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一直忙着指挥小丫头收拾晚宴的残局,忙得脚不沾地,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偷瞄着窗边几人的动向。
兄弟俩正在说话,看沈青羽嘴角微扬,似乎十分开怀,沈青云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身后看。
他身后站着宁氏和陈氏。
方氏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也不见沈青羽转头望自己一眼,又自我安慰,他两个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也是常理。
自己和沈青羽当年也有过这好时候的,不过是时过境迁,人心磋磨乃至一去不复返罢了。
又见他走过来,吩咐侍立一旁的绿袖:“去给夫人拿件斗篷。”
时已入八月,白日里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怡人,至晚间却已有了早秋的凉。
她和宁氏都使人回去拿了斗篷,却是她们自己的主意,宁氏没了男人,事事靠着自己也还罢了,可她呢?
丈夫只管和兄弟聊得热火朝天!
再看沈青羽时,就怎么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宁氏和婧怡站在一处,自然也看见了沈青云的动作。她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光,微笑道:“几个兄弟里,四弟是和你二哥最像的。”
关于故去的沈青恒,沈家人很少提及,多半是怕勾起宁氏的伤心事,现下她主动说起,婧怡却也不知要如何接话。
宁氏却已自顾说了下去:“面冷心热,心里不管什么想头,总是不肯露、不肯说、不肯做。你二哥在时,一年里总有个大半年不在家里。难得回来,不是躲在书房里看书,就是去骑马射箭练功夫,我们除了吵架的时候,几乎没什么话说……他走时,我父亲就在一边,当时还没有咽气,却只给我留了三个字。”
宁氏平日其实很少会想起丈夫,她嫁给他,本来就是聚少离多,她如今也只当他还在外头打仗。
可每年的中秋,月亮那样圆,身边的人出双入对,她就总会想起他说的那三个字。
对不起她什么?
是往日对她的冷淡、无休止的争吵;还是婚后从不曾有过陪伴与温柔;又或者,他早早地撒手人寰,害她漫长的下半生只能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宁氏笑了笑,眼中有无尽寂寥,再看向婧怡时,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我却觉得自己看错了,四弟虽然也不爱说话,与他二哥却大有不同。只四弟妹和我当年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嫂托大,今日便说一回经验之谈……功名利禄皆是空,不如怜取眼前人。”
宁氏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婧怡心中一阵狂跳。
正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沈青云走过来,对宁氏点点头:“二嫂。”又看向婧怡,“夜已深了,回罢。”
于是,夫妻两个同宁氏、沈青羽夫妻话过别,出了碧潮阁,径直回梧桐院去了。
……
沈青羽夫妻是最晚回去的,一进屋,方氏就问沈青羽道:“三爷方才和四弟说什么了?”
沈青羽看了妻子一眼:“不过闲话几句。”
方氏面上的笑意就垮了下来:“妾身和您说过多少次,咱们家大哥虽然是世子,四弟却是真正有能耐的,日后的爵位之争总是免不了,但四弟不论有没有袭爵,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差。你却是庶子,和爵位无关不说,日后还要住在武英王府,因此,咱们和大哥这头也得走得近,为着这个,我在大嫂面前是怎样卑躬屈膝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只叫你和四弟说几句软和话,趁着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他为你在军中谋一个差事,又有什么难处?”
沈青云最烦妻子提这个,闻言就皱了眉,不悦道:“你以为军营是四弟开的,想谋差事就谋?”
方氏冷笑:“是不是他开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阵子,四弟妹的表哥,江家那个病怏怏的三郎到五军都督府做了文书,走得就是四弟的路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行,你这个亲兄弟怎么就不行了?”
“那不一样。”沈青羽道
“怎么就不一样了?”方氏紧追不舍。
这件事情,沈青云是和他仔细说过的,但朝堂上的事情,没必要叫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知道,因横了方氏一眼,怒道:“这些事情你不懂,以后也别问别管,好好打理你的中馈,也让我过两天消停日子成不成?”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
沈青羽其实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不懂得甜言蜜语,对方氏向来也是体贴温和,只一件,方氏总撺掇着他巴结沈青云,好讨要官位,令他厌恶至极,这才一时说了重话。
方氏一听,哪里受得了?当下便开始抹泪:“三爷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妾身进门十几年,为您生了两个儿子,管着偌大的武英王府,是怎么叫您不消停了!您看着我每日上蹿下跳,就把我当成了跳梁小丑,却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您长到这年岁,不擅文不擅武的,还指望威哥儿、武哥儿有什么大出息?”说到此处,眼泪已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威哥儿比岚哥儿还大着一岁,两个人一道进学,先生只说岚哥儿有天赋,字写得好、文章做得好,处处都强。到了威哥儿,却只说用功,旁的一句没有。武哥儿就更不用说,除了在课堂上捣蛋,半点正经事情不会做……孩子们总要长大,您不想着自己,也得为他们谋条出路罢?我们如今靠着大哥和四弟,难道往后还叫他们靠着岚哥儿、四弟的儿子不成?”
