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摩愣了愣,随即才慢慢弯下腰去,按照她的吩咐,褪下了鞋袜,将一双本来白皙清瘦,现在布满了水泡、甚至磨出了血来的脚放进了溪水。
玉襄想,他如今这么听话,大约是因为他没法反抗的缘故——他们如今的修为差的太远了。
可若是有一天他真的
开始了修炼,那么……玉襄可能就要做好被折磨致死的心理准备了。
瞧见他弯下腰去,眉眼倦惫的伸手拂开顺着水流而来,贴在他小腿肌肤上的落叶,玉襄想,他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没有能力伤害那么多人,也没有能力把一个人伤害的那么深……
……
又冷漠,又傲慢。
这是毗沙摩对自己新主人的最大印象。
她忽然闯入他的世界,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但毗沙摩并不生气,并不怨怼,甚至非常惊喜——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比他之前精心谋划的一切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都要好上一万倍。
人间的荣华富贵,就算权势泼天,又怎么比得上跟在一位真正的仙人身边,求道长生?
他原本想要富贵,再也不要受穷受苦,后来想要权势,再也不想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而如今……他想成仙。
可是,他的主人似乎看不上他。毗沙摩后来才知道,她见到自己前,听到了春官与老板的对话。
她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样的勾当,也知道他在这里摸爬滚打了许久,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过了。
她说他是故人之子,所以才带他走。那位故人……应该与他长得颇为相似,因为毗沙摩时常发现,自己的主人会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像是在从他的眉眼间,追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亦或者是他那被掳至中原的奴隶母亲?
又或者……是他的祖父祖母?
他想,这是他的优势,若是利用得当的话……若是能够得到她的好感……
那么,这种仙人最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打从第一眼瞧见玉襄,看见她展现出了那样神奇的力量之后,毗沙摩几乎本能一般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春官是头牌,当初毗沙摩成为他的情人,即便有一张漂亮的脸,也花了很大的功夫——即便如此,春官也从不肯承认自己爱他。因为他是头牌,而他不过只是一个出身微贱的,杂种。
他总是被人当做一个玩物,一个有趣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平等的人。
对此毗沙摩早已习惯了,好在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春官,不过是想借着他往上爬,抓住一切可以让他脱离最底层的事物,去接触认识更广阔的世界。
在柴房里,毗沙摩并不在乎春官的死活,但是他想,仙人们都喜欢正直善良的人——话本里不是都说,好人才能得到吗?
可他即便出言求情,即便尽心尽力的伺候自己的主人,她也从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
她似乎比他所遇见的任何人,都要来得高傲与漠然。
毗沙摩觉得这很正常,因为她是来自云端,高高在上的仙人。
可是,刚才当他跌落在溪边,狼狈不堪的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少女依然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模样,却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是污泥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芥子,而她,却像是云端之上,天地日月为她而亮的天神。
他突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怨恨,他想你既然要带我走,那么为什么……不能早点出现?
在他还干干净净,从未沾染过一身污脏的时候?
你若真的这么嫌恶我,那么又何必带我离开?又何必关心他的死活?
“你干什么!”他听见她惊怒道“小心一点!”
她关心他吗?
毗沙摩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问一句,她真的在意他吗?
但这含着愤怒与怨怼的
话语,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便艰难的转化成了小意讨好。他不能惹她不快,他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他必须留下。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弱者没有资格去愤怒,没有资格去委屈,也没有资格去生气。
而她没有回答。她只说,他表里不一。
可是,若她讨厌的是他的表里不一,那么,他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样子,她就会喜欢自己了么?
毗沙摩在心里自嘲的笑了,不会的。绝不会。
她可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大骗子。
但他第一次反驳了她的意见,她的态度却没有变得更差,反而叫他把双脚放进溪水里,要他休息。
看着她那眉头微蹙着,明显觉得被他拖累了脚步,却又还是记得照顾他的身体而时不时停下休息,无可奈何的模样,毗沙摩默默的将“傲慢”这个字眼,换成了“高傲”。
又冷漠,又高傲……
又别扭。
她要是能喜欢我就好了。
毗沙摩弯腰拂去那顺着溪流而来,贴上他小腿肌肤的落叶时,心中想到,只要她能喜欢上他……
他就什么都能拥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看了看日期自己都有点吓到了……没想到已经一周了,我只感觉每天我都在写,但是每天都没写完,还以为可能就只有三四天没更新……大概是工作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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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毗沙摩在一点一点的试探玉襄的底线。一开始因为不够熟悉, 或者说,在搜集到的信息不够多的情况下, 他并不敢轻举妄动,可随着相处日久,他很快的就发现,这位看起来冷漠高傲的“主人”,并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不会打他骂他, 也不会对他发怒, 或者□□他。
她看起来, 甚至不会轻易地将他丢弃,又或者转手送给旁人。
这远离尘世的仙人, 看似高高在上, 冷漠苛刻,却其实非常容易心软和好说话。
她对他一直敬而远之的保持距离, 似乎并不是因为单纯地瞧不起, 或者蔑视他, 而是……怕他?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 毗沙摩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他左思右想, 觉得这种惧怕,大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对于人世污浊的抵触。
就像光鲜亮丽的贵人,惧怕沾染上恶臭污浊的秽物。她一定从没接触过像他这样,污秽不堪的凡俗之人吧?可是因为故人的缘故,不得不带着身边。不能不管, 又不想碰触……
但无论怎样,察觉到了她的畏惧,毗沙摩忽然便没有之前那般局促小心了。
这算什么呢?他试探着向玉襄提出要求,发现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会同意迁就他的时候,毗沙摩渐渐的有了些许自己不会被轻易放弃的底气。
正消邪长?得寸进尺?
