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钱先给我。”
“……”严铮青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他觉得自己简直尴尬地说不出话。
“没钱不能给你买。”女孩子干脆利落地说,“你们市物价高,一瓶水两块钱。如果你自来水也能喝,我可以跑去给你接点。”
严铮青要水本来只是想冲冲嘴里可怕的味道,然而要是为了这个就喝自来水……算了吧。
看见他的选择,女孩子也不太意外。她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善意的嘲笑:“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
严铮青不太服气:“你还给明星接机呢。”
他其实更想说,听你声音,你的年纪可能都比我小,你别用这么老气横秋的腔调和我说话。
女孩子就又笑了一下。
她的声音是很利落的,现在因为嗓子哑,音调里微微地掺着一点沙。她的语速稍快,每个字却都清晰不粘连,独立如颗颗新磨的冰珠。
“我去接明星是门生意。十八线小明星需要接机的粉丝拍街拍,到时候让站姐放在粉丝站上,或者拿去发新闻,显得人家红。”
“接一次底价八十,举牌加三十,喊得格外用劲儿加二十,能哭得三生有幸再加二十,我长得漂亮,冲破保安封锁扑过去死赖着合照。因为这种‘路人照’里需要出现我正脸,所以可以再加五十。”
低血糖让严铮青的大脑发晕,他算了半天才算明白账,听了以后相当不可思议:“就两百块钱?”
他没听错吧,两百块钱就值得喊哑这么好听的一把嗓子?
“不是两百,一百六——我从a市过来做这单生意,来回的客车费也要算钱。”女孩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这一回,她的声音稍稍带点冷漠。
“你挣这个钱干嘛?”
严铮青发誓,他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就是有点好奇,有点不会说话……还想知道女孩子攒钱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限量版的首饰,或者一条漂亮的裙子,他觉得他可以送给她。
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听到那样一个回答。
女孩的声音非常干脆,非常平淡,她冷静地念出了一个早已被她自己接受的事实:“挣钱活着——这是我一个星期生活费。”
“……”
严铮青的呼吸稍微窒了一下,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刚刚这姑娘说他娇生惯养了。
从刚刚起,严铮青一直撑着自己的脑袋。直到这一刻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目眩让他实在坚持不住,坐都坐不稳了,膝盖一弯几乎就要往地上跪。
“你怎么——”女孩子看清他的唇色,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你还低血糖,为什么不早说?低血糖严重了会要命的。”
她手忙脚乱地给他剥了一块巧克力喂了下去,巧克力已经有点融化了,软塌塌的,里充满了劣质的糖精和人造香精味儿。
平时这种东西放在严铮青鼻子下闻一闻,他都得冲人发脾气。然而这一回,他却乖乖地把巧克力咽了下去,并且没再说什么要水漱口的傻话。
女孩子一连喂了他三块巧克力。
严铮青的情况渐渐好起来了。他晃晃脑袋,再睁开眼睛时,视线里再也不是旋转的斑斓色块,虽然眼前还是有点模糊,但已经能看清自己的手掌轮廓。
“你可以了?”女孩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声音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之意,“那我真的要走了……如果最后一班客车赶不上,我没法徒步二十公里回去。”
她临走前握了一下严铮青的手,在严铮青的手心里留下了两个被体温捂到发热的钢镚儿:“你拿着找人借手机,或者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不要再跟家里置气了,早点回家。”
她嗓子都哑了,依然舍不得用两块钱买一瓶水。
可临走之前,她给严铮青留下了两块钱。
严铮青想叫住她,他想告诉她自己到时候用专车送她回去,他愿意做女孩子的助学人,给她找好学校或者别的什么……然而女孩子走得太快太干脆了,严铮青抬起头,只见到她长发飘扬的一个背影。
严铮青后来老老实实地回了家,他父母为他的懂事感到万分欣慰,给他专门从m国定制了一个游戏机做奖励。
那游戏机也不贵,正好十二万吧。
然而严铮青却留着女孩子剥巧克力给他吃的金色包装纸。
他后来在城市小巷里问过,知道这种最普通的金币巧克力通常会被店主找钱时当成零钱给人,一块一角钱,女孩只给他吃了三个——她大概没有第四块了。
再后来,念高中的时候,严铮青选择去隔壁市上学。
他成绩不算很好,不过他父母从来就没指望过他能在学习成绩上出人头地。严铮青喜欢画画,父母也答应了可以让他做艺术生,以后送他去I国学美术。
严铮青画过静物,画过山水,画过巍峨的建筑物,也画过老人、女性、动物和孩童。
只有在画少女的时候,他格外偏爱勾勒一袭长发垂肩的翩翩背影。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或许只能算是他年少时的一见钟情,也许在几十年后就可以聊作笑谈。
然而后来,严铮青想起来这件事,都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能说出那样的一句话。
那天他穿过一条走廊想去美术活动室,没想到会碰上云飞镜被几个男生堵在墙角。
男生人多势众,云飞镜也不甘示弱,两边人打得乱七八糟,最后云飞镜被拧着手卡在墙上。
严铮青皱眉扫了一眼,原本是想阻止这件事的。
他走近了看,才认出这人原来是云飞镜——宋娇娇特意跟他提过的云飞镜。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云飞镜透过泪水充盈的眼睛,看清了严铮青的脸。
她说:“帮帮我——记得我吗?b市的时候我帮过你!”