先还只是做作,说着说着倒真伤心起来,哭得愈发情真意切。
沈青羽先时还有些后悔,听到她拿两个孩子说事,脾气也就上来了,等妻子一说完,就冷着脸站起身,道:“我从前管教孩子时,你只管一味的拦,如今却又要怪他们不成器……儿子没有出息,你不想着亡羊补牢,却要别人替他们谋出路,真真是闻所未闻。”顿了顿,声音又冷三分,“你要我做官,那也行,军中是不要想了。离了王府去外地,做个地方官,你若觉得好,也不用求四弟,我自会向父亲求恳。”
方氏一听说要离开武英王府,心中就是咯噔一声,但转念一想,能离开蒋氏从此自己当家做主,也颇为不错。
而且,听说江南有些地方极其富庶,做一方父母官,油水定然足足的。
因忙收了泪,转悲为喜道:“若能到那富庶地方做个父母官,熬几年资历,再调回京来,也是不错的。”
懂得倒不少。
沈青羽冷哼一声:“去哪里上任是吏部的事儿,只一条,人家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才能做个七品县令,像我这样的顶多也就是个地方属官,你可不要想得太多!”
语毕,一甩衣袖,出门往通房屋里去了,再没看方氏一眼。
……
却说婧怡和沈青云,一路无话回到屋里,各自梳洗沐浴,躺下休息。
大齐女子十五岁及笄,自此便是成了年,因此,今夜会发生什么,婧怡是猜得到的。
虽然仍有些害怕,她却觉得可以接受,至少如今的她看沈青云,并不讨厌。
他等妻子上床躺好,便将另一床被子扔到了地上,自己钻进了妻子的被窝。
纤细的身子一僵,随即便软下来。
他心中一喜,人就凑了上去,在她耳边低声开口:“……我问过太医了,只第一回疼,往后就好了。”
却听妻子“扑哧”一声,竟然笑了起来。
沈青云便楞楞地问:“你笑什么?”
婧怡笑得厉害,脸也红得厉害,娇嗔道:“怎么什么事都敢去问太医,真是不害臊。”
沈青云呵呵地笑:“我一个大老爷们,不怕臊。”
“你问的哪个太医,以后千万别叫他来给我诊脉。”
“那可不行,”沈青云笑得更开怀,“那位太医最擅调理孕妇之事,往后你有了身子,还得叫他来。”语毕,再不说话,手里只管动作起来。
漆黑的屋中便响起了细细的喘息声。
果然不痛了,感觉有些怪,但也并不讨厌,男子滚烫的汗珠落在身上,令她一阵颤栗。
时间久了,却又开始火辣辣的痛,她细细的声音就变了调,渐渐有了哭音。
“怎么了?”沈青云哑着嗓子,带着三分隐忍。
婧怡的眉头皱得很紧:“……有点痛。”
沈青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抽身而退,仰面躺在她身边:“睡吧。”
过了半晌,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碰了碰他。
沈青云身体一僵,心中却是狂喜……难道,她要牺牲自己,成全了他?
却听婧怡小声道:“四爷,您不洗洗吗……妾身想去沐浴。”
第96章 衣裳
今夜轮到绿袖当值。
婧怡虽然不要贴身丫鬟当夜值,但她们几个却也不敢直接回自己屋去睡。毕竟,如果夜里要用水,总还要有个跑腿传话的人。
因就在外头茶水间打个盹也就完了。
婧怡知道后,晓得她们的心意,并不勉强,只让人在正屋耳房设一小榻,叫她们自睡,屋里要人时,喊一声,耳房是听得见的。
绿袖今夜却没有躺下,穿戴得齐齐整整,就坐在耳房里等,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她虽也是没出嫁的丫头片子,与碧玉、碧瑶两个却又不同,她在刘氏身边伺候过,早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心中虽然羞赧,面上却能做得沉稳。
夫人进门这许久来,夜里只要过一回水……
屋里的丫鬟们不是没有议论纷纷,连碧玉、碧瑶也常愁眉不展,只有她,坚信那是四爷体恤疼惜夫人,是好事儿,并以此安慰开解另两个姐妹。
夫人终于及笄了,四爷究竟是疼惜还是冷淡,一切都看今日。
正怔怔出着神,就听屋外有人道:“送水进来。”
竟是四爷披着衣服亲自出来传话。
绿袖一阵狂喜,连忙赶出去屈膝应诺,待看见沈青云脸色,心下又是“咯噔”一声。
……
婧怡坐在雾气蒸腾的大浴桶里,温热的水划过柔软的肌肤,令她酸痛的身体大为舒缓,不由舒服地叹息一声,靠在了桶沿上。
绿袖在水里放了各色花瓣,又滴了两滴玫瑰香露,这才用木勺舀起热水浇在她肩头,一面就细细打量自家主子的神色,见她神情舒展、面若霞飞,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春意,显然心情不错。
“夫人,”绿袖的声音有一丝犹豫,“奴婢方才见四爷,仿佛不大痛快似的?”
