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你们叶家人……简直就是疯子!”
狍鸮甚至都被这个疯狂的计划吓得停下了不停发出刺耳的“刺啦刺啦滋儿滋儿”声音的爪子,再也不敢磨了,罗罗鸟和穷奇翅膀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活像两只硕大无朋的鸡毛掸子: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阿楠永远都不再出山怎么办?!你们就再也无法平平反了!甚至叶家,都再也不会是现在的玄道名门世家,而只不过是比较出色的普通人的大家族而已!”
“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一听这些家伙们竟然担心的是这件事,残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十数位的长老们便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家主如果没有了这段记忆,那么百年后,她便能逍遥自在,快活一生;如果她恢复了这段记忆,肯定就会帮我们平反。”
“再说了,名声这东西有那么重要吗?就算家主没有给我们正名,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我们做过了,管他后人怎么说呢?”
“你们和萧景云一样……都是疯子。”九尾狐喃喃道:
“他在死前也让我们封住阿楠的这段记忆,让我们给她用鬼草,这样她就可以忘掉一切能够让她忧愁的东西了。”
“如果没有她以身献祭、启动大阵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后来;这些人的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起不到任何作用。我想,她当得起。”叶鸿兴微一颔首,问道:
“只是我们可以相信你们吗?”
须发皆白的老人的目光从这帮大妖们的脸上严厉地扫过,看得它们一个个相当不自在:
“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家主交付到你们的里,在她醒来之后,让她不再如此劳心劳力,让她去好好地活在自己缔造的太平盛世里么?”
“你们做得到么?”
明明它们现在都是能够叱咤风云的大妖了,可在这位老人过分严厉的目光下,它们瞬间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山海世界里那只小小的、必须要生活在长辈的指导、指教和批评下,才能一步都不踏错的妖兽。
“……我不敢担保。”罗罗鸟弱弱地举起自己的翅膀尖:
“我对我的脑袋没信心,就算阿楠再醒过来,忘掉了这些记忆,也肯定比我要聪明,下两下就能从我这里套话出来。所以萧景云让我先吃了鬼草,现在鬼草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等过不了多久,这段记忆也可以从我的脑海消失了。”
“我也去吃一点吧。”九尾狐叹了口气,一头扎进了山海古卷,穷奇默不作声紧随其后,两只互相看不顺眼的家伙在此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太难了,我瞒不下来。”
狍鸮已经开始在苦着脸往嘴里塞鬼草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鬼草并不难吃。山海经里对它的记载是“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而能够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的草药,吃起来味道肯定不会太坏,要不然它自己本身的味道就是一种忧愁了。但是狍鸮是要吃人的,又不是吃草的,可此时此刻,它为了消除自己的记忆,为了让不知多久才能醒过来的叶楠,能够无忧无虑地活在自己缔造的盛世,还是相当主动且无怨无悔地开始吧唧吧唧吃草了:
“我也做不到。”
“我平生最不敢看的,就是有情人不能在一起,英雄之名不能流芳百代。”蛊雕懒洋洋地用后腿踹了下狍鸮:“兄弟,分我一点,我不想进去拿了。”
——这才是后世,山海古卷的大妖们齐齐失去了记忆的真相。
并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强行失忆。
似乎从来都对人间的各种感情和事情不屑一顾的上古大妖们,终于在叶楠舍身成仁的大义感召下,在五爪金龙临终前的最后遗命号令下,在叶鸿兴托孤之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选择:
消除自己的这段记忆。
鬼草在山海古卷生长,与山海古卷内蕴的灵气互哺,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可以说只要大妖们吃下了分量足够的鬼草,那么鬼草就能够在它们的体内一直发挥作用,百年前的大阵,萧景云,叶楠……一切的记忆,都要模糊在简简单单的“忘忧”两个字里。
不过还是有那么条漏网之鱼的,就是懒得自己再钻进山海古卷去拿鬼草,于是强行从狍鸮嘴边抢食的蛊雕。
蛊雕常年居于水,鬼草的效力本来就在它身上要弱几分;再加上它吃的分量不够,所以百年后,当九尾穷奇它们正在苦思冥想,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萧景云”的时候,这位山海古卷集惰性之大成者,便能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百年前不就入了叶家族谱了吗?”
