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是。
他是一个下人,一个连给大小姐提鞋都不配的下人,又怎么敢以大小姐的男人自居把女儿养在身边。跟着他这样的父亲,女儿别说想嫁个好人家,便是嫁给寻常人家都不易。
“我…何尝不想你留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害了你。”
他已经害了大小姐,不能再害了他们的女儿。如果他们父女相认,如果女儿跟他一起生活,那么她一辈子都将背负着奸生子的骂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明语涩然,现实无解,他做得没错。其实她心中亦有顾忌,便是如今和他相认,以时务而论,她还是住在国公府的好。
而且对于他们的关系,她还不能透露给别人,包括外祖母。
“听说当年你被人杖毙丢到乱葬岗,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向南山苦涩一笑,慢慢讲起他这些年的事情。
当年他从杜城来到京城,路上早已将盘缠用尽。原想着先找个活混个饭吃,偶尔听人说起侯府要招侍卫的事情。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侯府,不想竟然被留下来。
在侯府当差近三个月,他一共才见过大小姐两回。一回是进府的时候,一回是大小姐单独把他叫了过去。
他记得很清楚,大小姐问了他许多话,然后说会重用他。
那个时候,他是何等的欢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府里和自己交好的一位侍卫。那侍卫也替他高兴,约他喝酒。
酒里被下了药,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醉得一塌糊涂,被那个侍卫扶回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等醒来茫然之时,他就被满屋子里的人吓一跳,然后惊恐之下他看到了身边的大小姐。
二夫人喊着什么淫贼,几个家丁冲过来捆住他,堵了嘴拉下去。被丢到乱葬岚的时候,他还残留了一口气。听着野狗和老鸹的叫声,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也是他命不该绝,松江府的一位商贾途经那里发现了他,并且把他带到松江府。此后一年中,他都在养命,命保住了又调养了一年的身体,这才和常人无异。
那位商贾恰好膝下无子,便认他为义子,悉心教他经商之道。他心里挂念着京里的事情,偷偷回了一次京。却得知忠勇侯府已经家破人亡,大小姐也被逐出君家,悲痛之下他病倒了。
断断续续又养了半年的病,期间跟义父学习做生意。
这些年来,他一边经商一边找人,几年前终于被他打听到大小姐的消息,可惜已是香消玉殒。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大小姐曾生过孩子,所以他又开始漫长的寻找。
义父义母去世后,他把生意做到京城,心里也是存了一口气。大小姐明显是被人害的,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尽力试一试。
后来,终于有了女儿的消息。
“能找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千万不要和别人提起我,我不配…你好好留在国公夫人的身边,将来嫁个好人家,我的家产都是你的嫁妆。”
说完,他又取出之前的那块玉佩。
“这个…你收下吧。”
明语喉间一哽,看着他目光中的乞求,把玉佩接过来。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向南山摇头,又是苦笑,说起自己的出身。
他是杜城人氏,是被人遗弃在山里的。养父把他捡回去后,以在南山发现他为名,替他取名南山。
养父临终前对他说,当年捡到他的时候他烧得滚烫,醒来后除了记得自己叫官哥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听他的口音像是京城这边的人,是以他安葬养父后独自一人上京。
明语早就想过他能在侯府当下人,出身肯定是低的。只是没想到他不光是出身低,身世也是可怜。
心下唏嘘,深感命运残酷。
“既然有一丝线索,慢慢找说不定会找到。”
她把此事记在心上,寻摸着有机会帮他打听一下。即使双亲不在,也还会有族人,多少有些倚靠。
“我听说你走的是奉先将军府的路子?”
他目露讶然,点了点头。
“行商之人想要安身立命,哪个不是要走通权贵世家的路子,否则如何在京里立足。这些都是铜臭之道,你一个姑娘家少知道的好。”
明语摇头,“你说得不对,凡事还是多知道的好,总好过以后日子艰难。”
她这一说,向南山立马道:“你说得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还听人说最近将军府的女眷们让你们送东西过去挑选,不想她们居然把东西都留下了,且不付一文钱,可有这事?”
向南山叹了一口气,沉重不已。
他也奇怪的很,之前将军府得了两成干股,便是府上的老夫人想添置东西也会付银子。谁知最近突然变脸,他正为此事发愁。
可是这些事情,女儿不能插手。眼下她刚到国公夫人的身边,要是仗着国公府的势做些什么,难保不会惹来国公夫人的厌弃。
“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千万别在国公夫人面前提及,半个字都不许提,明白吗?”
