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没这么快。
现在,必须快,熬一大锅呢,盛了就能端来。
门口候着的随从举着碗进来了,冬葵示意他递给柳蕴,柳蕴接过,没敢喝,恐他一喝完,冬葵转身就走,一会儿就不愿意多待儿。
当年,他就用了这个法子,那时冬葵见他不喝,不满地端起药碗,隔着一张桌子递给他眼前,“喝了便是。”
柳蕴俯身过去,也不接碗,就着她的手,唇角贴了贴碗边儿,“苦。”
冬葵一愣,“你又不怕苦。”
“我何时说过我不怕?”柳蕴从桌后转出来,随从早已退了出去掩好了门,他绕到冬葵面前,点漆的眸子注视着冬葵,“我不只怕苦。”冬葵还怔着,他索性贴身上去拥抱冬葵,长长的叹息里满是苦涩,“我还怕往后的每一日,你都这样对我,你数一数,你多久没对我笑过了?”
这样说着,心里更怕冬葵再问一声,“孩子呢?”
手指不由掐紧了冬葵的肩膀,肩膀处传来的疼痛激得冬葵神志一清,她没有挣扎,被柳蕴抬起下巴时那双杏眼含着些许麻木的冷意,“松开。”
柳蕴的手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倏忽一下松了她,她将药碗举过来,“喝了。”冷淡的视线剜着柳蕴的心,柳蕴躲避一样低头喝药,喝了几口,眸子一阖,冬葵的气息太熟悉了,丝丝缕缕地缠着他不松,他便再也压抑不得,一睁开眸子就抬起了头,“你便没有旁的要和我说?”
冬葵漠然,“孩子你找到了?”
算算时间,距离孩子出生快有一年半了,时至今日还找不到的话,那还有希望么?
柳蕴忍耐地又阖了眼,因为他发现冬葵的双眼红了,冬葵嘴巴一瘪,啜泣声就传了过来,他再也忍耐不成,扑上去将冬葵压在身下,“柳冬葵,你怎敢如此对我?”
汤碗砰一声落地,汤药泼洒出来,政卷呼隆一声被扫到上面,湿湿嗒嗒的一片,尽数被柳蕴踩过,柳蕴抱起冬葵步入里间的榻上,他不知何时起了烧,额头滚烫地贴到了冬葵的脸颊上,冬葵热泪一涌,“你发烧了。”
“闭嘴!”
“不要,我要问你,孩子是不是找不到了?”冬葵呜咽着拽紧柳蕴的衣领,两人恨不得融进对方的身体里,柳蕴发出的声音艰涩难听,“不要问了。”
孩子一事无计可施,他可以给冬葵希望,可倘若还是寻不到,难不成日后他与冬葵见一次面,冬葵就要这么冷漠地问,这样的冬葵,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再问,你不若掐死我。”柳蕴烧得意识有些昏沉,拽起冬葵的手放在脖间,素日还能抑制的情绪狂涌而出,“你用力,让我死了。”低头印上冬葵的唇,“死前,让我亲亲你。”
“不要!”冬葵哭着咬了他一口,一手拨开他的脑袋,胡乱踢了他几脚,柳蕴倒在榻上,烧得面色潮红,粗粗喘了口气,不知过了多久,冬葵满脸泪痕地从背后抱住他,“我不问了,我要让陛下得到报应。”
两人蜷在榻上。
柳蕴凭着残存的意识回了身,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亲了亲她的额头,“乖,给我时间,我废了他。”
“好。”
时至今日,做这场戏前,柳蕴却奢望冬葵问一问,只要她问一声孩子,他就笑着把顾颐的信拿出来,指着每一个字告诉她,孩子我找到了。
可冬葵不这么想。
当她见柳蕴不喝药时,就变得与当年不一样了,她道:“你若不喝,我便走了。”
两句话就可结束这场戏。
柳蕴自然不愿意,见冬葵端起药递过来,只好低头喝了个干干净净,确然很苦,宋平水他们做戏很认真的,用的草药真真切切,即便柳蕴没病,喝碗药也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大影响。
碗底一空,柳蕴心里正思付要不要引导冬葵问出孩子的问题,冬葵偏头召来随从,“再来一碗。”
柳蕴:“……”
众人:“……”
喝一送一?
也成吧!
一大锅呢!我们不差汤儿!
随从速速去盛了一碗,冬葵接过递予柳蕴,柳蕴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坦然地迎上这视线,“一碗恐见效不快,多喝,兴许好得快。”
柳蕴一饮而尽。
心想,当年那段记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冬葵,都称不上愉快,冬葵篡改记忆也属正常。
冬葵偏头喊随从:“再来一碗。”
柳蕴:“……”
没良心的!
众人:“!”
