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层功德金身翩然陨落,合着漫天飞舞的白雪,一起温柔而坚定地注入了阵法之。
刹那间一片枯黄的泰山陡然开遍了无穷尽的、热烈而娇艳的芙蓉,夹杂着洋洋洒洒、宛如春日柳絮般的白雪,有如迟来的家乡之人,迎魂灵遥归故土。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第五层功德金身落下,阵法内的金光开始疯狂涌动。
原本应该一条道走到黑的白骨灵修,在叶楠的感召之下终于改邪归正;而他的那个原本应该被道德绑架、跳楼而死的妹妹,眼下已经和孟姣姣一同远在千里之外,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飞速播报着新闻,凭一己之力唤起了多少人对于战乱地区的关注和援。
终其一生,她们都会为此奔走不休,都会间接救人一命,胜造级浮屠。
第六层功德金身陨灭,泰山开始摇晃了起来,悬空数百年的泰山府君的位置,竟然开始被逐渐拂去了尘埃,看来终究要有人登上这个位置了;于此同时,第层功德金身终于轰然坠下,千万里之外,曾经在百年前的沪上城亮起过的金光,终于被再次唤醒,与泰山之上冲天而起的金光融合在了一起!
原本该死去的人,在她的拯救下没有死去;原本该走歪路走到底的人,在她的帮助下回归正途;原本可能会背负骂名含冤而去的英雄,在她的明眸洞察之下,终于英明尽显。
她不求回报,也不会去推算什么“这些小卒子能够在未来的扭转天道的时候起到怎样作用”这种过分冒犯的事情;她只是凭着本能救下了这些人,是完完全全的缘巧合,才能得到天道认可,终于造就层功德金身。
可眼下,层功德金身被她一一主动舍弃,依次陨灭,漫天的光芒碎成无数璀璨明亮的金色星辰。
星子倒转,日月同辉,在九百万里的神州大地上空化作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无数黑雾都荡涤一空,露出湛蓝的、万里无云的碧天,还有逐渐恢复生的山川江河。
在这漫天的金光和翻卷的云雾里,年轻的叶家家主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就好像她刚刚压根儿就不是舍弃了自己的层功德金身、而只不过是做了件吃饭喝水也似的小事一样。
她悬在空,略微一抬眼,看向楚明远,突然便笑了起来,缓声道:
“楚明远。”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怜你。”
“‘背岭夕阳明远烧,隔江霜叶下高林’……多好的名字啊,只可惜你当不起。”
她话音刚落,原本宛如黑缎般的长发,刹那间尽数化作雪也似的白,周身纷飞的香花开始逐渐消弭,原本伴随功德金身而起的天女乐声,也慢慢停了下来。
——那是天人五衰之相,是最终的、没有任何扭转余地了的油尽灯枯。
如果说普通人的油尽灯枯,还有活命的办法,那就是用各种械和药物吊着最后一口气;如果说修士们想要吊住这最后一口气,不拘是正道还是邪道,总有办法的,那就是得有人心甘情愿地把命续给你,他续给你多少,你就还能苟活多久。
可如果一个原本有功德金身的人,呈现出这幅模样的话,便是真真正正的没救了。
金身是什么呢?
那是佛家典籍里,只有天人才能够有的东西;而“天人五衰”这个词,也正是与金身有关。乐声不起,身光忽灭,着境不舍,不乐本座……但凡出现了五衰症状的,哪怕是天人,传说恒久不灭、永居莲座之上的天人,也终究要迎来死亡。
人类的金身,是用功德铸造而成的。天生便有金身的天人,在五衰之后尚且要凋零死亡;那么只不过是后天而生的功德金身,如若凋零,现出天人五衰相,便更没活头了。
所以功德金身只能用来续命,所以没人会用功德金身去做别的事情。
可如果真的有人去做了……
那定是举世无双的功勋,是真真正正的生是玄门人,死为大义之鬼。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道,我等大义无霾!
她向着浩浩的长空张开双臂,露出个坦荡荡的微笑,刹那间便如折翼的白鹤,从九万里高空飞速坠落,落下去的地点赫然便是位于泰山的阵眼。百年前的大阵终于被跨越千里,在五岳之首上唤醒;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眼看又要再来一遍: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阳底下无新事。
山海古卷从她脱出,还在战场上美滋滋扫尾的穷奇、狍鸮、九尾等一干大妖化作虚影没入书,赫然便是“此任叶家家主如若战死,山海古卷便会自动寻找下一个主人”的预兆。
在生死存亡之际,在坠落的途,在飞速掠过耳畔的萧萧的长风里,叶楠只来得及想:
百年前我没能完成的事情,终究还是要自己再来一遍。
只是终究还是又要辜负萧景云。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又”?