因为刚刚被狠狠掐住脖子,她声音沙哑破碎地听不出一点原本的音调。
“……”
严铮青猛地站住了。
这些年里,有太多人用过这个理由骗严铮青,他听都已经听烦了。
即使明知道对方可能只是为了求助耍的小花招,但严铮青依旧对此感到深恶痛疾。
他眯了眯眼睛,非常不悦地说:“你要点脸吧。”
他转身走远了,直到他走到走廊的尽头,也依旧能听到男生们的嘲讽声:“哇她居然哭了,哈哈哈被严铮青当面问你要不要脸,就这么让人难以接受吗?”
“我看她是喜欢严铮青。”
“哈哈哈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
在童话里,小美人鱼失去了自己的鱼尾,把嗓音交给巫婆做交换,于是她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王子始终没能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在现实里……
云飞镜剪了头发,被掐住脖子伤到了声带。于是严铮青就没能认出她。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
严铮青僵硬地站在云飞镜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回想起来。
现在也是当年一样,是个足以让人中暑的炎炎夏日。然而寒冷却从严铮青的脚底板直冲天灵,好像要把他整个地冻僵了。
云飞镜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什么是不是我?给你金币巧克力的人是不是我吗?”
她哼笑了一声,似不屑,似轻蔑:“不是,你认错人了。”
“不,是你……”
“都说不是了,你要点脸。”
第17章 一丘之貉
严铮青怔怔地在原地站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的再也不是温暖的、鲜红的液体,而是锋利的冰。
云飞镜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则用来摁着宋娇娇, 制住了宋娇娇不甘不愿的挣扎。她现在没有多余的第三只手, 能抽出来给严铮青一巴掌。
然而严铮青轻而易举地就被云飞镜的语言击得倒退三步, 他偏过头, 好像刚刚挨了又狠又重的一个耳光。
舒哲从知道云飞镜和严铮青的关系后,就在一旁不断地倒吸冷气,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花。
——他妈果然云飞镜就是个祸水啊, 这事儿现在不但有陆纵周海楼对峙, 甚至连常年三不管的严铮青都参与进来了。
现在情况还能更复杂点吗?
舒哲这一刻甚至对宋娇娇都不能摆出好脸色:要不是她非得把严铮青活动过来, 哪还能有这么多事儿啊。
这下好了, 他这个狗腿子是当不完了是吧?!
宋娇娇被云飞镜死死压在桌面上, 几次挣扎都没有成功。云飞镜对她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下手又狠又重, 指下还压着她的麻筋。
宋娇娇被倒拧在背后的胳膊酸疼酸疼, 被云飞镜抓住的手腕辣疼辣疼,被压在硬邦邦的桌板上的胸脯也闷疼闷疼。
然而严铮青和舒哲居然还都不管她, 只和云飞镜自顾自地说话。
宋娇娇崩溃地大哭出声。
直到宋娇娇的哭声在耳边响起, 严铮青才如梦初醒。他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宋娇娇, 嘴唇翕动, 对云飞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见死不救而已,我习惯了。”云飞镜冷漠地说。
“……”
那一刻严铮青看着云飞镜的眼神里带着恳切的哀求, 他仿佛自知惭愧,连声音都放得很轻:“我……我一直在找你, 我特意来了a市读书。”
云飞镜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粲然一笑。
“你们一个个的,说话可真有意思。你知道吗,五六天前,陆纵把我逼到从二楼半,让我活生生跳下去之后,他也这么跟我说。就是你现在和我说的这句话,半个字都不差。”
“……”严铮青的眼里闪过几分波动,他喃喃地说,“你把我和陆纵比吗?”