婧怡一愣,回想一番,并无不妥之处,遂摇头“没事,都挺好的。”
待沐浴完毕,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已另有下人撤下原先床单被褥,换了新的,沈青云则已靠在床头翻书。
看见她,将书搁在一边,招手道:“快睡罢,三更都过了。”
沈青云熄了屋中大半的灯,只余屋角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二人这才各自躺下。
婧怡想起绿袖的话,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丈夫,开口问道:“四爷不痛快么?”
沈青云闭着眼,一语不发,仿佛累极已先沉沉睡去。
婧怡自感没趣,翻了身面朝里,也闭上了眼睛。
却在此时,身后有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上来,脖子处一阵灼热刺痛。
婧怡一惊,刚想伸手去摸,却被他捉住手,连着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脖子,嗓音醇厚如美酒:“睡罢。”
……
一夜无梦,次日婧怡是被碧瑶叫起来的。
“夫人睡得可真沉,若不是还要给王妃请安,奴婢都不忍心叫叫醒您。”
婧怡睡得手脚发软,躺在床上一时还不肯起身,口里问道:“四爷呢?”
碧瑶抿了嘴笑:“四爷早就上朝去啦,您那时候还睡得正香呢。”
主仆两个笑闹着起身,碧瑶伺候婧怡净面,又到妆镜前梳头上妆。
“咦,”碧瑶突然弯下腰,看着婧怡脖子上一处,“这里怎么红了一块?”
婧怡闻言,转过脖子就要去看,口中疑惑道:“什么?”
尤妈妈走进来,听见她们说话,过来看了一眼,神色不动道:“是被什么蚊虫叮了一口。”
说着,从衣柜里拿出前阵子做的天水碧立领秋衣来,换下了碧瑶准备的衣裳,对婧怡道:“夫人今儿穿这件,略遮一遮,过一日也就好了。”
偏碧瑶是个愣头青,还瞪着大眼睛在那里问:“怎么会有蚊子,我昨儿都熏了香的呀,夫人可觉得痒,奴婢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话未说完,吃了尤妈一记眼刀,才算是闭了嘴。
……
婧怡今儿是第一个到松鹤堂的,不仅蒋氏没有起身,袁氏和宁氏都是过了一会才来的。而平日里最殷勤赶早的方氏,今儿更是姗姗来迟。
她一进门,见大家都已到了,神色就是一顿,随即就呵呵地笑了两声,掩嘴道:“哎呀,昨儿太高兴,竟走了困,今儿就起得迟了!”
袁氏见她一件大红色绣宝相花杭绸褙子,配藏青色的马面裙,梳牡丹髻,并插三支旒金簪,面上更是细细上了妆,平日里出门见客也就这样的打扮了。
袁氏就笑道:“三弟妹今日好漂亮。”
方氏笑容一顿,看了婧怡一眼,突然又掩着嘴笑起来:“从前我是家里最年轻的媳妇,如今来了四弟妹,生生把我比成了黄花菜,我再不努力打扮打扮,可不要被甩到脚后跟去!”
众人便又去看婧怡,她倒是寻常打扮,只上身那件天水碧绣卷草纹的立领小袄是今秋刚做的新衣。
袁氏的目光在婧怡被挡住的半边脖子上溜了一圈,才笑着转开眼,道:“四弟妹是清水芙蓉,三弟妹你却是艳若桃李,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嫂子我看了都喜欢呢。”
方氏最会顺着话说,闻言立刻道:“要我说,还是大嫂最端庄典雅,才是我们要学习的典范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蒋氏的声音:“说得好。”
众人抬头,便见蒋氏自内堂转出,由管妈妈扶着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居高临下望着几人,目光快速划过袁氏、宁氏、在方氏身上停留片刻,又在婧怡的衣领上停留片刻,方开口道:“我武英王府的媳妇,妇言、妇容、妇德、妇功样样紧要,并不是一味的花枝招展就能行的,平日里是该和你们大嫂好好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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