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呢?”赵姑姑追问,显然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梁公公收下钱袋就走了,那个递钱袋给梁公公的女子也没多停留。那太监说,那女子用厚布包着头,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长相。但那女子有一个显眼的特征,就是左手小指断了一截。姑姑您知道,张姑姑的左手就是这样。”
赵姑姑微眯了眯眼,冷笑道:“那个梁昌鸿胆子真不小,可知这事一旦被人捅出去,别说总管太监,他连人都做不成了。”
“梁公公银子收的那么熟练,想必应该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云栖说话的声音依旧放得很低,甚至比方才更低,赵姑姑得特别留神才能听清楚,“从前怎样我不清楚,只知道我在行宫的这两三年间,因病迁出行宫,就再也没见回来的管事姑姑有三位。这三位说不定都跟张姑姑一样,根本就没病,是通过贿赂梁公公,换得了自由身。我想,只要银子足够,梁公公一定也能帮姑姑离开皇宫。”
赵姑姑被云栖最后这句话给惊着了。
她不敢相信,这种话竟然是从平日里最循规蹈矩,老实本分的云栖嘴里说出来的。
赵姑姑不禁抬手抚上云栖的额头,这孩子没发烧呀?
难不成是上回被屏风磕了头,磕傻了?
“脑袋有没有不舒服?”
云栖不明白赵姑姑为何会突然摸她的头,还有此一问,只老实答:“没有不舒服呀。”
赵姑姑立刻屈指弹了云栖的脑门一下,“没傻还敢掺和这种事?可知一旦东窗事发,有关的人都得掉脑袋。”
赵姑姑这一下弹的不重,不疼却有些痒痒,云栖一边揉着脑门一边解释:“那梁公公在行宫里当差已经有三十几年了,听说做主管太监也已十年有余,做这种事肯定也有些年头了。俗话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做的多了,做的久了,多少都会露出些马脚。我想,这行宫里知道梁公公私下里收受贿赂,做这种事的人一定不少。可梁公公所为,却至今都没被揭发出来,想必那梁公公一定是有什么手段,兴许还是上头的人纵着他这么做的。我觉得通过梁公公脱离行宫,是可行的。”
别说,云栖这孩子讲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赵姑姑打量着云栖,越发深信那句人不可貌相。
云栖和吴才人一样,都是那种看起来很温吞软糯的人。
实则外柔内刚,心思比谁都活络,遇事也比谁都有胆量。
见赵姑姑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云栖忍不住问:“姑姑不想出宫吗?”
赵姑姑被问的一怔,曾几何时,她连做梦都想出宫,现如今……
“姑姑是担心银子吗?”云栖问,“若姑姑是在担心这个,只管放宽心,贿赂梁公公的银子,我会帮姑姑一起攒,攒个十几年,攒到我年满二十五岁,到出宫的年纪时,应该就攒够了。一旦不够,等我出宫以后就多做几份活,接着帮姑姑攒。总之,我一定要让姑姑走出这宫门。”
云栖的话听得赵姑姑心里暖融融的,暖的都有些眼热。
“你把攒的银子都给我,可就没嫁妆嫁人了。”
“没了再攒呗。”云栖豁达,“我又不是一门心思地想嫁人,其实不成亲生子,无牵无挂的也挺好。”
“你倒想得开。”
云栖心头一喜,“姑姑这是答应了?”
赵姑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待你到了出宫的年纪,你姑姑我就是四十好几的老婆子了,到那个时候,你姑姑可没有如今的精气神儿,只怕不能帮上你什么,还会拖累你。”
“姑姑当我真要请您出宫继续当厨子?那跟在宫里有什么区别。我接姑姑出宫,是要让姑姑享福的。姑姑不必担心自己上了年纪老无所依,我会一直陪在姑姑身边,伺候姑姑,孝敬姑姑的。”云栖目光明亮又坚定地看着赵姑姑,眼中满满都是诚意。
赵姑姑起身,去到案板前,提刀切起了土豆,不想让云栖看到她红了的眼。
“姑姑?”