就好像这种选择,她不仅仅在上辈子做过,更在时光的长河里,在无穷尽的轮回和岁月里,甚至在人类未开灵智、山海世界还没被封在小小的一本书的里时候,就已经做过很多很多次了。
就在她的身影没入那滔天的金光的刹那,她原本就受损的神魂又开始动荡之时,一双清瘦的、有力的拂过她鬓边的白发。
在她已然变得雪也似的白发掩映之下,隐约能够看到这只上,在人类的皮下缓缓浮凸出的金色龙鳞。
随有黄钟大吕,铿然鸣响,古奥威严的龙吟一瞬间响彻九州四海,伴有清越的凤凰啼鸣,明亮的火光自绵延九州的大阵心冲天而起。
冥冥虚空,终于响起来自亘古的太息:
“你赢了。”
第91章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睁开了双眼。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没有半点外物的存在,他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接一声,永远也没有变快或者变慢的半分迹象。
他恍然间都觉得,这道声音就这样停止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反正他永远都要在这片黑暗里。
陡然间,周围的黑暗猛然颤动了下,龙首蛇身之人从混沌醒来,大吼一声,持利斧劈开无穷尽的黑暗,于是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
天地初分,阴阳乍现,生灵萌动。一片荒芜而勃勃的生,开天地的盘古迎风而长。借着这缓慢而生、逐渐明亮起来的光,他才终于看清,原来在那片混沌,其实还是有外物存在的。
那便是角落里一团小小的、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光芒极其微弱,甚至都不能穿透混沌,不能在无穷尽的黑暗里,照亮哪怕一个小小的边角,来向他宣示自己的存在。
可是他在看到这团光芒的那一刻,心便已浮现无穷尽的爱怜之情;而也正是这一点爱怜之情,让他终于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感知。
他被本能的怜惜启了灵智,生而知之的他终于知道了何为生死,何为混沌,何为太古,何为生灵。
——他是五爪金龙,而这团小小的五彩光芒里,孕育着跟他一样同为神兽的凤凰。
从天地初分的这一刻起,世间的万事万物便都有了自己的归属。花朵归属枝头绿叶,云影归属如镜的湖面,蝉鸣声归属炎炎盛夏,星辰归属浩渺的夜空。
这种归属感甚至能够绵延到千百万年后的现世,绵延到后世的主宰,也就是人类的身上。在渺渺尘世间,永远都会有人惊喜地发现,世界上有个人仿佛就是长在自己心坎上似的,能忧你所忧、思你所思、喜你之喜,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无比熨帖、相辅相成。
人们甚至还专门造了个词,用来形容这种感觉:
天作之合。
眼下虽然还没有这个词语,可是他在看到了这团光芒之后,便也有了一模一样的心情;至少他已然明白,自己毕生的归属,就都在这里了。
随后多少年过去了呢?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而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一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盘古开天地,遗骸养万物;伏羲创八卦,女娲造人类、补天地。
又是千百年后,最初的圣人们功成身去,灵气四溢的上古山海世界初具规模。
在这个世界里,奇花异草与飞禽走兽争辉又并存,每一片土地、每一缕空气里都洋溢着满满的灵气和生命力。
被女娲创造出来、终于灵智初开的人类们虽然还很弱小,但是胜在数量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哪怕生命短暂,倒也能延续下去。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上古大妖都是吃人的。有些性情温和、好相处、甚至可以用来医治疾病的,便被这些代代相传的人类用自己创造出来的字,写进了书里,以供后人参阅,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们少走一点弯路、少遭受一些损失。
这就是后世《山海经》的雏形。
那时,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科技,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削弱人类的本能和感知。
因而不管是妖兽还是人类,甚至山海世界略有灵识的花草树木都知道,哪怕太古的圣人们都已逐渐离去,这个生勃勃的世界也依然有着自己的庇护者和主宰者,他们依然是安全的。
这是一种来源于本能的依赖。
可是为什么祂们迟迟不来呢?
