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既温婉又诚恳,丝毫不见先前的嚣张跋扈。
毛氏心下冷笑连连,好个会作伪的丫头片子……你会装模作样,难道我不会么?
忙挤出盈盈泪光,委委屈屈、抽抽噎噎望向陈庭峰,道:“不怪二姑奶奶,是妾身不懂规矩,在太太屋里就用起了饭……”
明目张胆告起了状。
第78章 交锋
毛氏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陈庭峰面前过了明路的。
不,更确切地说,这本就是陈庭峰与毛氏的共谋,毛氏是冲锋陷阵的刀枪,陈庭峰则是握着兵刃的手。
所以,他当然向着毛氏。
何况宠妾娇声软语地一句话,弱不胜衣地一转身,更让他想起她的千百般好处来,身子不由酥了半边,张口就要训斥王氏。
抬眼却见女儿袅袅婷婷立在妻子身侧,云鬓高耸、锦衣华服,身后簇拥着一群丫鬟婆子,如众星拱月一般,衬得她越发贵气逼人。
是了,怡姐儿如今不仅是陈家的女儿,更是沈家的媳妇。
自己能在黄阁老一议中全身而退,可全仰仗了沈家。
听说怡姐儿很有几分能耐,不过短短两月,不仅在武英王府立柱了脚跟,更得宫中贵妃娘娘的青睐。
而他的女婿沈四爷,如今常在皇上身边走动,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晋勋贵。
别家做梦都想攀附的人物,却是自己的女儿女婿,正是天赐的机缘,他脑子坏掉了才会开罪他们。
不过,王氏手里的钱,他也绝不会放手。
脑中心念急转,望着王氏的目光就温和下来,露出息事宁人的神情,道:“毛氏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子,难免笨重周转不开,偶尔贪个吃喝坐卧,是她不懂礼数,”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看在她侍疾的一份心上,你就不要计较了罢。”
王氏闻言,面色苍白地望了婧怡一眼,才缓缓道:“我又何曾要与她计较?只是她如今的光景,在我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屋好生养胎是正经。我有王妈妈和丫鬟们。一切都好,并不短伺候的人。”
总算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毛氏何等机灵,怎能容她三言两语打发自己,忙拿帕子抹着眼角,情真意切地道:“王妈妈和丫鬟们再尽心,到底是下人,哪里就能事事周全?若非老爷公务繁忙,是定要亲自陪在您身边的。现下只好由妾身越俎代庖,尽一尽老爷的心意,”面带微笑,“太太若执意拒绝,便是连老爷的情面都不顾了。”
王氏嘴中发苦,长叹一声,刚要接话。
却听婧怡忽然开口:“母亲,既是姨娘的一片心意,您就不要再推脱了罢,否则,别人要说您不近人情!”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语声带笑,显得既松快又爽利,一副为王氏找台阶的神气。
就算做了王府夫人、朝廷命妇,在父亲面前总是不敢造次的……这不,不敢再逞嘴上威风了罢。
陈庭峰神色稍霁,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来,对着毛氏:“听见没有,往后要好生伺候太太。”
毛氏忙应诺:“是,妾身省得。”抬起芙蓉面,朝陈庭峰妩媚一笑。
极尽妖娆风骚之态。
婧怡嫌恶地别开眼睛,却正见一小丫鬟将个青瓷海碗摆在桌上,里头热气腾腾,正是一大碗刚出锅的红枣枸杞小米粥。
脑中灵光一闪,一时计上心头,婧怡面上笑容不减,道:“姨娘到底怀着身子,那些粗重活是绝不能做的,只每日陪在母亲身边,就已极好了,”见父亲面露满意之色,话锋一转,“不过,毕竟是在正屋,姨娘想坐卧便坐卧、想吃喝便吃喝,到底不成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娘戳在母亲面前,是故意要膈应她老人家呢。”
被一语道破心事,陈庭峰不禁面色未变,嘴角翕动便要说话。
婧怡却并不停顿,仍一脸推心置腹的表情,道:“依女儿之见,姨娘探视陪伴母亲理所应当,若觉劳累时,就赶紧回自己屋歇着,左不过院子就这点大,走几步也就完了。如此,既不会妨碍姨娘的身子,也能全了您看顾母亲的心意,”目视陈庭峰,“父亲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全是为了毛氏的身体和陈府的脸面着想,陈庭峰一时倒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何况,女儿再精明厉害,也不能时时盯着王氏,更不能桩桩件件地指教王氏。等她回了沈府,要如何行事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儿?
