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树梢的一抹翠绿走神,脑中构想若是把它搬到画纸上,如何用阴影渲染出那卷曲的形态。
“何玉。”
站在前面的名叫方建杰的同学,喊了他一声。
“看到那个丑女我想起来,之前早操,你问我她的外号由来,所以我问了我妹。”
何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确有此事。虽说如今的他已经不大关心了,但他仍旧保持礼貌,听方建杰说完。
“我妹说,叫她贞子因为她长得丑,还有,她的名字叫姜小贞。”
应该叫姜明珍啊,时间过去很久,可他不至于把她名字记错。
何玉心下奇怪:“珍珠的珍?”
方建杰摇头:“贞子的贞。”
姜小贞,何玉没出声地念了一遍。
他觉得她从前的名字更好,姜家的掌上明珠、无上珍宝,很适合她。
改名做什么?
不久后何玉得知了原因。
归功于服装店的好生意,何玉家打算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他到城里读书以来,他们一直是租房住的,现下手头有钱,打算住得更舒服一点。
周末有空,何玉陪他妈妈出门看家具。
过惯了穷日子,范秀慧去家具城逛着总觉得不舒心,上面的价格标得太贵了。
“这种椅子在我们乡下,自己用边角料都能做的。哪用卖几百啊,简直是抢钱。”
何玉劝他妈妈,他以后能赚大钱,让她别心疼钱。
范秀慧仍旧不乐意:“这么贵的椅子,我每天坐着都不舒心。”
不由分说,她把何玉拉出了家具城。
然后就开始了漫长地满城跑,到各种家具店比价,乱逛。
何玉有耐心地陪同他妈,他了解她,等逛完能逛的地方,她才会甘心接受:几百元的椅子并不算贵得离谱。
走到“榕美家具”的时候天色已晚,它是开在小区里面的一家店,安在居民楼外墙上的红色招牌经由风吹日晒,榕的木字旁和家字,已经消失不见。
“这种装修不高档的,说不定会有实惠的价格。”
范秀慧领着何玉走进去。
榕美家具不难找,一进小区的一层就是。
“您好,看看家具吗?”一个穿衬衫的中年女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对,你们还没打烊吧?”
那个女人走到近处,范秀慧朝她的脸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眼睛就移不开了。
“没有,我们还早,您需要什么类型……”
“姜家夫人!” 范秀慧确定自己没认错,高兴地喊她。
女人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脸色唰地一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
范秀慧冲过去,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怎么不是啊?您不认得我啦,我是范秀慧,我以前在你们家做保姆。”
女人被她紧紧攥着手,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终于模模糊糊地记起来。
“范阿姨?”
“想起我啦。” 范秀慧笑开眉眼。
她冷静下来,也朝她笑了笑,看向她身后的年轻人:“这是,你家的小男孩?”
“嗯,还记得他吗?”范秀慧招招手,让何玉过来打招呼。
他微微鞠躬,礼貌地问了好。
“呀,”女人笑得更大一些,眼角的皱纹深深地显了出来:“他都这么大了啊,不是小男孩了。长得真好看,像个电影明星。”
没人不喜欢自家小孩被夸,不过范秀慧嘴上仍说:“哪有哪有,太夸张啦。”
小孩长大,大人自然也老了。
范秀慧记得从前的姜家夫人是出了名的大美女,岁月却没有偏袒她,让皱纹无差别地爬上她的脸庞。她瘦了好多,双颊和眼窝是凹下去的,肤色暗黄。头发不复年轻时的油光发亮,梳到脑后,干枯得像一根扫帚。
最大损害她气质的,是她身上的销售员衬衫,胸前还印着大大的“榕美家具”。
看到那行字,范秀慧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姜夫人,你们干嘛不做饭店,改卖家具了?”
她用“改卖”已是委婉的表达。按照姜家以前的财力,这样一个中低档家具店怎么衬得上他们,更别提,让女主人在这个地方帮忙做销售。
“这店不是我们的,”徐美茵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哭:“我在这里给人打工。”
“打工?” 范秀慧相当意外。
“嗯,饭店早就倒闭了。”
“姜老板呢?”