“你自己的好兄弟,你却看不上了吗?”云飞镜笑了笑,似乎感觉这件事非常有意思。
“可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最多他低级一点,所以只学会了自己抡起拳头。你比他聪明,所以懂得站得远些,以免衣服上被溅上血,是不是?”
严铮青的喉头梗了梗。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说出这话时,严铮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斯文的眉眼间满蓄着痛苦。
他深深地凝视着云飞镜,这女孩子剪短了头发,可声音依旧那样清越,是春溪凝成的露;眼睛也和他想象中一般黑亮,如深海养成的两丸珍珠;气质更是比他幻想中还要出众动人。
如今见了面,她果然就是严铮青心目中永恒的缪斯。
然而他的缪斯此时正看着他,笑意非常讽刺。
云飞镜把手松开,宋娇娇连滚带爬地从她的桌子上逃开。
宋娇娇甚至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挥手时带到了了舒哲刚刚放在云飞镜身边窗台的小盆栽。
绿色的瓷花盆倒扣下来,碎土如雨点般砸了宋娇娇一身。她昂贵的外套和精致描画的脸孔都沾了泥土,看上去格外狼狈。
小巧的多肉植物此时就被她顶在头上,让她本就平庸的五官在这些泥土的映衬下显得又蠢又笨。
她哭声更大了,可除了舒哲连忙过来安慰她,帮她拍土之外,严铮青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严铮青正呆呆地看着云飞镜的胳膊。
就在刚才,云飞镜放开了宋娇娇,随即就解开了自己的外套。
她在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贴身又轻薄。虽然是可以穿着上街的打扮,但对于她现在的年纪还有点稍过成熟。
严铮青看着她的动作,很快就红了脸,想要背转过身去。
但他被云飞镜叫住了。
“你可以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云飞镜把外套扯下来掼在桌面上,露出自己纤细修长的两条胳膊。那本该是两条很好看的手臂,张开时会骄傲得像是天鹅的双翅,白皙,光滑,修长而富光泽。
但是并没有。
云飞镜的手臂上,叠满了青紫的伤痕。
撞伤的大片青紫,刮伤的一大片收痂血痕。还有很多正在愈合的伤口,有几处青黄的痕迹简直让人联想起被捏烂的桃子。
也许在皮肤之下,云飞镜的肌肉组织也曾那样破烂过。
严铮青吞了口口水,他直愣愣地看着云飞镜的双臂,眼神久久不能从上面离开。
云飞镜的左手上还打着厚重的石膏,严铮青目睹这一切痕迹,简直如同看见天鹅断翼。
“大概一周之前吧,陆纵终于意识到他是个畜生,发话让你们这些人不要再碰我一根指头。”云飞镜对严铮青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示意,“然后,一周过去了,你们送给我的痕迹还没有消下去。”
“今天天气有三十三度,我早晨一路走进校园,没见到一个人穿着外套,穿着长裤。”
云飞镜紧盯着严铮青的脸,看着这个男孩脸上露出崩溃的神情,不自觉地后退着,一步、两步……
“但是我穿着这些。我穿外套,因为我胳膊上有伤。我穿长裤,因为我腿上有伤。我不是易留疤痕的体质,然而等这些伤痕都从我身上褪去,这个可以用来随便穿短袖的夏天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我十六岁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在伤痕、疼痛、炎热和看不到尽头的侮辱之间。”
云飞镜没有穿起她的外套,她推开课桌,朝严铮青的方向走了一步,严铮青马上向后退了一步,颤抖着避开了她的眼睛和那些刺目的伤。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
“你对我说,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我;陆纵也对我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我……你们都想找到我。不说是报恩那么重的程度,至少也是都想感谢我。可看看现在的状态,我真的觉得,要是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们就好了。”
严铮青已经痛苦地蜷起了身子,他不自觉地抱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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