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苦逼兮兮地去和警察解释, 表明这是家庭内部的冲突,亲戚见面一时激动, 没有给警察添麻烦的意思。
云笙侧头看了一眼, 确认云笛和周靖冲突时没吃什么亏, 就没有走过去。
他左右看了看, 最终缓缓在林桓面前坐下。
云笙很客气地问:“你是云飞镜的同学吗?”
林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也算吧。”
……
云飞镜翻阅着那本包装精致,可页脚明显已经被翻得发黄微旧的相册, 听景纤老师给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不同于云笙兄弟两个对周靖的敌视,也不同于周靖被激动冲昏了头脑。
景纤的叙事是客观的, 没有偏向的。她不在整件事情中过多地掺杂个人感情,只是把昔日的过往在云飞镜耳边娓娓道来。
云飞镜入神地听着整件事情,直到最后,恍惚中感觉宛如大梦一场。
景纤的话说完了,她双目如同秋水,关切地凝视着云飞镜,温柔和缓地轻声问道:“飞镜?还好吗?”
云飞镜沉默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有一百个念头,却都无法组织成完整的观点;有一千种想法,却全然不能把它们排列成整齐的语句。
惊愕和漠然,讽刺和沉痛,自嘲的不甘和心灰意懒彼此化合,最终在反应中化成大团大团的沉淀,共同归于脑海的深处。
到最后,在云飞镜心中最清晰的,也是最让她不解,最令她无法释怀地只有一个念头。
刚刚就是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她才突然对周靖发火,如今也是在这个念头的推动下,使云飞镜干涩地轻笑出声。
“为什么你们……都没能找到妈妈呢?”
从云飞镜记事以来,她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在她幼年时非常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人告诉过她,她母亲是被从江里打捞上来的。
据说最开始时,母亲抱着她被人捞上岸时,简直没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刚生的产妇抱着新生的婴儿,而这两个人竟然都活着。
似乎因为被撞到头,所以母亲的记忆丧失了大半,而且精神状态也不是很清晰。
这不是指她会发疯,会大喊大叫。
云飞镜的母亲从来没有披头散发,形同泼妇的时候。
她只是有时候会不理人,整日端正地坐在窗边,眼神放空没有焦距,一个人小声小声地哼着谁都听不懂的歌。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自己的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云飞镜的母亲一直有种寻觅的执着。在云飞镜幼小的记忆里,经常是她的母亲带她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她长在一个小小的渔村,后来和母亲一起,在城镇中暂时落脚,在乡村里请求寄宿,也在不下五六个城市里辗转流离。
当云飞镜上小学时,母亲终于暂时安顿下来,和她在那个静谧的小城居住了六年。
但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就又突然搬了家。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搬家,那时候云妈妈的身体几乎已经不能支撑,她当掉了自己的钻石发卡给云飞镜留下最后的安身之所,却临死都留着那块玉。
妈妈究竟在找什么呢?童年时的云飞镜一直有这样的疑惑。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云飞镜隐隐的预感终于被现实证实——她是在找她的家。
她甚至都找到了这个城市,这个有所谓父亲,有所谓舅舅的城市……
然而只差一点。
“我们都已经找回来了这个城市。”云飞镜轻轻地说。
她脸上甚至带着笑,语气平和,唯有双眼泛红,薄薄的泪膜在眼中一闪而过,能让人看出她此时情绪的不对。
“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我们都已经找回来了,只差一点点,她就能联系上她的家人……可为什么你们没找到她?”
云飞镜扬起脸,她含着泪问景纤:“景老师,我母亲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当初能回到这个城市,已经是我们两个能做到的极致——都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找到她?”
不止她母亲刚刚搬回来时,这些人没能找到她。云飞镜住着妈妈给她留下来的房子,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这些家人们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然后,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们就显现了踪影。
偏偏是在她用一切力量从盛华校园暴力的泥潭中挣扎出来以后,偏偏是她手握图书馆以后,偏偏在她越过越好,有了可以信赖的朋友,有了她真心尊敬的师长,眼见会越来越好以后……
周靖开着豪华的名车,大大咧咧停在她的校门口,然后对她说,我是你父亲。
——早你在干什么啊!