突然开始担心喝这么多对柳蕴有无影响了!
第三碗了,柳蕴一对上冬葵的视线,半句话也不多说,就着冬葵的手一饮而尽,冬葵满意地侧头,“再熬!”
众人:“……”
不该担心大人,该担心汤药够不够啊!
第四碗。
柳蕴突地笑了,自己接过药碗抿了几口,抬起的眸子浮出纵容的笑意,药碗一空,抬袖召来随从,“再来一碗。”
“看来夫君想通了,病了还是喝药的好。”冬葵不等随从反应,转身提步,“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
柳蕴及众人:“……”
冬葵都拐过走廊了,众人才反应过来,宋平水砰一声关了书房门,毕竟柳蕴此时的表情不是谁能看的,毕竟谁也不想看柳蕴此时的表情,众人皆大欢喜地逃之夭夭。
柳蕴气了一夜。
没良心的!
郁气结于心中,清晨早起时身上威压甚重,容色更是冷得吓人,宋平水砰一声撞开门时,他的眼角都要结冰了,宋平水喘着气都要哭了,“回……回来了!”
顾颐带着决明日夜不停地赶路,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至京中,马车片刻也不敢耽误地驰过长街,来到了首辅府邸门前,决明跳下车,顾颐抱起他,连走路都不愿意了,直接施展轻功到了柳蕴的书房门前。
柳蕴端坐在圈椅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正襟危坐,他换了一身新衣,极称得上他那张俊美的脸,眉峰拢了松,松了拢,倒显出一种无所适从来。
门外,顾颐推了一把决明,“去吧,你爹爹等了你六年。”
决明的勇敢像极了冬葵,他不犹豫,不胆怯,推门跑了进来,书房很大,晨曦透过窗户洒在柳蕴身上。
决明看到了一个丰神峻伟的男人。
第57章
回京路上, 决明曾好奇地问顾颐, “我爹爹长得有你好么?”
顾颐哈哈大笑, “我这张脸还不及大人的一半。”
决明不信,这会儿他自顾自地点头,顾颐没有夸大,书桌后的男人生得十分好看, 看上去还颇为威严肃正, 他因此踌躇了一下,似乎没刚才那样英勇了, 他思考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抿唇确认一遍,“你是我爹爹么?”
他的眉,他的眼,以及抿唇时隐隐若现的酒窝,都尽数被柳蕴的视线拢得死死的, 这孩子生得如此像冬葵,柳蕴一瞬挺直了背,双手捏紧了座椅扶手,嗓子眼里急促地溢出一声,“是。”
决明眨了眨眼,突地露出一个笑,软糯的酒窝跃入柳蕴眸中,柳蕴蹭地一下站起了身, 决明再也不怕,直接冲到了书桌前,书桌挡住了他,他就飞快地爬上书桌,双脚踩在了政卷上,扬着一张小脸伸出了手,“爹爹,抱抱。”
巨大的欣喜之下,首辅大人的反应比往日慢了太多,只知道缓缓地垂下眸子,还没容他有所动作,决明眼眶一红,“爹爹不愿意抱我么?”
“不是!”柳蕴飞快弯腰抱起他,他登时拢住柳蕴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柳蕴身上,小脑袋埋在柳蕴胸前,“爹爹坐下。”
柳蕴听话地坐下,父子俩窝在一张圈椅上,决明扒着他不松,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口中开始呜咽,“我会哭很久,我会怨爹爹,爹爹不要怕……”呜咽声越来越大,久久不息。
这与冬葵何其相似,在旁人面前韧劲十足,到了柳蕴跟前,非委委屈屈地哭个稀里哗啦不罢休。
“都怪爹爹,爹爹……都……不……找我!”决明边哭边道,鼻子眼泪都蹭到了柳蕴的衣服上,柳蕴低头蹭了蹭他的脑袋,不想让他误会自己不受重视,沙哑的嗓音带着疼惜,“找了,爹爹和娘亲一直在找你,从没放弃过。”
当年,他回来得太晚了,废帝混淆视听地说出那样的话,打定主意让他与冬葵饱受失子之痛,冬葵不信,日日让他去寻。
废帝下令封住了宫人的嘴,即便不封,先帝做得那般隐匿,宫中也无人知晓了,从宫中得不到消息,柳蕴只依据暗卫营缺失的人员来找,例如顾寻,悄无声息地就从宫中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兴许与孩子有关。
除此之外,他紧紧盯着废帝,但凡废帝有一丝和孩子有关的行动,他就密切关注,绕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孩子依旧没消息,他只得让冬葵死了心,暗地里依旧寻着。
决明还在呜呜哇哇哭着,“爹爹……笨!我都……长这么大了……才找到!”
