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许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太过骇人,不光裴之行和王侍郎偃旗息鼓不敢再说,就连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都停下了小声的交谈。
他道:“裴监察御史遭你二人陷害一事,证据确凿,但贪污一事,自然要有贪污的银两才能做出账本。”
随着他视线的游走,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裴之行身上。
裴寓衡一面让已经成为他在大理寺得力属下的小孙主簿呈上账本给女帝他们,一面说起裴之行这些年贪污的钱款。
他先是一语带过裴之行在陷害裴父前贪污的数额,而后重点说起污蔑裴父贪污的那些银钱,“晋元十七年夏,你以裴监察御史的名义收贿百两黄金为人谋求一官半职,其后上下打点无数,这是通由你之手打点的名单。”
“裴监察御史离开长安期间,你强占土地千亩,逼死农家一户,此事也被你扣在裴监察御史的头上。”
“晋元十七年秋、冬……”
“晋元十八年春,你将自己所有的贪污罪证,全栽赃在裴监察御史身上,自己脱身而出,而后你得裴家家产,再无克制。”
“从晋元十八年到现今,你,”裴寓衡看着瘫软在地的裴之行,“共贪污三千五百二十一两黄金。”
而后,他轻描淡写的,将这些钱,一笔笔背了出来。
每背出一笔,都令人毛骨悚然,背脊一凉。
他们知道裴寓衡过目不忘,往常在朝堂上就领教过他的厉害,却从没有见过他一分不让背出那些罪证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帝命人给他端上一杯水,他润润喉咙,才道:“这些钱银,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
容不得他不认,金吾卫只要一搜,就能将其完全搜出来。
裴寓衡太狠了,不光将裴父身上那些贪污的罪证全解除了,还将裴之行一脚踩进万劫不复之地。
大洛惩罚贪污向来严厉,一尺仗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则绞,他这些银钱,足以死上几百次了。
见他已经全然颓废在地,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兵部侍郎身上,同兵部侍郎背脊一凉一样,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要开始了。
裴寓衡放下手里的杯子,大家浑身一抖,“王侍郎,你之前说自己全然不知情,不知博州屠杀百姓一事,否认自己陷害裴监察御史,但证据表明,是你主导要陷害裴监察御史,你与他无仇无怨为何如此做,你话语间,前后矛盾,可有解释?”
王侍郎不能将博州造反一事吐露出来,他们这些人,至今还以为女帝不知情,那份从二郎身体里取出的证据,就是陷害裴父的证据,脑子一转,脱口而出,“是因为裴监察御史查到了我身上,我害怕他弹劾我,才出此下策!”
“不知,裴监察御史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查,查……”
“你的意思是,裴监察御史发现你的罪证,没有上交专门负责弹劾百官的御史中丞?反而要越级弹劾你?”
他刚说完,在一旁的御史台官员开口了,“裴少卿此言差矣,我御史台规矩森严,越级之事,万不会做出,监察御史若真查出了官员的错处,定是要上秉的。”
不给兵部侍郎思考反驳的话,裴寓衡道:“裴监察御史当年回了长安,连御史中丞都没有禀告,就直接被污蔑入狱,恐怕王侍郎不是得知的他要弹劾你,而是得知了博州官兵屠村一事,先下手为强。”
兵部侍郎现在是革职查办期间,但他背后有博州的中山王,底气也是足的很,这种时候,他还能梗着脖子问裴寓衡要证据,“裴少卿可不能凭自己猜测,胡乱给我定罪。”
裴寓衡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一声出来,三司会审这般庄严肃穆之地,他的笑声充满了诡异之感。
“这是自然,证据不充足,如何能召开三司会审。”
他一招手,小孙主簿立刻将证据呈了上去,刑部和御史台还不待伸手,女帝就要了过去,
涉及军事,怎能掉以轻心。
那边裴寓衡已经开口了,“经我大理寺彻查,王侍郎你与博州往来密切,这里有充足的证据显示,几年间,你都是比陛下还要事先知悉博州军事,无论三年前你为博州将士提请军功,还是一年前献策博州,采取咸满州安抚军属的方式。”
“我并非猜测,而是事实如此,我们大理寺的官员,找到了你与博州的往来信件。”
他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手下们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一共找到十封信件,其中包含军功一事,从时间上看,要比裴监察御史到达长安时早,更比博州战报早,王侍郎你说自己不知情乃是在说谎!”