——叶鸿兴到最后,还是代替躺在棺沉眠不醒的叶楠,答应了萧景云生前那次过分突兀的求婚。
叶楠本来就无父无母,是叶家的孤女;叶家长老们已经一一按照计划去寻找漏网之鱼,融入进去了,只剩叶鸿兴一人打起精神来收拾残局。
萧景云下葬的那天,叶鸿兴代表叶家去吊唁了。
大阵启动之后,先不说当时一起参与守城的人们会怎样把信息传开来,就算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人们,也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周围大环境的变化:
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的邪修和妖怪们,已经不见踪影许久;本来数日就会又一次的百鬼夜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了;原本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正道修士们,正在悄无声息地退出所有人的视线。
留给普通人的,是一个乾坤朗朗的大好人间。
萧母看到叶鸿兴之后,对他疲倦地笑了笑,将一份书信递给了他:
“这是我儿子被送回来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
叶鸿兴在来之前,已经想象过很多遍,这位年纪轻轻便不幸守寡、年更是饱受丧子之痛的萧夫人,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厌弃的?愤怒的?冷漠的?不甘的?
——如此种种,皆有可能。
但他最没想到的是,萧夫人只是长叹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的不甘和悲痛,都凝聚在这一声叹息里似的,问道:
“叶长老,我儿是否死得其所?”
叶鸿兴刹那间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半晌之后,对着萧景云崭新的、似乎还散发着油漆味道的灵位一拜,道:
“是人间英雄。”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萧夫人挺直了脊背,端起了的茶,对叶鸿兴笑了笑,便是送客的意思:
“我又不是那种家里没了男人,就没有主心骨的女子。”
“我会把萧家搬去沪上。这是我儿战死的地方,是我儿为天下而死的地方,那里的分支本就凋零,直接并入本家即可。我们肯定能够从这里再次起来的。”
“那封书信……是我儿留给你们家主的,你且代为转交一下罢。”
叶鸿兴再也不敢站在这位过分刚强的女人面前。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见过遭遇重大变故的人太多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能够坚强到萧夫人这个地步。
这种过分的冷静让叶鸿兴更为敬重,却也更不敢久留。他匆匆离去之时,隐约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终于爆发了出来的恸哭声,可再也不敢去多听半分了。
他回到叶家之后,将叶楠的棺椁凭一人之力带去了他们早就挑好的山洞。
这里灵气充足,地势险要,还布下了充足的符咒和法阵来保护她。哪怕千百年之后,只要高山不平,便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的长眠。
萧景云续给她的,是自己的命;可是受损的神魂,却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只能通过长眠来缓缓自我修复。
叶鸿兴已经很老了。在叶家数天之内,便按照他们之前商讨过的那样散了下去,剩下所有扫尾的事情就都要压在这位老人的身上。
再怎么高深的修为也禁不住这样没日没夜的操劳折腾,甚至连使用五鬼搬山术这么简单的办法,把叶楠置身其的棺椁带去山洞里之后,也要休息好久才能堪堪缓过一口气来,颤巍巍地从怀掏出山海古卷和萧景云的绝,放在了叶楠的身边。
他迈出山洞之前,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叶楠一眼,心想,这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孩子。
——谁都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漏网之鱼,谁也不知道,已经完全脱离了历史应有轨迹的九州,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但是我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家主,阿楠,好孩子。这是你一成就的……百年人间。
他没敢拆开萧景云的绝。这封书信被残留着最后一点神志的九尾狐叼进了山海古卷里,去往大荒山上最隐蔽的地方放了起来。只有这样,凡人的墨才能够永恒不朽:
如果叶楠真的有恢复全部记忆的那天,九尾狐它们肯定也会拜托鬼草的桎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的;如果叶楠想不起来,那么它们平日里也肯定不会去那么偏僻的大荒,自然也就不会寻求真相。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苦难都会被掩藏起来,所有的求不得与家国大义都会被尽数封藏。她们的家主还是那个会在盛夏艳阳天爬上叶家本宅心的那棵大树乘凉、爬上书院外面的高墙试图逃学、和身边的姐妹们分享一盘甜点心的小姑娘。