因为那团包裹着凤凰的光芒没有半点变动,在这从开天辟地到山海世界初成的千万年里,她依然没有出世的迹象。所以金龙还在耐心地等待,为此甚至忽略了无数人的祈求的呼唤,就这样认认真真、长长久久地注视着这团光芒,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过分枯燥和无聊的生活增色半分。
终于有一天,那团五彩光芒终于有了变化的迹象。
一只小小的凤凰,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来,和还在外面无悲无喜、静静守候的五爪金龙对上了眼。
那一眼比瞬息还短,可日后细细想来,却又比千万年都要漫长。
他心有所感,瞬时间一句古老的、贯穿了他漫长无尽生命的誓言便脱口而出:
“我与你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在看到面前的五爪金龙之后,同为神兽、因而也同样生而知之的她终于放下心来,振翅而鸣——
那一瞬间,清越的凤鸣之声震动九天十地,山海世界终于迎来了它姗姗来迟的庇护者。
明黄的火焰瞬间从那团光芒喷薄而出,化作漫天缤纷的火雨,橙红的赤色的白金的浅青色的火焰在她的双翼下喷薄而出,端的是绮丽万千、不可名状。而这些火焰落在地面上之后,却没有伤害到任何生灵,只是带来一缕温柔的、长久绵延的暖意。
漫天的火雨之下,小小的凤凰迎风而长,瞬息间便身披五彩华羽,首曰德,翼曰义,背曰礼,膺曰仁,腹曰信。迎风再长,双翼展开长达数十丈,隐天蔽日,华美庄严;第息之时,她双翼振动,日月星辰刹那同辉,年轻的凤凰迎风睁开了纯黑的双眼。
天道震动,万众欢呼;山岳无声,大潮奔涌。
凤凰出世的那一刻,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姗姗来迟的庇护者的威势下心悦诚服;而五爪金龙,最终也顺应天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光看名字就能看出端倪来了,“主宰者”和“庇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要五爪金龙愿意,这片天地的存在和崩毁甚至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这才叫“主宰”。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要这里生,山海世界便能生;要这里死,便无一能幸免。
可只要凤凰还有一息尚存,这片天地里被她庇护着的生灵,就永远能够在灰烬燃起延续的火光,生生不息,源源不绝,能够借着凤凰的涅槃之火长久绵延下去。
万众生灵出于畏惧的本能而臣服于主宰者,但是他们最终敬爱的,还是庇护者。
身为主宰者的金龙归属于身为庇护者的凤凰,二者相生又相克,这才是世界上最初的“天作之合”。
至于谁的位置更高一点,也不好说,毕竟这是最太初的洪荒,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男尊女卑、纲五常之类的东西存在,细细算起来的话,还是喜欢凤凰的生灵多一些,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自己的生死完全被别人捏在心的感觉的
不过五爪金龙也不计较这个。
他为了等候凤凰的出世,已经守望过了太多的年岁,本就平静的心在长久的时光磨砺下,更是等得心如磐石、无悲无喜;再后来,被女娲造出来的小人儿们有了神志,他全部的心神就牵系在了凤凰的身上,更是懒得去关注山海世界了,只要这里还存在着就好。
主宰者维持山海世界的存在,庇护者引导生命传承不息,那是山海世界里最好的时光。
甚至千万年后,终于在尘埃落定之时恢复了一切记忆的九尾狐都得抱着自己毛绒绒的尾巴嚎啕一下,以示对过往时光的怀念:
“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好日子了!”
——的确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日子了,甚至对外界的感知相当淡薄的金龙来说,也是一样的念头。
初生的凤凰相比已经在这里存在了数万年之久的金龙来说,委实太过年轻;而正是因为她太过年轻,所以她有着许多的特权,有着许多与庇护者格格不入的地方。
她跳脱又灵动,温柔又慈悲。与只会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宛如亘古不化的寒冰般的金龙不同,她永远都在悲悯而好奇地俯视人间,甚至会化作各种形态,亲身降临到尚且还是蛮荒部族的人群,亲身体验一下什么是聚散离合、人间悲喜。
他不管何时都是被供奉着的五爪金龙,而年轻的小凤凰却时而是在南荒采珠捕鱼的姑娘,时而是部族里仗剑冲锋的战士,甚至会化作路边一簇有着凤尾形状枝叶的花草,是晨间拂过树梢的一缕清风。
即便她的血与骨里还带着神兽的高高在上,过分年轻的凤凰却已经开始履行庇护者的职责,温柔地低下头来感受人间了。
她的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他回不过神来。
他一直都以为这只小凤凰还要过许多许多年,才会慢慢开始体会到自己的职责,才会去成为万众生灵的庇护者。可他一走神再一回神,一个不小心没看住她,她就完全变了。
甚至在山海世界崩毁的末期,她完全抛弃了自己身为凤凰的形体,多半时间都是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在所有生灵面前的。
那五彩的凤羽变成了人类的衣裙,肤光胜雪,眉目清丽,光可鉴人的黑发高高挽起,除去行动间还有凤凰的宝相虚影随行之外,俨然便是一副人类少女的模样了。
快得让他反应不及,措不及。
他不老不死,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都只不过是浮光掠影,雪泥鸿爪;千万年的孤寂都只不过是一个恍神和一次等待的功夫,更何况这短短千百年里,在她的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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