比战报还早,他这话已经不是诛心了,而是把军部侍郎架在火上烤。
女帝一把将证据扔给御史台,那来自帝王的威压彻底击碎了军部侍郎的优越心,“大理寺搜查的证据,尔等瞧瞧,给我个章程!”
刑部和御史台赶忙翻看证据,三司会审他们两人当然也要提出意见。
大理寺的证据找的齐全,从人证到书证据,甚至还有和博州的往来信件,他们就算有心相帮都无力反驳,更有女帝虎视眈眈,哪里敢徇私枉法。
“我御史台认为此案十分清楚明了,正如裴少卿所调查的那般,裴监察御史是因查出博州屠村一事,方才被陷害贪污谋逆。”
“刑部赞同,理应按照《大洛疏议》进行责罚,陷害之人罪加一等。”
“善!”女帝转而看向裴寓衡,“裴卿认为如何?”
裴寓衡一字一句道:“我大理寺持相同意见,裴监察御史乃是遭陷害无疑。”
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裴监察御史遭人陷害。
“宫内舍人!”
女帝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叫宮燕儿进来,三司会审,她是不准出现在堂上的,但女帝出行带着平日拟诏书的宮燕儿,本身就是一种讯息。
“传我之令。”
高公公扬声喊道:“传我之令!”
堂上堂外,所有人包括在外守着的金吾卫和羽林卫全都跪了下去,女帝站起身,站在大洛这片土地上,充满威严的目光将场上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
“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高公公板着脸高声复道:“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回声响彻不绝,大理寺上空充斥着“平反为无罪”的声音。
女帝继而道:“陷害之人,其心可诛,三年前举报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之裴家,判抄家,所有财产尽数归还裴监察御史之子,其家主贪污受贿,残害手足,判秋后绞刑,其亲眷子女判流放苦寒边境之地三十年,于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兵部侍郎与博州官兵串通一气,知晓屠村而不上报,反为其遮掩,更有栽赃陷害之举,判其秋后处斩,以儆效尤!
博州所有官兵连降两级,判其永世不得出博州,不得回归家乡!
惨遭屠村的仅剩村民为其恢复户籍,牵入咸满州,由大洛进行补偿。
现将博州官民屠杀村民、裴监察御史遭人诬陷一案,昭告天下!”
磅礴恢弘的声音如乐曲响彻在众人耳畔。
昭告天下!
不是三司会审简简单单判个案子平反而已,而是昭告天下。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博州官兵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两千条人命,他们说屠就屠!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裴父他为了这个案子付出了多少辛苦,博州被屠杀的村民,是被人惦记着的!有人为他们辛劳奔走!他们没有被抛弃也没有被放弃!
新鲜出炉的诏书被高公公拿在手中。
他看着裴寓衡,轻声道:“裴少卿,接旨吧?”
裴寓衡抬起头,眼眶都是红的,他双手向上翻过,圣旨被小心地放在他的手心,高公公小声提点:“裴少卿,该宣布三司会审结束了。”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诏书握在手中,哑着嗓子道:“多谢公公。”
在女帝的一句平身中,他走到刑部和御史台官员身旁。
紫色官服熠熠生辉,迎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他郑重宣布:“三司会审结束,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实属遭人陷害一案就此结案!”
被金吾卫拉下去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裴之行和王侍郎奋力挣扎,远远还能听见裴之行的嘶吼声:“裴寓衡,我可是你……唔,唔唔唔……”
是什么?
是仇人!
大仇得报,他就静静站在大理寺门前,面对着现在空空如也的大理寺,仿若刚才满院子羽林卫都是错觉。
大理寺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凑上前去说话。
你捅我,我捅你,最后挤挤攘攘,全都去了。
“裴少卿,你莫要再伤心了。”
“恭喜翻案。”
“说什么呢!呸呸,裴少卿,你别他瞎说,他这人不会说话!”