——我母亲沉沦病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啊!
——我用尽所有积蓄为她选好墓地,独身一人把她下葬,哭到昏死在墓碑前的时候,怎么没看你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说过一声“我是你的父亲”?!
然后周靖竟然可以一边承认“我见你时就觉得你长得和你母亲像”,一边对她说出“玉碎了看开点,房子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那块玉是他给云飞镜母亲的定情信物,她的妈妈最辛苦的时候也没想过把玉当掉。
她从没对云飞镜说过“不要当玉”这种话,可能也隐隐觉察到了这块玉里隐藏的重要身份意义,或者干脆就有预感这和自己的身份相关。
妈妈临终前特意把这块玉留给云飞镜,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拿着玉,找到她们的亲人。
然后……云飞镜就等来了周靖这么一个大放厥词,一脸按十倍价钱给她赔偿母亲遗物已经够可以,云飞镜最好适可而止的玩意!
这男人……这厚颜无耻自称云飞镜父亲的男人……他算个什么东西!
云飞镜甚至可以不恨她这些年因为没有亲人吃过的所有苦头。
反正世事如棋,人情似纸,凉薄的红尘滋味早就在令她早熟的经历里尝过一遍。
可她实在是不能平和地看待周靖,她实在是为自己的妈妈感到不平。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找不到呢?”景纤抬起自己的芊芊细手,无声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明显地拭了拭眼角。
“这些年来,周家我不知道,可表哥他们一直在找。从近到远,甚至最后全国撒网,搜索到最西南……”
“我们就在西南。”云飞镜突然说。
景纤看着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被从乌尔燕江里捞起来……我妈妈失忆的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我们就在西南。”
景纤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来竟接近失语。
“我们一直从最南最西慢慢往内陆摸索。”云飞镜做梦似地说,“在p城落过脚,住过n城旁边的小镇子,我们……”
“飞镜。”景纤突然小心翼翼地叫云飞镜的名字,“当年你母亲是被推进刹江……你们怎么可能会在乌尔燕江被捞出来啊。”
云飞镜直视着她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怖难言的滋味从她心底升起。
真正的真相……她离那个真相好像只剩一线……
“从我出生以来的很长时间里,一直生活在乌尔燕江附近。”
后来他们换了地方住,她偶然救了陆纵。
再后来她们一路进入内陆,最后云飞镜七八岁时在x城定居,因为上小学晚又不服输,云飞镜甚至跳了两级……
那都是她真实的经历,怎么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
“乌尔燕江,在华国的最西南啊。”景纤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经近乎僵硬。
“你们怎么能一路跨过七个省,在乌尔燕江被人发现呢?你妈妈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是谁带走了你们……”
云飞镜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她是理科生,但她初中地理学得还相当不错。她当然记得,怒江和乌尔燕江,都同属洪江的分支。
她刚刚是不是突然想起了陆纵?她一路和母亲经历的事那么多,为什么会想起来一个陆纵?
——她救过陆纵,甚至为此跳过一次崖,最终却毫发无损。
云飞镜没出事,是因为她有空间。
后来这个空间变成图书馆,云飞镜好像一直没研究过它的来处。
云飞镜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的空间,是不是一出生就有?
有了图书馆以后,她以为空间第一次出现是在六岁那年救下陆纵的时候,但其实很可能不是。
刹江波涛滚滚,浪潮如怒,潜礁遍布。一个刚刚生完孩子,虚弱温柔的女人,要怎么在被绑住双手的情况下活下来?