明语自是知道的。
外祖母疼爱母亲不假,疼爱自己也不假。可对于亲爹,怕是除了恨再无别的感情。甚至她还害怕,害怕外祖母为了替母亲报仇而做出什么事情。
“那你自己保重,一有机会我就来看你。”
听到她这句话,他的目光隐含泪花。
在她出门之时,他又叮嘱,“姑娘,你切记不要对任何人说,千万要记得。”
姑娘两个字,让明语觉得很难过。在他的心里该是何等的自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尊称一声姑娘。
她慢慢回头,泪中带笑。
“爹,我记下了,您回去吧。”
这一声爹惊呆了两个人,一个是向南山,一个是胡掌柜。向南山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她的马车走远,他才激动地转头看向胡掌柜。
“你是不是也听到了?她叫我爹,我是她爹,她认我…她认我…”
胡掌柜是胡家的老人,知道东家是老东家从京城捡回去的,只是想不到东家竟然是当年与忠勇侯府大小姐有私情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他们或许不用靠梁将军府,也不用处处受制于人。
“东家,既然咱们姑娘得国公府老夫人看重,咱们何不…”
“不可!”向南山断然拒绝道:“我不能让她受人非议,更不能让她失了老夫人的欢心。铺子的事,咱们再想法子。”
胡掌柜摇摇头,无声叹息。
那边明语若无其事地回到国公府,回到国公府,便看到桌子上多了两个紫檀匣子。她一问才知是季元欻派人送来的,里面全是首饰头面。
她想了想,不会是季元欻为阻止自己再收爹的东西,所以才送这些个来吧。这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真心要报恩?如果真是那样,她算不算发了一笔横财。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妥,去问卢氏。
“武安侯念着外祖父的恩情,说是要报恩。可是这些东西太过贵重,且多少有私相授受之嫌,我怕惹来别人的闲话。”
卢氏精神有些不济,靠在织绵的软榻上,淡淡一笑,“你能想到这些,外祖母很欣慰。私相授受的说法大多指的是未婚男女相互赠送定情信物或是私密物件。他大张旗鼓送来两匣子东西,又打着报恩的由头,怎么也扯不到私相授受上面去。”
“那外祖母的意思是我可以收下吗?”
卢氏含笑点头,明语便放心了。
明语与卢氏说此行的收获,盛赞了亲爹好几句。卢氏听后很是欣慰,直道多条人脉多条路,以后指不定有用上的时候。
这时,一个婆子捧着一套衣服进来,安嬷嬷接过呈上来。
卢氏怀念地抖开衣服,倾刻间似一道流光划过,再仔细看去那衣服却又是素净得很。便是再不懂料子的人也能看出来,这衣服的料子极为珍贵。
“明姐儿,去试试吧。”
明语听话地去了屏风后面,微草和金秋跟上去侍候。
不多时衣服换好,明语从屏风出来。
卢氏的眼神透出怀念,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这衣服出奇的合身,就像专门量身订做的一般。
“很合适。”
明语低头看着,觉得这料子真是越看越好,低调又奢华。
“这衣服是你师父十五岁时做的,她长得快,衣服做好后就穿不成了。如今衣服归了你,想必她…也是极开心的。”
“外祖母…”
卢氏用帕子按着眼角,挤出笑意,“我已命人替你裁制新衣,明天却是做不出来。想着你如今的模样和你师父差不多,这身你定能穿上的,便是见了贵人也不会失礼。”
明语听出她的话外音,问道:“外祖母可是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正是。”
“去哪里?”