赵姑姑没停手,故意用玩笑似的口气说:“你说得好听。”
云栖一急便要起身,却怕把贴在手臂上的土豆片碰掉,只好坐着说:“姑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你若不信,我这就去向才人讨纸笔来,白纸黑字都写下来,再画押。”
“信信信,我信你还不成。”赵姑姑捧着才切好的土豆片回来,把那些已经变色的全部替换下来。
云栖又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跟赵姑姑商量,等来日出宫以后,她们若真能开成饭铺,要把饭铺开在哪儿,取个什么名字,拿什么做招牌菜。
赵姑姑只管看着听着云栖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必要的时候应和一两句。
心如死水多少年了,竟突然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其实当年,她本来是能出宫的,却不想就在她临出宫前的一个月,出了那样的事。
她因此错过了出宫的机会。
一想起过去的那些事,赵姑姑的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第11章
这宫里头的宫女,无论样貌美丑,也不论在哪处当差,多多少少都怀揣着,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
可她赵月却从来都没有过。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自己天生长得就不美,性格也不太讨喜,除却烧了一手好菜,就再无过人之处。
莫说当今皇上看不上她,寻常男人也未必喜欢她这样的。
她只一心一意想着熬到出宫的年纪,就赶紧出宫去,若能顺顺当当嫁得良人,那固然是好,若是嫁不出去,凭她这一身烧饭的本事,也不怕饿死。
再有,她爹爹和娘亲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一向不好,家中没有男丁,两个姐姐也都相继出嫁,二老身边总要有人时时照应,她愿意代两位姐姐尽孝膝前。
因为种种缘故,对于出宫这件事,她心里有着很深的执念。
当年,当她得知她错失了出宫的机会,要一辈子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再不可能有一家团聚的那一日,她觉得天都塌了。
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宫外传来噩耗,她老家发大水,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整个都被淹了,爹爹和娘没了,嫁在同村的两个姐姐也都没能幸免。
事情过去已经有六年了,如今想起来还是彻骨的疼。
刚得知噩耗的时候,她几乎疯了。
她憎恨所有害她没出成宫的人,都是因为这些人,她连爹娘姊姊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过了很久,在她渐渐冷静下来以后,才突然想到,倘若她没遇上那件事,而是顺利地出了宫,她恐怕也会葬身于那次水灾。
但她心里却无法感到庆幸。
活着真就比死了强?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在宫外已经无牵无挂,她已经彻底失去一定要出宫的理由了。
可是看着眼前的云栖,她那沉眠已久的对出宫的执念,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
还没商量好将来小饭铺的招牌菜是用酥皮蒸肉,还是酱肘子,云栖就被赵姑姑押回房里,按着躺下,贴了满满一胳膊的土豆片。
临走前赵姑姑叮嘱云栖,叫她老实躺着不许乱动,能睡就睡一觉。
云栖这阵子总是早出晚归,每日回来以后,还要再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觉总是不够睡。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补觉的机会,她却睡不着。
胳膊真是太疼了。
赵姑姑给贴的这满满一胳膊土豆,只管消肿,却不能止疼。
既没有药来物理止疼,那就只能精神止疼了。
何为精神止疼?
就是努力地去想高兴的事,来分散注意力,降低对疼痛的感知力。
如今只要一想到来日出宫以后,兴许能与赵姑姑和宜香合开一间小饭铺,过上自在又安逸的小日子,云栖心里就高兴极了。
即便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也不妨碍她提前高兴高兴。
晚些时候,宜香过来了。
宜香一进屋,云栖就注意到她脸色不大好。
眼睛红肿红肿的,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这明显是刚哭过。
云栖看着心疼又着急,“怎么,莫不是宋氏又欺负你了?”
宜香摇头,“宋主子躲在屋里,插着门,谁敲都不开,连午膳都没吃呢。吴才人说,宋主子这回是真吓着了,也是真知道害怕了,这样挺好的。”
云栖完全不在乎宋氏怎样,只想知道宜香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宋氏招惹了你,那是?”
“吴…吴才人没讨到药来。”宜香望着云栖肿得吓人的胳膊,嘴巴一瘪,又哭了。
才人还真的特意为她去讨药了!