“他也打工。”
徐美茵的眼里一派死气沉沉的灰。
店里的气氛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三人相对无言。
“怪不得,我到城里来怎么也联系不到你们……”
范秀慧的说话声音变得很小,忽然,她想到:“珍小姐呢?我有次送何玉开学,好像在他校门口看到你了,她是在市中心的私立高中上课吗?”
徐美茵点头:“是的,她上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冰冻的气氛总算找到一个缓和的突破口。
范秀慧松了口气,赶紧就着这个好事讲:“对,那所高中的教学啊资源啊都是最顶尖的,我当初费了好大的劲让何玉到城市寄读,就为了让他去那里上学。”
“那高中不仅要学费,对学习也有要求,”徐美茵打量着何玉:“你的成绩肯定不错,平时很用功吧?”
范秀慧挥挥手否认:“哎,他读书不怎么花心思,他喜欢画画。”
他妈妈说的也是实话。何玉脑子好用,不怎么学习,成绩已经足够吊打一众认真读书的乖小孩,他的强项是画画。
说到画画,徐美茵忆起何玉儿时的事了。
“啊,对!他小娃娃那会儿就爱画画,整天抱着一盒水彩笔安安静静地涂呀涂。有次明珍把他的水彩笔弄坏,他哭得那叫个惨,我和姜元被他吓坏了。”
两个大人相视一笑,从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都对那件事印象深刻。
“你得见见明珍。”
徐美茵一拍手:“你们同个学校,是校友呢。小时候你走了,她哭了好久,见了你,她肯定会高兴的。”
何玉欲言又止,不太好跟她说,其实姜明珍在学校里见过他,她完全没认出他。
徐美茵领着范秀慧往里面走。
眼见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他只能跟上去。
榕美家具是小区房子改成的店面,他们随着徐美茵走,绕过杂乱的堆放家具的区域,到达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
徐美茵在门上敲了两声。
“珍啊,你有老朋友来看你。”
门里传来女孩的应声。
“来啦,谁呀?”
她很快地跑过来,打开里层的木门后,拉开外面吱呀作响的防盗门。
何玉预想,他会见到打扮朴素的姜明珍。
她家遭遇变故,她住到了这样的地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他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见过学校里她的样子,和童年如出一辙的穿着打扮,脾气作风。
对于他,一个“落难的姜明珍”,仍不真实。
她却的的确确出现在那扇锈得不像话的铁门后。
屋内小得一眼望尽,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储物柜,拢共不到十平方米。
肥胖的姜明珍站在屋中,夹着发卡,穿着公主裙,像一个被放错位置的大号华丽摆件。
望着门外的何玉和范秀慧,她一脸的茫然。
“你好。”他伸出手,首先向她问好。
“我认得你们!”
姜明珍拍拍自己的脑壳,在他们的五官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印象。
“你,你……”
她的手拍啊拍,把头拍得咚咚响,急一急反而说不出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何玉。”他说。
面对她眼中仍未散去的疑雾,何玉补充道:“活芋。”
“啊,”这下对上号了,姜明珍对他露出一个特别大的笑容:“你好!”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晃动。
“何玉你好!”
姜明珍又重复一遍,把他的名字,字正腔圆地念对了。
“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他笑道:“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第21章 照顾照顾她
什么叫好?
上一次分别在童稚时,他说过的话,她生过的气,都被时间一笔勾销了。
姜明珍,现在叫姜小贞,因为和何玉的重逢,笑得特别开心。
范秀慧好奇地望向她身后那个窄小简陋的房间,姜小贞甚至有意识地往旁边让出一点,让她看得更清楚。
她比徐美茵淡定,在她们的房间被看到之后,徐美茵面色微窘,右手抓住左手袖子,不自在地扯了扯。
而姜小贞,她的目光至始至终不闪不避。
何玉的脸近在咫尺,姜小贞忽然一下子全部想起来。
“我们之前在学校的食堂见过?”