想到这里,便微微点头,道:“考虑得极周到,就依你的意思罢。”
“谢父亲,”婧怡开怀,似乎得了多大奖励似的,转头对王妈妈道:“姨娘方才的饭还没用完呢,我瞧这小米粥不错,满满盛一碗来端给姨娘。”
露出无辜的神情,接着道:“为着陈府的规矩体面,怕要委屈姨娘站着吃粥……这一小碗粥,不知姨娘端得住么?”
毛氏见那不过一个极精巧的青瓷小碗,哪里会端不住?
主母面前,站着用饭也是常理……刚说了要守规矩的话,自己只有身体力行,王氏和婧怡才说不出别的话来。
因笑道:“谢二姑奶奶的好意。”说着便接过王妈妈递过来的碗。
这一下,差点没给扔了出去!
“哎呀,”婧怡惊呼一声,“姨娘小心,千万别洒了!”一脸忧心忡忡望向陈庭峰,“父亲,女儿看姨娘的身子着实有些弱,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罢,至于侍疾,只怕……”
陈庭峰是个大男人,虽心机深沉,于后宅妇人的手段到底不通门道,自然看不出毛氏的异样,只觉她实在不顾场合、不识大体,不禁就皱了眉。
婧怡则在一边添油加醋:“姨娘,若您身子实在受不住,不若早早回屋歇着……洒了粥,不小心再滑一脚、跌个跤什么的,我和母亲岂不是要背上谋害子嗣的罪名?到那时,我们浑身张嘴都说不清呢!”
“好了,”陈庭峰面露不耐,瞪了毛氏一眼,“太太的赏赐,还不喝了?”
毛氏手里端的哪里是个碗,分明就是快烙铁,直烫得她心肝肺一齐乱痛,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有苦说不出。
两只手端着,还能偷偷轮换着手指,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左手就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毛氏虽出身烟花柳地,但风尘女子最紧要一身皮肉,因此自小便保养得肌肤水嫩光滑,在陈家十几年的无宠姨娘,也从不曾做过什么粗重活计。
却不想今日天降灾祸,要叫她受这一番苦楚。
婧怡面上淡然,见毛氏双手不住颤抖,却到底没有扔了那碗,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她在蒋氏那里吃过,印象尤为深刻。今日转赠毛氏,也算没有辜负蒋氏的“言传身教”。
“王妈妈,”她极认真地开口,“汤水、米粥最是养人,往后一日三餐都得紧着做。姨娘伺候母亲辛苦,是府里的大功臣,绝不能少了她的份,平日端茶送水,也不能怠慢。”特地加重了怠慢二字。
王妈妈亲自盛了那粥与毛氏,自然晓得其中猫腻,听婧怡特意嘱咐,忙一叠声地应:“是,是!”
婧怡又道:“今后我每日都会派人来问母亲的病情,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带话给我。”
前一段请毛氏用汤水的话,陈庭峰没听出什么来,但婧怡说要每日派人来看,却明摆着是要监视他与毛氏的动作。
翅膀硬了,敢给人撑腰了。
陈庭峰面色微沉,缓缓站起身来,走至婧怡身边:“随我来,为父有话要与你说。”
……
陈家书房。
陈庭峰坐在黑漆大书案后,逆着光,看不清脸色。
婧怡却神情镇定,姿态端正地坐在一把圈椅里,腰杆挺得笔直。
“为父一直偏爱你堂姐,打小对你多有疏忽,你心中是否多有怨恨?”
“大伯父早逝,大伯母身子不好,父亲多关怀大姐一些,原在情理之中,女儿怎会怨恨?”
“那我将你许给当时下落不明的沈四爷,你必定是怀恨在心了。”
婧怡沉默片刻,半晌方道:“……不论如何,四爷平安归来,女儿得以嫁入高门,全仰赖父亲的功劳。”
“好、好、好,”陈庭峰连说了三个好字,忽地话锋一变,声色俱厉道,“既如此,你为何事事忤逆为父,难道当真置父女天伦、孝道纲常于不顾了么?”
“女儿愚钝,不知何事忤逆过您?”
大齐朝最重礼仪,其中以“孝”之一字乃重中之重,多年以来一直盛行愚孝之风。陈庭峰一番雷霆震怒,扣下不孝忤逆的大帽,原以为婧怡第一反应定是俯地求饶。
在言语上抢得先机,再步步紧逼,不怕她不就范。
谁料婧她不走套路,竟睁着眼睛装傻,直接反问回来。
他一噎,气势却半分不减,反应也快,不再乱兜圈子,单刀直入道:“你允婚时沈家给了你母亲田地铺面,你却将契书握在手里,带去了夫家,”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处处提防着我?”
