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襄忍不住接口道“量大又容易吸收?”
燕和真人微微一顿,“……对。”
他安静了一会儿,看向了玉襄“你在这儿,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玉襄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们没死。”燕和真人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温和的说道“不过,他们被毗沙摩派去攻打敌国了,你现在出去,大约见不到。”
玉襄看着他,却忽然想起,以燕和真人的年纪,他理当比自己更了解魔教的事情,她张嘴就要问,燕和真人却好像知晓她想问些什么。
“你若是要问现实世界……所谓的月神和日神,我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号。”
“也就是说……现实中,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在了。”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玉襄虽然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但并不是不能接受。
“何必纠结呢?”燕和真人轻声道“现实中,魔教教主又何曾会称你为,师尊?”
“所以我这个师尊,还是……能够做些什么的?”
“是啊。”燕和真人微微一笑“这种时候,大约便是为人师长,最开心的时候了。”
但与此相对的,作为师长,最为无奈,难过,沮丧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自己的学生都油盐不进,固执己见,无法沟通了吧。
好在玉襄也没指望毗沙摩能改的一步到位,直接成为圣人。她知道了他这十年移风易俗,打压之前关于月神与日神的信仰,篡改了他们的神名,一面修建宏伟的陵寝,一面却频频向外扩张,掠夺财富,收拢了一大批妖族——驭使他们,显然比驭使人类更加好用。
贵族们为此战战兢兢,因为无法为君王带来利益,反而只能依附于他。导致毗沙摩对待他们的态度越来越随意,他喜怒无常,时常一言不合,便将贵族驱逐处死。
可与此同时,他废除了奴隶制,强势的打压人口贩卖,且修建法阵,引河水灌溉土地,再也不需要等候天时,从此再无洪涝之忧,亦无干旱之害。
贵族们畏惧的称他为暴君,愤愤不平他的残忍暴虐,平
民们却大约觉的,虽然劳苦,可只要能平安活下去,那么统治者,便可以说是贤王了。
总的来说,玉襄觉得他做的……已经比现实中,好上不少了。根据燕和真人的了解,三神之地,以妖为主,人类沦落为奴隶食物,终日被奴役。而曾经的“神祇”,护佑一方的皆被铲除,余下的不是“恶神”,便是“妖魔”。
进攻中原之时,最先死的,死的最惨的,便是当初在沧州,见过他的弟子,连带着他们所在的门派,皆被屠戮一空。
那时没人知道这些弟子死去的联系,直到入了幻境,燕和真人才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他们当初都是去过沧州的,也许,曾经见过魔教教主最初的模样。
但谁能联系在一起?
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又是为何为自己的师门引来了灭门之祸。
所以这么一比较,玉襄已经觉得如今的毗沙摩,做得很好了。
她找到毗沙摩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小憩。
作为修行者,有时候有人侍奉反而麻烦,所以毗沙摩的王宫之中并无宫女侍卫。
这还是玉襄第一次踏足他的寝宫,她有些意外的发现,他的宫殿之中,居然也有一片莲池。
他的软塌放在莲池旁,整个人侧躺着,右手放松的探出了床沿。那骨节分明,脉络清晰的手背弯下一个好看的弧度,正好垂在一朵盛开的莲花花芯之上。而五指微微散开,仿佛是一种邀请的手势。
不过,与此同时,玉襄也察觉到了他的宫殿,里里外外,至少布置着数十个防卫法阵。宫殿之中豢养的珍奇异兽缓步行走的孔雀、慵懒蜷缩在阴影角落中的雄狮、卧在横梁之上,居高临下,毫无声息,眼眸冰冷的猎豹、以及屋外盘旋的乌鸦,苍鹰,都是妖怪。
玉襄恶作剧的敛起了自己的气息,在无数妖怪的护卫下,如入无人之地的凑到了他的床头,仔细的凝视着他熟睡中,好像并未有所改变的面容,便探身去折那朵莲花。
她折下那朵莲花,将花瓣一一取下,藏在手心,然后吹了一口气,花瓣纷纷扬扬,惊起了许多注意,落在毗沙摩的脸上,衬的他容貌越发的美丽。
他睁开了眼睛,湛绿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玉襄的笑脸。
“毗沙摩。”她欣慰的柔声轻唤了一声他的姓名,伸手捻起一片落在他发间的花瓣。
毗沙摩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抬手制止了警戒的下属,看向了玉襄,而这么一直起腰背,深邃的眼窝便在清冽的绿眸中投下了阴影,显得幽暗晦沉。
但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般亲近,像是野兽收起了利爪,藏起了獠牙,人畜无害的,恭恭敬敬的叫她“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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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毗沙摩微笑着道“恭喜师尊境界又进一步,怪不得这么高兴。”
“那个也很高兴, 但是我这么高兴, 主要还是因为你呀。”
玉襄自然而然的坐到了他的身旁, 而这些年来,毗沙摩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并肩而坐, 且离得如此之近了。
他下意识的僵了一下,挥手令那些护卫在旁的妖物们退下后, 才慢慢放缓了身体, 有些不解“……我?”