这一日,他又因为“感觉喘不上气”这样的理由,提出休息,玉襄蹙着眉头,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迁怒于他,而是压着烦躁同意了——凡人本就体弱,带着他一起翻山越岭的搜寻蛇妖踪迹,玉襄觉得本来就是自己强人所难。虽然感觉自己的进度被大大拖累了,但她也不好对着毗沙摩发脾气。
但是……已经将近七天了,她却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那蛇妖半点气息也没有留下,仿佛直接从这世上消失无踪了一般,而毗沙摩在她身边,沉默寡言,无功无过,并无异常,也就没有任何突破口。
怎么办呢……
她心想,若是师尊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若是其他的师兄们呢?
他们一定会比自己聪明勇敢,坚毅果断千倍百倍吧?
玉襄对于这么没用的自己感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沮丧和气馁,她习惯性的看着毗沙摩走到水旁,坐了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仿佛已经将“在水源边休整”这件事情,心照不宣的当做了某种约定。
当他将双腿浸泡下去的时候,玉襄注意到了他的侧脸,只见少年原本还微微有些圆润的轮廓,线条更加清晰了起来。
他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因为缺少精心打理的条件,而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略微有些凌乱的垂下了几缕碎发,落在那翡翠般的绿眸旁边。
因为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不好的缘故,少年有些憔悴。他的神色疲倦,眼睑微微下垂,显得沉静忧郁,没有什么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青春活力。
玉襄想,若是师尊和师兄们……大约是不会像她一样,默默等待这么久吧?
也许她应该改变策略……主动与毗沙摩谈谈。
她的确很忌惮他,但这些天,毗沙摩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观察他?
魔教教主的确令人胆寒,但如今这位少年,却还处于小心翼翼的讨好玉襄的阶段。
他能察觉到她的忌惮,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忐忑紧张?
不会再有什么,比发现自己畏惧的人更畏惧自己,更能增长自信的了。
于是玉襄顿了顿,瞧着毗沙摩,犹豫再三,
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你是不是瘦了?”
她竭力保持冷静与镇定,试图显得自己游刃有余,却无法控制的开始感觉脸上发烧,手心冒汗,心头发慌。
——这可是魔教教主。
不知屠灭了多少生灵,枉造了多少杀孽,杀出了无数尸山血海,冷酷无情,铁石心肠,残忍毒辣的魔教教主……
她想,万一他突然恢复了意识怎么办?万一他突然暴起发难,万一撒谎骗人,而她一无所知怎么办……
玩心眼这方面,若是对手是魔教教主,她很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只有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份。
但坐在水边的少年却只是吃了一惊。
他瞪大了眼睛转过脸来的时候,神色显得茫然又无辜极了——因为玉襄很少会主动向他说话。
而他的这个反应,无疑又极大的增强了玉襄的勇气。她忽然觉得,和“魔教教主”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和可怕的事情——只要他还没有恢复真正的意识。
于是她又看了看他那变得更加纤细脆弱的脖颈,以及仿佛被风一吹,就会与那一身宽袍缓带的衣物一起卷走的单薄身体,肯定道“你瘦了好多。”
这也是当然的。
整日奔波,疲惫不堪,却只能吃些野果野菜充饥,怎么可能不瘦呢?
而毗沙摩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玉襄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了,但她不愿显出自己词穷,于是朝着他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假装自己并没有冷场,而是要过去找他,所以才不再开口。
她一边放慢脚步,一边想——她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眼看着毗沙摩已经就在面前了,在她镇定自若的停下脚步时,玉襄的脑海中翻滚着无数个念头,最终只得随便抓住一个,赶鸭子上架的丢了出去“……你是怎么去了……那家戏院的?”
毗沙摩慢慢的眨了眨眼睛,谦恭的回答道“……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主人。”
“为什么?”
她下意识理所当然的反问显得有些天真,可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说明她显然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
毗沙摩仔细的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留心着她的每一个神色,揣测着她的每一个念头,猜测着她的每一种情绪,一边觉得,真不愧是不知人世疾苦的仙女,一边考量,是该说的哀婉一些,叫人可怜,还是该说的平淡一些,叫人同情?
他顿了顿,低下头去笑了笑道,“那么您说,我能去哪里呢?”
“我的母亲是个异域的奴隶,我的父亲……是她生命中无数个男人中的一个——她就算推测得出大概是哪一天的客人,都甚至无法判断是哪一个。因为她几乎每一天都要连续接待许多位客人。”
“她把我生下来,也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客人少了,便想着……生个孩子养大,看看模样,能不能卖出去再赚一笔。”
“她把我养到了一岁多,就把我卖掉了。然后,她便死了。”
毗沙摩平静的说完,又抬起了脸来看着玉襄道“所以您说,我还能去哪里呢?”
玉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想的是果然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
她想了很多,又觉得面对魔教教主,那些额外的情绪并无必要——难道魔教教主需要她的同情,需要她的关心,需要她的安慰吗?
他恐怕只会嗤之以鼻,然后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神魂俱灭——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太多他绝不可能希望别人
知道的事情。
而眼前的少年或许需要同情,关心,与安慰,但他并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是虚假的幻影。
想到这里,玉襄的情绪有些复杂的问道“你恨她吗?”
“我母亲?”
“嗯。”
毗沙摩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没办法呀。我是她的孩子,我是否来到这世上,由不得我,由她。”
他说“来都来了,恨不恨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死,也就没法把性命还给她,只好继续活着了。”
他这不在意的模样,令玉襄突然想到,这样的想法,或许会影响到他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
比如说,白秋寒。
毗沙摩会理所当然的觉得,他的诞生亦是一样的“由不得他,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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