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周海楼……
他也真是一点都不挑地继承了周靖的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以及云婉的优柔寡断和没有识人之明。
唯一能让人感到欣慰地是,他的症状比他的父母都要轻。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华秘书也忍不住要睁着眼睛想:要是云飞镜和周海楼异位而处,是不是这件事就能有个更好的收尾?
不用让云飞镜的寸步不让对上周靖的锋利,反而让周海楼以虚张声势的唬人模样,一头扎进周靖的歉窘里。
不过下一刻,华秘书就苦笑起来。
不可能的。
别说云飞镜根本不会在不明真相之前,就为了营造一种我是好哥哥的自我安慰而瞎给别人撑腰。
就是换个角度,假使云飞镜真是个飞扬跋扈、欺男恶女的大少,那以云飞镜的手腕,被她针对的周海楼,多半是活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的。
虽然平时张牙舞爪和周靖闹得欢腾,但周海楼骨子里,实际上是很软弱的。
就像是现在,像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华秘书既然始终都请不动云飞镜,云家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因为姻亲之谊,主动伸手捞周靖一把的打算,那周海楼就只能自己上门去请求云笙。
其实现在虽然内忧外患齐下,但是股价的跌幅已经快要趋近于平稳。董事会的股东们虽然依旧步步紧逼,可周靖再怎么命短,也至少能支撑最后一段看时间。
周海楼如果想要入主周氏,没有比这再惊险的机会,却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
但周海楼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压力下还一力坚持呢,他已经熬不住了。
所以,他会在今晚拜访云笙。
可以预想到,周靖戎马一生、东风借力、用尽半生心血打下的一片江山,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要经由他儿子的手,还到云家去。
这可真是……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华秘书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被架空的结局,电脑里也早就保存好了一份辞呈。
在这个夕阳落寞的黄昏,他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有些好笑,可他却完全笑不出来的念头。
——“我今后就有空闲了。我的儿子,我可一定要好好教他,决不能不让他长成大少那个样子。”
——————————
当天晚上,周海楼果然连夜来访。
当时云飞镜和云霄鹤正坐在娱乐室里,云霄鹤正比划着教云飞镜打一个入门级的联机游戏。
那个游戏是云霄鹤做了天使投资,由一个孵化基地的小工作室自主开发的。
游戏的玩法虽然很简陋,但是随处可见的彩蛋琢磨起来却很有意思。游戏宠物蹦蹦跳跳的piapia音效,还有相当搞笑的叹气声,都把云飞镜逗得乐不可支。
云霄鹤眉飞色舞:“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放松的?游戏开发者是我学长,他这个人很有想法,做出来的游戏学妹们都喜欢,我猜你也应该喜欢。”
云飞镜已经被宠物兔子的表情特效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之间都抽不出多余的力气回答云霄鹤。
看她玩得这么开心,云霄鹤不由语气飞扬:“这个兔子只是初级宠物,你看看往后的宠物宝宝有没有更喜欢的。要是有特别想要的种类,我让那个学长专门开发一个,然后直接邮件发送……”
“不用这么折腾,”云飞镜赶紧拒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玩游戏。”
“没事,我是无理取闹的甲方爸爸。”云霄鹤浑不在意地说,“就是因为你没有时间玩,所以才要直接用邮件发给你,把所有想要的宠物都一次集齐呢。这样在玩腻之前起码玩得痛快——”
话才说到一半,云霄鹤的就戛然而止。
刚才云霄鹤去厨房拿饮料,回来时忘了关房门,只要有人从走廊上经过,屋里的情况就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巧了,兄妹二人笑闹的模样,正好就被路过的云笙以及周海楼看了个正着。
云笙的眼神平平扫过眼前那一幕:“带着妹妹玩游戏呢?”