裴寓衡的视线落在平日里这些有些怕他的同僚们身上,突的笑了起来,将他们惊得齐齐后退三步,才弯腰行礼道:“裴某,多谢诸君帮忙。”
“使不得,使不得,裴少卿折煞我们了,为人平反冤屈,本就是职责所在。”
“就是就是,哎?裴少卿,你看你身后。”
裴寓衡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宣玥宁今日盛装打扮,穿着象征着亭主的紫色衣裙,就站在大理寺的门外平静的看着他。
已是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两人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遥遥相对。
披帛被风吹起,遮起她的那张美丽的脸,待其落下,她方对他道:“夫君,我们回家。”
裴寓衡已经消退的发红眼眶,又再次红了起来。
他迈出门槛向她走去,像是讨糖吃的稚童一般,炫耀手中的诏书,“夫人,我为父亲平反了,你看这是诏书。”
宣玥宁小心地接过诏书,不出意外感受到了他强撑着的那口气要散了,递过来的手,都是颤抖的。
她赶紧将他扶上停在一旁的马车,温声细语道:“嗯,我知晓了,陛下在各处都张贴了这份诏书,夫君,你辛苦了。”
进了马车,没有外人,他躺在她为他特意备下的柔软皮毛上,脸露疲惫,“夫人,我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忙着喂他吃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为他揉着额头,“睡一会儿吧,睡醒我们就回家了。”
他轻轻摇头,“我们还得去趟裴家。”
果然,他说完没多久,左金吾卫将军,就找到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带去了裴之行的府外。
裴之行被判绞刑,他们一家亲眷被判流放,诏书一出,金吾卫就将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速度之快,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
现下裴家里人声鼎沸,有人嚷嚷着自己不过是裴之行的小妾,不应该跟着去流放。
有人嚎啕大哭,还有甚者听说要被流放当场就要抹脖自尽。
也有人拦着金吾卫不让他们拿裴府东西,没有银钱上下打点,他们怎么能熬的过流放之路,只怕路上就要死了。
金吾卫奉旨行事,哪里惯得他们,当下一抽刀,凡阻拦者,照坎不误。
宣玥宁扶着裴寓衡下马车,还为他披上披风,两人站在裴家门口,看见他们慌乱的样子,仿佛瞧见了在长安城被抄家的他们。
不过当时他们有宣夫人,她当机立断同裴父和离,而后遣散奴仆,护着他们几个小的,再看现在的裴家。
她嗤笑一声,之前是他们目露贪婪的盯着裴家家财,现在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终将要离她们远去。
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书古玩被抬出来,激起层层尘土。
裴夫人穿耳的尖叫声响起:“那是我们家的钱啊!”
左金吾卫将军揉揉耳朵,而后指着地上那些箱子同他们二人道:“待登记造册之后,这些东西,你们便能全部领回家。”
宣玥宁仰头看裴寓衡,一副听从他的模样。
他红唇弯起,为他们两人的心有灵犀开心,问她:“当真舍得?这些东西够你数个一天一夜。”
她小小的白了他一眼,特别认真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不义之财,脏了的东西,我不屑要,再说了,想要钱,我不会赚吗?你还觉得我养不你是怎么的?”
左金吾卫将军皱起眉头看向他们二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一个女的说要养她夫君?
看裴寓衡那副受用的模样,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瞎了。
裴寓衡握住她的手,低声同她道:“夫人说的是,日后就要靠夫人继续养我了。”
宣玥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声,宛若撒娇。
裴寓衡这才看向已经有些怀疑人生的左金吾卫将军,“将军,这些东西我们不要,都上交国库。”
被裴之行一家碰过的东西,他们不稀罕!
左金吾卫将军:“……”
听到他说话的记账人,手一哆嗦,一笔划过去,整页废了,又得重新记一遍,目光灼灼看向说话的裴寓衡。
“将军,”裴寓衡对身边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既然记录这页毁了,便重新记罢。”
言外之意,他不要裴家家产,这些东西是要上交国库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你们金吾卫,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他给个顺水人情,就当没看见。
记账人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左金吾卫将军沉思片刻,终还是朝裴寓衡拱了拱手,承了他的情,左金吾卫也要养家糊口,手头并不充裕。
这本应是裴寓衡的钱财,他不要直接上交国库,他们金吾卫得了主人的话,再拿之,便算不得故意的。
“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扰将军工作。”裴寓衡向左金吾卫将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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