那夜过后,她就再没让他近过身。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这些时日来经常于深夜辗转难眠,她不是不知道。她也打定了主意,二人毕竟是夫妻,他若要求,自己也会勉强忍耐,但若要她主动邀请,却是万万不能。
可自始至终,二人共眠,沈青云始终谨守规矩,并未对她做什么。
如今,是终究看上了芝兰?
一念及此,不由别开眼,仍将目光放到芝兰身上,声音不高也不低,语气不喜也不怒,淡淡地开口:“你哭着闹着要见四爷,如今四爷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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