“是,爹爹无能,对不住你和你娘亲。”柳蕴抱紧他,使劲儿蹭着他的脑袋,当年,他还忙于保护幼帝,积蓄力量扳倒废帝,若是没有这些,他只找孩子,会不会快一点?
决明的小手揪着他的衣襟,把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就没声音,柳蕴摸了摸他的脑袋,垂眸往怀里一瞧,竟哭睡着了,满脸泪痕,上唇还挂着鼻涕泡儿,柳蕴失笑,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睡在自己怀里。
门外,顾颐等人听见屋里没了哭声,宋平水无声地指了指门,意思是要不要进去看看,顾颐摇头,无声启唇,“回来途中没怎么睡,定是哭睡着了。”
宋平水恍然大悟,挥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房里,柳蕴见决明睡得踏实不易醒,轻轻抱着他起身步入里间,正欲放他到榻上,好好睡一觉,他不依,口中呜咽一声,紧紧拽着柳蕴的衣领不松,柳蕴就陪他睡了。
柳蕴昨夜几乎没睡,躺下没多久,也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怀里的决明早已醒了了,正趴在他胸前紧紧盯着他瞧,原本仔细瞧着,见他猛然睁开了眼,惊得差点滚下榻去,好在柳蕴长臂一伸将他捞了回来,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爹爹,我什么都没做,就只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柳蕴试图自然地和他交流,决明笑得露出酒窝,“原来爹爹长这个样子,我与爹爹生得不像,我肯定像娘亲,娘亲呢?”
柳蕴唇边的笑意一僵,撑起身子坐起来,决明也坐得好好的,父子俩四目相对,柳蕴鲜少有躲避视线的时候,这回实在受不住决明满含期待的眼神,别过脸去,“你……”
想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来转移话题,然这个问题,不管是对决明,抑或是对他,都过分残忍了,孩子六岁了,他这个当父亲的,连名字都不晓得,问出来,孩子不伤心么?
决明眨巴着眼,“爹爹,我不叫你,我叫决明,爷爷为我起的,他说他最喜欢决明这种药材,荒山野岭也能长出来,就特意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言语间有股小小的骄傲。
凑到柳蕴脸前,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爹爹满意么?”柳蕴心头所有的煎熬都被这一声踩碎了,他微微低头,父子俩额头相抵,“满意,柳决明,多好的名字。”
他想起他给冬葵起名字,那时冬葵才跟他回家,他随意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冬葵睁着无辜的双眼,“什么……名字?”
两人站在墙边,墙边缝隙里蹿出蓬蓬松松的野草,野草生出白色小花,冬葵说完就盯着那花瞧,柳蕴随着她视线望了一眼,俯下身子把那小花摘了,递过去,“喜欢这个?”
没有人知道冬葵当时多大,瘦得尖尖的下巴点了点,又摇摇头,兴许很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不……不喜欢,”神情无措地指了指墙边,“这也能……开出花来……”
大抵上她的稚嫩反应超出了柳蕴的意料,柳蕴突地笑出了声,俯身弯腰将那花塞到冬葵手心,“有何不可?知道这草叫什么么?”
冬葵愣愣地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青年,摇了摇头,神情与动作都有些懵,“哥哥知道?”
柳蕴一颗死寂的心被这声哥哥戳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抱起她转身进了家门,“叫冬葵,从此以后,你就叫柳冬葵。”
“原来爹爹姓柳呀。”决明反应有些奇怪,倒也不是不喜欢,“柳决明真好听,可是爹爹,”他凑过来亲了一口柳蕴的额头,一副哄人的姿态,“娘亲从来没见过我,肯定是伤心的,为了哄她开心,我想跟她的姓,爹爹会生气么?”
“不生气。”
柳蕴唇角一勾,不好意思,你娘亲也姓柳。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么么!
第58章
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让决明那句娘亲姓什么的问话咽了回去, 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睡了这么久,他饿了,柳蕴正愁如何向他解释冬葵的情况, 现下终于有了避开的机会, “有事稍后再说, 先去吃饭。”
此时也该是用午饭的点了。
今日难得的没风, 天晴得好, 但总归是冬日, 连空气都是冷冰冰的,宋平水等人在廊下站着, 顾寻与宋平水凑在一起说话,顾颐对着老头俯身行礼, 甚是恭敬,“多谢先生对家兄多年的照顾。”
老头不仅令躺了六年的顾寻醒来, 还在回京途中治好了他的失忆, 这医术果真无人能及, 老头也颇有成就地摸了摸胡子,像模像样地回,“举手之劳, 不足挂齿。”
一旁, 宋平水已向顾寻了解完情况,一脸热切地扑过来,细细将冬葵病情一说, “太医院的方子几乎不起效果,张贴告示招来的名医要么出不出一张,要么出了没效果,可愁坏人了。”
37/49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