他这个长相,太有辨识度了,看过他的人很难把他忘记。
“是啊。”
“你怎么不叫我呀?”
何玉心想:因为你认不出我,你已经忘了我。
但这么说,显得过于矫情了。凭童年他们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交情,不至于扯上什么忘不忘的,把话说到这种程度。
于是他说:“我不确定是你。”
姜小贞微微一怔。
说谎。
她记得他那天看自己的眼神。
总归,不是困惑探究的眼神,他看她看得太直勾勾了。
对于周围打量的目光姜小贞最不陌生,人们目不转睛盯着她,像打量橱窗里摆放的猎奇玩意儿。她被默认不会有情绪、不会感到被冒犯,他们看她看得肆无忌惮。
在分辨清楚他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之前,她率先发动了攻击……
也许是姜小贞问了一个蠢问题:即便何玉认出了,他也没有去认她的必要吧?
怔楞半秒,她重新笑起来。
“这样啊,我确实是比小时候漂亮很多。认不出是不是我,很正常啦。”
姜小贞重新回到肥皂泡泡一样轻轻巧巧的热络里。
见到范秀慧,她仍旧与她很亲近。
一口一个“范阿姨”,姜小贞挂在她身侧,抓住她的手臂摇来摇去,跟她撒娇。浑然忘记自己的体型和力气,挂着晃起来能把别人晃到脱臼。
好在范秀慧不介意。
有姜小贞这样一个存在,许多沉重的东西成功潜下水面。
双重的铁门保护着她,让她在小小破破的窝里仍做公主。她没学会自卑、没学会畏首畏尾,没学会社会那一套话术,她如孩子般鲁莽天然,叫人安心。
何玉新家的家具,几乎全是在榕美家具买的。
“我们买多一些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吗?”范秀慧问徐美茵。
“有的有的,”她撕下他们的购物发.票,满脸堆着笑:“有算我的业绩呢。”
等他们买完家具,时间早已过了饭点。
顾客寥寥的家具店里只有徐美茵一个营业员,她负责导购、补货、联络送货,店内清洁。
姜小贞饿了,托着腮坐在收银台的椅子上,等她妈妈煮饭给她吃。
徐美茵一个人忙前忙后,还不忘哄着她:“你再忍忍啊,妈妈很快就做完了”。
何玉走出店门时,正好听见她的这一句。
回家路上。
“世事无常啊,真想不到,从前那么有钱的人家,现在落魄到这个地步。”
范秀慧叹了口气。
“当年的姜家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刚才看她在那儿补货,那么大那么沉的床头柜她都扛呢。你有见到那个房间吗?她们住的地方没有厨房,煮饭是用电插板引出来,就个电磁炉在房间的外面煮。那样煮出来的东西,珍小姐会吃得惯吗?她小时候可挑嘴了。”
何玉沉默无言。
得知姜家的情况,范秀慧心里特别多感慨,他不说话,她也想找他说。
“你以后在学校里多照顾珍小姐一些。她也不容易,住那样差的地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吃了很多苦的。你是不是说在学校碰到过她了?她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生活上的困难,你能帮的要帮帮人家。”
何玉想到校园里碰到姜明珍的那两次。
第一次,他听见她跟别人吹嘘:她家住别墅,天台看星星看腻了,吃昂贵巧克力吃腻了。第二次,他看见她跟她的朋友从商店出来,抱了花花绿绿的闲书和明星海报。
他对他妈说:“她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
范秀慧问:“那吃了苦的是个什么样子啊?”
他一板一眼,说得具体:“至少,会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体谅她妈妈一些,力所能及帮一帮家里。”
范秀慧扑哧笑出声。
也难怪何玉会这么说,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从小跟着范秀慧,比起一般家庭的小孩,他的日子苦太多了。
他懂事、贴心,主动去承担家庭的担子,并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人是不一样的,苦难可以把人改造成千百种样子。你怎么能根据其中的一种模样,去判断它是否存在呢?”
没读过多少书,范秀慧说出的话却是非常的有智慧,她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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