重重封印开始落锁,布在山洞之外起掩饰作用的藤蔓开始飞速生长,不一会儿就给山洞入口处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绿瀑。九尾狐等一干大妖终于因为力竭而沉沉睡去,大荒山上某处山洞里,萧景云的遗书被悄然侵入的长风掀动一角。
【阿楠,我深知你身为叶家家主,需镇守山海古卷,更要在玄门正道需要你的时候一马当先。可眼下人才凋敝,新任叶家家主候选人尚未决出,若你身死,再无人能镇守山海古卷,一干大妖破书而出,必然天下大乱。】
【旁人去得,可你是万万去不得的。】
【我萧家已联合沪上驻军,死守此城,半步不退。然敌攻势未衰,想来大阵尚且未成,九死一生四字,应当如是。】
【可这么一想,我与阿楠一同守护这里,再换算一下,也权算是生同寝、死同穴……只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意绵绵,永无绝期。】
【今生今世,不得与你结发厮守,恩爱不疑。为苍生,为天下,我虽无怨尤,可终究人有私心,我还想再见你一次。】
【我将命数尽数续与你,请你代我去看太平盛世,去看百年人间。那是你千秋的、无双的功勋,理应由你亲眼见证。】
【他日你出关之时,愿你得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盛世无双。可若有花枝勾缠你衣,便是我魂魄未散,见你来了。万人丛一握,使我衣袖年香,阿楠,莫要拂开我。】
【只盼来生,能够在初见之日,得阿楠一回顾,我萧景云此生此世,便再无他求。】
——天道终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百年前正道逆天而行,扭转了未来的乱世,邪修几乎传承完全断绝,因此它便不得不追杀百年后唯一仅存的硕果,叶家家主叶楠。
可白骨灵修和谭星云、楚明远一行人,硬是投取巧,避开了大阵的清扫。邪修们修炼起来本来就比正道要快,再加上楚明远又凭着百年前的记忆,硬生生造了个逆向大阵出来,如果按照这个势头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逆向大阵就可以完全抵消大阵的功效,甚至把所有的玄门正道都清扫出去;天道这才迫不得已,让叶楠百年以后便得以醒来。
而大阵也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冥冥之,为了纪念这无双的功勋,日后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在大阵保护之下的人,起名字的时候,便下意识地要避开“叶楠”这个名字。从此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与她重名,连天道也不得不避让这种雄心壮志半分:
我等逆天而行,也能胜天半子!
“大阵”之后,再无大阵;叶家之后,再无玄门。
百年之前,正好十六岁的少年骑在墙头上,迎面撞上了一身白衣的双髻少女。只一眼,也不知是宿命的牵引,还是因为那年的阳光太好,亦或者是面前的少女过分清丽……总之从此,他便魂牵梦萦。
百年之后,在医院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白衣胜雪、乌发如云的叶楠心有所感,隔着重重阻碍一回头,隔空与坐在轮椅上的萧景云目光相接。
他们甚至都没有看见彼此,可滞涩多年的命运的齿轮,终于在谁都见不到、听不到的冥冥虚空,发出终于又被拨动了的“咔哒”一声轻响;而在萧景云终于再次见到了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叶楠之后,死死压抑在他心的悸动才终于决堤而出:
如果说之前,他只觉得叶楠这个人很特别,是万千众生最寒凉也最纯澈的一抹雪色的、因此才让他能够一眼留意的话,那么这一回头之后,他的心里,便对叶楠而言只有一个念头了:
她是我的。
她命注定、合该是我的。
果真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尘缘难断处,山水有相逢。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百年后】
叶楠终于从所谓的“前世镜”里抽出了。
她一抽出,多少年来都能一直传下来的镜子,竟然刹那间便纷飞成了无数明亮的光点,在空缓缓凝聚成了叶鸿兴的模样。
叶鸿兴这一着后果然相当狠。
他的身体被楚明远炼制成了自己的血魔替身,因为叶鸿兴毕竟是首席长老,楚明远心又怀有灭族之恨,还有对叶楠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竟让他的修行日进千里,一个血魔替身竟然还装得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从头到尾都是被/操控着的,直到埋进了萧家人的祖坟里,这才算彻底解脱。
而叶鸿兴的魂魄,也终于被后来兴起的妖修炼制成了所谓的“前世镜”。但是前世镜根本就没有什么追溯前世的本事,不过是叶鸿兴的魂魄造出来的一干假象罢了,只有叶楠亲自前来,她的记忆才会被尽数归还。
数月前,曾提着人头叛出正道、拜入妖修一脉的叶楠,对着这个人影深深拜下去。
她的身前是叶鸿兴含笑点头的魂魄,身后是无数正在发出惊恐不已尖叫、终于发现叶楠的投诚果然是伪装的妖修,可是此时,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多谢鸿兴长老为我叶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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