明明他没用指责的口气,脸上的表情也不带任何评判的意味,但云霄鹤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是每一个被抓住居然没有学习的考生一样,轻咳了一声:“大伯……”
云笙反倒笑了一下,还回手帮他们两个关门:“没事,你妹学习很好了,不用再催她。多带着你妹玩玩。”
云霄鹤哼哈地答应了两声,像是为了避免尴尬一样,冲着云笙身后发怔的周海楼打了个招呼。
“表弟来啦。”
周海楼不说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人不放,像是想锥破谁的皮肤,从血肉里掏出什么东西。
云飞镜被他这种紧迫的眼神看着,下意识后仰了一下,有些敷衍地对他点了点头。
云霄鹤:“……”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周海楼紧抿着嘴唇,视线发直地看向云霄鹤和云飞镜。这对兄妹亲密地坐在一个沙发上,云飞镜手里捧着一个ipad,一半放在她手里,另一半则压在云霄鹤的膝头。
就在刚刚,周海楼亲眼看到,两颗脑袋亲密地凑在一起。
云霄鹤对着屏幕上的操作指指点点,云飞镜则开心地开怀大笑。
他从来没有见过云飞镜的这副模样。
周海楼印象里的云飞镜,一直都是冷淡的、防备的、警惕的、不屑一顾的……有些时候还是饱含愤怒的。
后知后觉地,周海楼突然意识到,云飞镜在自己面前,好像从来没有过开心的样子。
她……她一直都在受欺负,因为他的缘故。
云笙替自己的侄子和外甥女把门带上。但即使那一幕已经被关在门板之后,周海楼的脚下也依然像是生了根一样,死死地定在原地。
过了好半天,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跟上了前面的云笙。
可即使这样,周海楼仍然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那扇紧闭的门。
门后是欢声笑语,是一派祥和,是他本应该拥有,最后却因为自己的愚蠢错过的东西。
他们两个在一起……可真像一对亲生的兄妹啊。
对了,他们还都姓云。
是他,只有他,他才是那个外姓人。
第99章 在商言商
云笙其实注意到了周海楼失魂落魄的神色, 以及频频回顾的举动。
不过他给了自己外甥最后一点面子,装作自己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云笙把周海楼带到了自己书房,和他面对面坐着, 耐心地足足等待了周海楼一杯茶的时间。
茶杯不大, 捏在三指之间就更是显得小巧玲珑, 但因为水温烫热不能疾饮, 余香满口更兼余韵无穷,云笙喝得很仔细,也很慢。
可是就是他动作再慢, 周海楼神思不属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
云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扣了扣红木的深漆书桌, 用响动提醒周海楼回神:“今天来找舅舅做什么?”
周海楼乍惊一下, 神智回笼。
他显然已经琢磨过可能和云笙发生的对话, 对于云笙的问题, 周海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来看看舅舅。”
云笙心里明镜一样, 却不多讲什么。听到周海楼这么说, 他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行啊,你有心了。”云笙笑道, “你看吧, 看多久都行。要是实在看不够, 舅舅今晚还留你吃饭。”
“……”周海楼勉强回应:“那, 谢谢大舅。”
云笙微笑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局面推进到这种程度,周海楼不免僵住了。
来之前,华秘书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他, 可周海楼心里总免不了存一点期冀。
他希望云笙还是那个在他身后给他撑伞遮荫,对他恨铁不成钢的大舅, 只要他愿意转身,就能发现大舅一直在等他回头。
他原本觉得云笙是会给他台阶下的,但是并没有。
他和云笙打官腔,云笙也不疾不徐地和他谈交情,一来一回,有去有往。
可是等不起的是周氏,所以最后沉不住气的人当然就只有周海楼。
周海楼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觉得喉头抽紧发干。他垂下头,涩涩地和云笙说:“大舅……”
云笙好脾气地应答了一声,凡所请求,无不允从。
周海楼说什么话他都接着,只是绝不主动提及伸出援手的事。
于是,周海楼的脑袋便埋得更深了些。他迟疑半晌,终于破釜沉舟般开了口:“大舅,你、你……求你帮帮我吧。”
这回他没听到云笙的应答声,也没听到云笙说“好”或是“不好”。只有细细的水流声响起,是云笙抬起手边的小茶壶,把茶水注入周海楼面前的杯子。
“忙,倒是可以帮的。”云笙慢条斯理地说。
不理会周海楼一瞬间露出的惊喜异常的表情,云笙不紧不慢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可是,小楼,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求我帮你呢?”