“宫里。”
说到宫里,就得说说国公府的一妻一妾和宫里贵人们的关系。卢氏的表姐,便是中宫柳皇后。而冷氏的嫡长姐,则是贵妃娘娘。
皇后娘娘出身辅国公府,其母王氏与卢氏的母亲是亲姐妹,卢氏和柳皇后是姨表姐妹,关系不可谓不近。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楚国公不敢对卢氏怎么样,冷家再是虎视耽耽,也耐何不了卢氏。
当年今上还是太子时,冷贵妃不过是个小小的良媛。后太子继位,冷贵妃封嫔。这些年步步高升,帝宠圣眷竟位列贵妃之位,仅次于柳皇后之下。
冷父原先领着从六品的闲散官职,并无什么建树。随着女儿在宫中地位稳固,今上便封了他一个诚恩伯。
皇后育有皇长子,便是太子。贵妃娘娘生的是二皇子,封为贤王。太子体弱,居于东宫。贤王康健,已在宫外建府。
陛下虽年近六旬,龙体却很是硬朗。眼看着太子日渐病弱,朝臣们心里隐约都在了猜测。倘若太子早逝,无论是生母地位还是长幼顺序,都该是贤王承继。
是以,这些年来冷氏虽是一个贵妾,世人也乐得装糊涂把她捧着奉着。
明语早早就被金秋和微草服侍着起身,一番梳洗更洗上妆,直到与卢氏一起上了马车,外面的天色都还未亮。
宫门外等候,再到有宫人出来引路。
长春宫里地龙烧得正旺,光可鉴人的地板像暖玉一样温热。四角鎏金铜炉中还烧着无色无味的霜炭,凤嘴的香炉中燃着龙涎香,香气氤氲闻之舒畅。
一宫装妇人含笑坐在雕凤的宝座之上,那凤眼期盼着,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守在宫外的宫人不时来报卢氏和明语走到了哪里。
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瞧着竟是老了许多,不免心生悲凉。
“你个没良心的,总算是记得还有本宫这个表姐。这么多年了,你当真是好狠的心,也不来看看本宫。”
“皇后娘娘恕罪,都是臣妇的错。”
卢氏和明语行礼,柳皇后从上面走过来亲自将卢氏扶起。近看之下,印象中明丽英气的表妹已成了满目平和的老妇,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哪里是你的错,本宫知道你心里苦。”
柳皇后湿润了眼,用帕子按了按,看向明语。先是看到明语的长相,微微有些怔神,再看到明语的衣服,目光陡然一变。
“听说你认了一个外孙女,还是忠勇侯的外孙女,应该就是这位吧。”
明语一边回着,一边又屈膝行礼报了自己的姓名。入宫之前,卢氏细细交待过明语一些礼仪事项。方才在马车上,又是一遍叮嘱。
柳皇后眯起眼,打量着她。倒是与君家小姐生得像,这一身的平和之气又与表妹现在像极,怪不得表妹要收这个外孙女。连璎珞的东西都给她用,可见表妹对这个孩子的看重。
“好孩子,听说你是在佛门之中长大的?”
“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
她声音娇软,吐字清楚。兼之长相不俗又清雅恬静,脸上并无怯懦之色,眼眸清亮不卑不亢,令人立马心生好感。
柳皇后满意了几分,对卢氏道:“你这些年不问世事,一心向佛。如今得了这么个佛子般的外孙女,也算是缘分。”
卢氏感慨,“可不是缘分,臣妇曾将她的生母当成女儿看待,便是从那里论起,也当得起她一声外祖母。更何况,她在佛门的师父…是臣妇的亲生女儿…”
“璎珞!”
柳皇后惊呼起来,诧异地看了一眼明语,急问,“这孩子是璎珞养大的,那璎珞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卢氏掩面落泪,满目悲切。
这般模样落在柳皇后的眼中,便立马明白了。方才的欢喜倾刻间变得沉重起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表妹。
自从璎珞失踪后,表妹心灰意冷。守着那么个小佛堂,日日吃斋念经,任由一个妾室耀武扬威恬不知耻地冒充国公府主母。
“几时的事?”
“半年前。”
殿中一阵冗长的沉默,宫人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楚大小姐失踪多年,纵使知道凶多吉少,皇后娘娘始终心存一丝侥幸。
如今终闻噩耗,皇后娘娘定然伤心。
柳皇后用帕子按着眼角,“那她此前为什么不回京?”
卢氏看一眼明语,眼神爱怜中带着悲痛。
柳皇后看出来表妹有许多话要讲,随手招来一个宫女,“御花园开了几株腊梅,双鸾你带明姑娘去看看。仔细一些,莫要让人冲撞了姑娘。”
明语心知,这是人家表姐妹二人要说知心话,支开她这个小辈。她乖巧地行礼告退,跟在宫女的后面。
这位叫双鸾的宫女看衣着相貌,应是长春宫里有脸面的人。一路上话不多,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些景致介绍得明明白白。期间一句好奇的话都没有问过,让人觉得颇为自在。
眼下的时节,天气寒冷。御花园里除了冬青松柏之的四季景观树木外,便是那几株红黄白三色的腊梅最是显眼。
她静静立着,欣赏着花朵。
心里想着宫里的纷争,不免替皇后难过。太子体弱,早早走在陛下的前面。后来再立的太子便是冷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冷家因此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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