毗沙摩眸光幽幽的望着她, 微微扯了扯嘴角,“师尊这是在……讽刺我吗?”
他压低了声音,垂眸道“我知道臣民都怎么背后说我。师尊通天之人, 应当也知晓……说我奢靡、残暴、酷虐、喜怒无常。”
玉襄看着他,心想, 你看, 他在臣民面前高傲, 冷漠, 随自己的喜好随意处置他人性命,但在比自己强大,且有利可图的对象面前, 又贯会这么伏低做小, 看起来,倒好像是他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算了……要求也不能太高……这毕竟是魔教教主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有些事情呀, 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单从个人角度来说,也许有些事情,你努力了,结果可能暂时仍然不如人意,但……既然进步了,就是一件好事,就值得夸赞。”
这个叫什么来着?——建立起一个正面反馈机制?
有谁说过,在你希望让别人去做的事情上夸奖他,能让他下意识的更加往这个方向努力。
希望真的如此吧。谁让魔教教主太过大佬,希望他改邪归正也得哄着来,打不得骂不得,生怕他受了刺激立马原地黑化。
玉襄这么想着,看着他道“听说,你把月神和日神,派出去了?你们现在的关系……还好吗?”
“好好沟通了一番。”毗沙摩仔细的盯着她,想要看出她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毫不知情。他让人抓不出错处的谨慎回答道“双神也不是不通达理之人,我也只是想带领贺摩国变得更加强大富庶,再加上……看在师尊你的面子上,自然也没有必要闹的那么难看。”
他顿了顿,才有些生硬的补充道“我也不想让你伤心。”
他原以为,她是支持他的。但闭关之前,她却说,他不是非要那么做不可。于是他稍微冷静了一下,回想起来,她的确作出了取舍,在她的朋友,和他之间,她选择了体谅他的野心,但那体谅之中,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就好像是心灰意冷的说,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我还管什么呢?
于是毗沙摩突然就冲上来一股逆反心理,叫他烦躁。
——你这么相信我会杀了他们,我偏要给你留着!
那种“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的笃定,叫毗沙摩憋着一口气,非要做点叫她揣测不到的事情出来。
他等的就是现在——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然后欣赏她可能的惊讶,愧疚……
他可没有那么好看透。
而且……他在挣扎纠结到底是放弃计划,只为了叫她不能以为已经看透了自己,和继续执行计划,机不可失,最多伏低做小的哄哄她,反正师尊的脾气一向很好,又似乎很看重我中,“她会难过”这个筹码,一直萦绕不散的堵在他的心口,叫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难得这么在意一个人的想法,便忍不住要说出来,不然便觉得自己这般委屈,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太亏。
可比这更肉麻的话,他都说过无数遍了——哄人开心,讨人喜欢,毕竟是他从小就会的吃饭伙计——只是这真心实意的话,却偏偏难以启齿。
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万一她不信呢?
毗沙摩顿时有些生气。他的一颗真心,这么贵重,明明应该比那些天花乱坠的假话要都郑重无数倍,偏偏这么一说,就跟一句随意平常的话一样。难不成,他的真心实意还不能比假话来的让人重视?
但玉襄却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真的吗?”