周海楼不假思索道:“我是舅舅的外甥……”
云笙失笑:“我没说过你不是。”
“自古舅舅疼外甥,打断骨头连着筋。大舅帮外甥,那是应当应分的。
比如说,你之前不想回周家,那舅舅就做你的家长,给你找新学、安排新房子;假如周靖不做人事,要给你找个窈窕漂亮的小后妈,那大舅带你去砸他的场子——这都没有问题,可谓义不容辞。”
云笙端着茶壶的手十分平稳,他回过手肘来给自己续上茶,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句句敲打在周海楼的心头。
“可你要请我帮什么忙呢?”
周海楼终于醒悟过来。
云笙叫他一声“小楼”,那他就是云笙的外甥。云笙可以给他安排新生活,可以送他出国,可以为他杠上他父亲……但绝不会为他挽救大厦将倾的周氏。
提出这个要求的人也不会是“小楼”,而是“周海楼”。
他身体里留着一半属于周靖的血,当他做“小楼”时,在云笙眼中,那段血缘关系就几近于无的浅薄;可他如果为周氏而来,那他“周靖儿子”这个身份,就将无与伦比地显著。
云笙会帮外甥的前提,是因为他爱自己的妹妹。
所以他恨周靖,甚至对此不屑掩饰。
云笙是不会主动伸手帮周氏的,他想送周靖下去陪云婉已经很久了。
周海楼说不出话来,周靖憔悴昏沉的病容、华秘书在听说他要来拜访云笙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董事会里那些原本亲切的股东叔叔,如今摆出的笑面虎似的神色……
一张张人脸如同翻页一般在周海楼大脑里闪过,令他的思绪空白一片。
云笙劝周海楼:“喝口水吧,嘴唇都裂了,最近吃了不少苦吧。”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笑了一下,“——没事,周氏破产了,舅舅也一样养你。”
“可是,”周海楼下意识道,“周氏不能破产……”
“怎么就不能?”云笙挑眉,“你怕周家倒了,你再当不成自己逍遥浪荡的公子哥?那倒也不必,你有两个舅舅,还有小姨外婆,谁都不会看着你吃糠咽菜。等你回来之后,舅舅不但养你,还要管你呢。”
“……”
周海楼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坚持下去太难了,还是哀求简单;在大大小小的紧急要件里自己保持思考太难了,还是直接询问华秘书简单;在董事会的围攻下支撑住太难了,还是来请求舅家的帮助简单……
年轻人没有经验、不知疾苦、毫无手腕,但总要有几分气性。
要是连点血气也没有,这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大事。
周海楼不知道,他如果此时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云笙反而高看他一眼。
然而周海楼没有。
他只是垂着头,用一种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软弱声调恳求道:“大舅,求求你了……周氏,是我爸一生的心血啊。”
他父亲已经卧病在床,时日不久,开颅手术和化疗严重折损了他的健康,股价大跌一事又平地起风波地削去了他的威望。
失去了大部分权柄和财富的周靖躺在床上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原来他一直以来视为山岳的父亲,竟然也是会倒下的。
从周海楼进到书房里来,云笙一直都不动声色。然而听到这么一句话时,以他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免气笑出声。
要是周海楼不是他外甥,这种屁话云笙听多少句都不皱一下眉头。但既然云婉是他母亲——那他当着云笙的面说这话,合适吗?
云笙眯了眯眼,一字一顿地说:“大家都说,周靖白手起家,是个人物。不过,小楼啊,你父亲的周氏是怎么‘心血’起来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周靖原本在云笙父亲手下打工,后来虏获了云婉的芳心,便带着云婉的嫁妆出来自立门户。
他虽然凭地产发家,但做成的第一笔单子却是粮食转运。当初北粮南调,周靖手里没有流动资金,于是只好先赊欠着。
足足八百万的账目啊,那可是在三十年前。
那大半年里,用来抵着债务的不是什么借条和账目,全都是云家的人情和脸啊。
粮食生意谁不能做,何况是亏欠着账目,等着入账后再还的空手生意?这里面的商机未必没有旁人看到,但只有周靖做成,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是云家的女婿。
周海楼对这件事就算所知不详,但也多少了解一些,听到云笙这么质问,他登时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我……”周海楼几次开口,嗓音都半路卡住。最后,他慢慢地蜷缩起了身体,双手无力地抱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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