婧怡瞪大眼睛:“母亲没有告诉您么,这五百亩田地是母亲的祭田。”
避重就轻,没有回答契书之事。
所谓祭田,即为人过身后操办丧仪祭祀所置办的田产。
一旦成为祭田,除非倾家荡产、走投无路,否则轻易不能动用。因齐人对身后事最为看重,在世时置办祭田,便是为了能把后事办得风光体面,长得香火供奉。
沈家当时给这田地,自然没说什么用处,但婧怡是经手人,她说做了祭田,陈庭峰一时也无可反驳。
如此,变卖祭田开书画铺子,这种话传出去,可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陈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满腔怒火,忍耐着脾气道:“那铺面呢?”
第79章 卑劣
陈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满腔怒火,忍耐着脾气道:“那铺面呢?”
果然如此。
婧怡双手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神情仓惶、目光闪烁,一脸做贼心虚模样。
见她露怯,陈庭峰心下总算有了几分把握,不由提高声音,摆出父亲的威严,道:“怎么不说话?”
婧怡迅速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口中嗫嚅道:“……那些铺面的地契,都在四爷手里。”
“什么?”陈庭峰大惊,腾迪站起身来,指着婧怡,怒道,“地契上写着你母亲的名字,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为何要给他?”
“您是知道的,”婧怡与陈庭峰极相似的凤眼中露出一丝哀色,凄然道,“沈家会给我们这笔产业,只因他们本要女儿去结阴亲,为四爷守一辈子寡……这是损阴德的事儿,沈家过意不去,才予以重金酬谢。如今四爷平安归来,女儿因祸得福,这些东西照理都要还回去的。四爷不过代为保管,田地的佃银、铺面的租金仍给母亲,说起来,已是仁至义尽了。”
结阴亲损阴德,沈家还知道重金酬谢,他这个拿女儿换钱权的老子又成了什么东西?
陈庭峰素来面皮就厚,因他最会自欺欺人,往自个脸上贴金更是拿手绝活……就算牺牲女儿有千般不是,皇家还有和亲公主一说呢,养女儿不就为着政治联姻、利益互惠么?
更何况,能为自己的光明前途、陈家的门厅荣耀做牺牲,也是她的职责与价值。
不过,心无愧疚是一回事,被女儿当面说破又是另一回事,陈庭峰只觉老脸火辣,仿佛被人狠狠剐了一掌,待要发怒,却不知从何发作。
女儿方才还情真意切地说,对他并无怨恨,张口闭口的“我们”,分明还是站在娘家这头。
而且,要拿回这些铺面,还得女儿出头。
一念及此,忙收敛心神,脑中诸般念头闪过,思索起解决之法来。
到底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过转瞬之间,已定下一番计较。
只见他长叹一声,走到婧怡身边,沉声开口道:“武英王府门庭显贵,你夫君位高权重,婆婆妯娌们又皆出身高门,你嫁过去这些时日,过得只怕艰辛罢,”面露愧疚之色,“都是父亲无用,入仕二十多年还只一个正五品,没能让你有一个硬气的娘家。”
婧怡垂着眼:“只要知道家中有人惦记,女儿便已心满意足。”
“说什么傻话,”陈庭峰皱眉,语重心长道,“你还年轻,经的事少,不知这豪门家的水有多深。就拿这回的事说,若非我家无权无势,他沈家又怎敢将送出去的东西往回拿?”
婧怡抿着嘴,没有接话。
见她面上神色戚戚,似被训得无地自容,陈庭峰不禁得意,言语之间更多几分踌躇。
他又哪里想到,唯唯诺诺的女儿,其实正在心中跳脚,对着满天神佛大呼罪过罪过。
沈青云平安归来,武英王府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不论各人私心如何,明面上这总是件天大的好事儿,又怎会有人在此时大煞风景地根婧怡要送出去的聘礼?
至于沈青云,不知他是否知晓此事,总之她从未向他提及一言半句。
因此,什么暂为保管契书,都是婧怡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齐重礼,上至豪门贵胄下至山野村夫,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丈夫霸占妻子的娘家物件不放,说出去是极丢份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的。
婧怡不想诬陷沈青云,实在是时间紧迫,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仗势欺人,对付不入流的妾室丫鬟手到擒来,但陈庭峰乃其生身父亲,她作为子女,又是后宅妇人,要怎么与其相争呢?
少不得,只好借丈夫的权势,压一压老爹的威风。
婧怡心中连道惭愧,暗下决心,今日沈青云回来,定要好好献一番殷勤。
却说陈庭峰,见女儿一声不吭,料她无言以对,遂轻咳一声,接着道:“原本,为父也不想如何大富大贵,只要日子过得平安顺遂,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也就罢了。但如今不同,你嫁入高门,为父便是为着你,也要奋力一搏、力争上游。但仕途漫漫,要想通达显贵,也非朝夕可成,”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依我们今日之力,要做个大富之家,有金银钱财傍身,却也不难,只一条,得拿回那五间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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