她原本以为才人当时是为支走痛哭流涕的宜香,才那样说的,没想到才人是当真的。
云栖心里头感动,也越发觉得愧疚。
为了帮她讨药,才人这一趟不定受了怎样的委屈和刁难。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恶习都是刻进骨子里的。
之前,那些人觉得皇上今年要来行宫,吴才人或许有复宠的可能,才对吴才人稍稍恭敬客气了几分。
如今皇上已经到行宫好几日了,却迟迟没有召见吴才人,那些人只当吴才人要永远凉了。
从一个彻底凉了的才人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
既是没有好处的事,傻子才会去做。
不落井下石,踩你两脚就不错了。
云栖越想越躺不住,立马坐起身来,“我去看看才人。”
“别动,你伤得这么重,又没药治,若再不好好养着,伤怎么能好。”宜香双手按着云栖的肩膀,头埋得很低,单薄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宜香……”
“都是我的错。”
“吴才人说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宋氏一个人的错。”
宜香不言,低声抽泣着,泪水落在裙子上,打湿了一片。
云栖任由宜香这么哭,没有出言再劝。
哭吧,把心里的委屈一遭哭出来,总比一直憋闷在心里好。
听宜香的哭声渐小,应该是哭累了,云栖忙递了帕子过去。
宜香摇头,推开帕子,“别给你弄脏了。”
“你呀你呀。”云栖忍不住叹了口气,捏紧了帕子,倾身上前,弯着腰,歪着头,替宜香擦起泪来。
“你快坐好,仔细扯疼了伤。瞧,胳膊上的土豆都掉了。”宜香连忙扶云栖回去坐好。
云栖笑嘻嘻地看着宜香,“小兔子,红眼睛。”
“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笑,难道和你一起哭?”
“你别哭!”宜香明显慌了一下,“你笑好看,我愿意看你笑。”
云栖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你好好擦擦脸,我就好好给你笑一个。”
“噗。”宜香破涕为笑,“你就会逗我。”
云栖由不得宜香不要,直接将帕子塞进了宜香手里,“上回你说我这条帕子绣的好看,我回来就又绣了一条一样的,不过还没绣完,等我绣好了以后送你。”
“你阵子早出晚归,每日回来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还有精神绣什么帕子,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宜香边说边将云栖递来的帕子,整整齐齐地折好,“你若一定要送我,送我这条就好,那条没绣完的就别再绣了。”
“那可不行。”云栖道,“你不嫌这条帕子旧,我还嫌它送不出手呢。我知道玉玢常常偷拿你的头绳、帕子什么的,事后还不承认,硬说那东西本来就是她的。回头我在那条新帕子上绣上你的名字,看她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说那是她的。”
宜香看着云栖,由衷地赞叹说:“还是你心细。”
“好了,咱们先不说帕子的事,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这回宋氏又是为什么事闹起来的?”
一说起宋氏,宜香就是一个愁,“这回是为筝。”
这个云栖已经猜到了,她眨眨眼,示意宜香接着说下去。
“下雨这几天,宋主子一直都懒懒地不爱动,今早见天晴了,宋主子一时兴致上来,便说要弹筝。不想揭开遮尘布一看,筝上竟生了霉点,宋主子便闹起来了。”
“霉点?”云栖觉得甚至奇怪,“这几日天是挺潮的,可那筝上不是都刷了漆吗,不至于这么容易就生霉呀。况且,宋氏一向宝贝她那些乐器,平日里除了她自己,旁人碰都不许碰一下。她又没将那筝交给你看管保养,就算那筝生了霉,她也赖不着你。”
要不怎么说她委屈呢,宜香叹了声气,“宋主子那张筝跟了她好多年,本就有些旧了,有些地方还掉了漆,本该更加小心的放置保养,可我瞧宋主子总是用没拧干的帕子擦那张筝,筝上沾了水,又赶上潮湿的阴雨天,不生霉才怪。我是真的冤枉。”
云栖对宋氏这种自作孽,却反要诬赖别人的恶习,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有一点疑惑。
“这事儿是怎么扯上吴才人的?宋氏说,你和才人合起伙来一起害她?”
“宋主子觉得筝生了霉,是我在背后偷偷使的坏,又见吴才人护着我,便说是吴才人指使我,让我弄坏那张筝,下降头诅咒她,让她不能再得宠。”
云栖简直无语,看来宋氏的疯病似乎又重了些。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吴才人。”宜香低下头,看样子是又要哭。
“都说这事儿不怪你了。”云栖道,“是宋氏总不得皇上召见,心中烦闷,故意借题发挥,拿你撒气。”
宜香不言,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问云栖,“你说宋主子还能再得宠吗?”
云栖摇头,“怕是难。”
“那吴才人呢?”宜香又问,问得小心翼翼。
吴才人想再得圣宠,恐怕比宋氏更难。
此番皇上到昌宁行宫避暑,随驾的宫嫔并不多,景嫔却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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