她也跟自己徒弟一样,从不把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此刻便笑着道“你说你不想让我伤心,我好高兴啊。”
毗沙摩盯着她,见她的开心毫无作伪的情绪,心里那股憋着的气顿时消散了许多,感觉松快了些许“有多高兴?”
“嗯——”玉襄想了想,认真道“就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都有了意义和价值!作为你的师尊……我觉得,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毗沙摩似乎有些惊讶“师尊需要我的肯定吗?”
他还从没听过哪位师尊,还需要自己徒弟的肯定的——难道不都只有弟子虔诚的跟随着师父前进的份吗?
“当然需要啊!”
但眼前的少女一本正经的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他便要哄她高兴。这下意识的反应,叫毗沙摩并未多想,若是多想的话,他大约也只会觉得,是因为她如今的修为更加厉害了吧。
他认认真真道“在我心中,师尊是最好的师尊。”
看着他,玉襄柔和下了眉眼,决心不管是真是假,就当是真的好了。哪怕是客套话,她又何必要较真戳穿呢?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听见这话,毗沙摩方才还柔软温暖的心,好像突然便被冻住了。
他僵住了神色,慢慢道“什么?走去哪里?”
“回家呀。”玉襄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我离开中原许久了,也该回去了。”
毗沙摩不动声色的攥紧了自己的长袍,试探道“那……不知师尊这次要去多久回来?”
“也许……”玉襄的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莲池上,不去看他道“就不回来了吧。”
闻言,毗沙摩用一种震惊、茫然、恼怒的神色看着她,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为什么?待在这里不好吗?师尊之前不是一直都很开心吗?日神和月神虽然现在不在,但我可以叫他们立刻赶回来——一切就跟以前那样,为什么要走?”
这话说的天真又骄纵,几乎像是一个小孩子在闹脾气。玉襄怜爱的看向他,看着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青年。
哪怕魔教教主的年纪比她大了许多许多,可幻境之中的毗沙摩,却的的确确,是由她从十几岁,带到这么大的。
她也不知道若是能出了幻境,他的存在究竟能不能留下痕迹。
“毗沙摩,我只是想跟你说,”玉襄摸了摸他的脸颊,那肌肤柔软,温暖,恍若真人“你没有让我失望。”
伏凌要离开幻境之后才会消失,可是你……
这次回归中原,踏入师尊的幻境以后,你就不会再存在了吧。
中原之地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已经恶贯满盈,满手鲜血的魔教教主。
他不会因为知晓她比自己强大许多,便藏起身上的尖刺,乖乖地叫她师尊,柔软蛰伏;不会摸透了她的性格,知道要做一些会令她不悦的事情,却又不能不做的时候,便会缠着她讨好的笑着说许多许多好听的软话,求她不要不高兴;也不会想学新的法术时,不肯直说,一天恨不得三百遍“无意间”把以前学会的法术使出来,证明自己早已修习的滚瓜烂熟……
他更不会对她说“我不想叫你伤心。”
他已经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了。
而见她的去意坚定,无从动摇,毗沙摩敛去了脸上的柔软和笑意,他不笑时盯着一个人,极为恐怖。
他抓住了玉襄的手腕,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想要把她钉在原地“别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会觉得心情这样糟糕。
他明明是……越来越讨厌,有人在自己身边指手画脚,叫他不能随意的贯彻自己的命令。而偏偏,眼前的少女,就是最能干涉他的那一个。
她走了不好吗?
再也不会有人管着他,盯着他,叫他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要反复揣摩,还要考虑她的反应,会不会让她生气。
可是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翻涌了一百遍,也不能改变他说出口的话“别走。”
但玉襄不可能留下。
这是告别的时刻。
此刻她告别的人,跟魔教教主毫无关系。
这是她第一个弟子,看起来比谁都听话,内心其实主意比谁都大,看起来比谁都温驯,其实内心比谁都敏感记仇,叫她时时刻刻都牵挂担心,有没有误入歧途,有没有一步踏错。
她毕竟还是付出了感情,也感觉自己得到了回应。于是便忍不住涌出了眼泪,生出了许多不舍。
毗沙摩见过很多人哭,男人有,女人当然也有——痛苦的哭,绝望的哭,悲怆的哭,凄厉的哭,他几乎都见过。可没有哪一次,能像现在这一次一样,叫他这么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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