是云飞镜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张开了那个空间,罩住了她和她的妈妈。
云飞镜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空间是什么原理。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跳崖以后短暂地失去意识,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躺在了崖底下。
所以,很有可能,在外界看她觉得她是“消失”的时候,她的空间实际上也是在遵循物理定律移动的。
那么,当年她妈妈被人所害时,情况也可以推知一二了。
或许在某个紧要关头,可能是她妈妈刚被礁石撞头的时候,也可能是她快死的时候,云飞镜的空间庇护了母女两个。
身处空间的她们在外人眼里“不存在”,然而空间又一路顺江漂流,连下七省,最终在乌尔燕江被人发现。
云家当然不可能在搜救的最开始,就跑到七个省份外去找人。
因为只要用脑袋想想,就不会有人觉得母女两人能活着漂流那么远。
云家说他们一直在找。
可能刚开始时他们拼尽全力,后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尽管已经丧失希望,但他们还是大海捞针般无头无脑地寻觅。
只是那时候,可能谁都不期望能找到人,只是保持一种习惯,不至于让自己绝望而已。
这张寻人的大网从最内陆起,往全国渐渐扩散,越扩越大,也越扩越稀。
而当年云飞镜的妈妈借一次人口普查的机会,在那个村子里落了户,从此离云家女儿的身份越来越远。
可能在五年前,他们刚进这个城市的时候,云家也有找到她们的机会。
只是下面的人一查户籍,发现母女俩是户口落在西南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和云家大小姐身份相差太远,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云飞镜突然发问:“我妈妈,她的本名究竟叫什么?”
“她叫云婉,温婉的婉。”景纤认真地回答了云飞镜。
她脸上还存着几分诧异的惊怒,可能还以为有什么幕后黑手把云飞镜母女两个隐姓埋名,丢到了祖国的最西南去。
也许她接下来会告知那两个舅舅,会让云家彻查到底……但云飞镜知道,这必然是无法了结的一桩悬案了。
没有人知道云飞镜有空间。
他们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云婉能活下来。
“我妈妈的户口和身份证上,她都不叫云婉。”云飞镜苦笑着说,“她叫云白——他们说,刚刚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像一张白纸一样。”
景纤强笑着说:“那……还是云婉好听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云飞镜的脸色,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云飞镜无力搭在桌面上的手。
“飞镜,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但表哥他们真的从未放弃过。”她隐蔽地吸了一口气,“老师从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亲切,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你可以不原谅我们,但至少给我们一个机会照顾你,好么?”
“你现在还未成年啊。”
云飞镜疲惫地靠在宽大的红木圈椅里,一时间好像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勉强地说,“只是,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云飞镜的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如果不是当年云飞镜张开空间,她们母女两个大概都活不下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空间,她们阴差阳错地避开了所有搜救的人。
等后来云家终于找到西南了,她们却从西南一路往内陆去了。
而且云飞镜的妈妈因为身体原因,每到一个新地方时都要深居简出休息一段,只要是能做的事,云飞镜都尽量自己做。
她又改了名字、换了户口,不太出门……这确实是不好找的。
当年哪像现在,所有信息统一录入互联网这么方便。
一张身份证哪怕已经过期了,还不是一样能用,逃犯换个城市娶妻生子定居多年的消息也屡见报端。
所以现在看来,这件事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只是阴差阳错,正好错过罢。
云飞镜又问:“那周先生……他也是真的在找我?周海楼也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
景纤点了点头,她想起传言里云飞镜之前在盛华时的经历,眼神不由有些难过。
“那可真是……荣幸倍至,敬谢不敏。”云飞镜苦笑一声,“都再说吧……我,我很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
景纤老师手脚轻轻地走了过来,她缓慢地、温柔地、似乎云飞镜随时都可以拒绝地张开了双臂,柔柔地把云飞镜拥进自己的怀里。
淡淡的馨香把云飞镜包裹起来,她靠在景老师温暖的怀里。女人的声音和缓绵软,含着一丝不明显的泪意。
“歇一歇吧。以后就回家了。”
是啊,歇一歇吧。
云飞镜静静地倚在景老师的怀里,过了一小会儿,她恢复了些力气,才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我们回去吧。”
“不再休息一会儿吗?”景纤关切地看着她,“他们都着急认你,可咱们不用和他们一样急。你如果接受不了,想多休息休息,小……老师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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