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愿者营帐。
大家又冷又饿,后来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说:“一个小姑娘说给你。”
血腥气弥散在他唇边,然而转眼,却被另一种馥郁的香气代替。
他睁开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闻到这么好闻的香,像是在补偿他十几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齐放,夏季和风温柔。
他因为一种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动。然而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后来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给牧原的东西。
她也受着伤,却惦记恩人晚上会冷。
柏正漆黑的双眼看着涟水的夜空。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经和牧原两情相悦?
他们的青春里,他是个突兀的掠夺者,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她给错了东西,他喜欢错了人。
追根到底,还是谁先动心谁更悲哀。
*
天渐渐亮起来,六点半时,奶奶精神变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额,走出门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对上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奶奶。”
老人家知道,孙女没有睡。
她这轻轻一声唤,旁边的喻燃也睁开了眼睛,喻燃也没有睡。
奶奶冲两个孩子招招手,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语气带上几分活泼:“别吵醒了你们爸妈,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吗?”
喻嗔点点头,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孙三人,在天将明的时候出了医院。
柏正坐在车里,手抵着下巴看喻嗔。
她约莫哭得厉害,眼睛才那样红。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简单,让她真正喜欢的人很少,可是每个得到的,都十分珍贵。
柏正没有跟上去。
在十八岁这年,他清晰地认识到,对于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对于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远不要出现。
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皱褶的脸上布满笑意:“老头子啊,嗔宝和阿燃回家了。”
家里当然没人能应她。
这个房子是老人用补贴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来的,家家户户都换了新风格,但是奶奶依旧选择保留着喻嗔成长的模样。
人不能没有根,以后他们没了,总得给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后院,公鸡打着鸣,高高昂起头,迈着高傲的步子在院子里走。
老人先喂了鸡,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揽一个孩子。
她慈祥地道:“长大咯,我们家两个孩子都长大咯。”
喻嗔知道,这多半是老人回光返照。
“阿燃要快乐一点,要有喜欢的东西,这个世界啊,有很多趣味。”
奶奶摸摸喻嗔头发:“嗔宝要永远这样乐观友善,好好保护自己。你们爸妈他们啊,一把年纪了,却不靠谱。没有人保护你的话,你要自己保护自己。从小你就爱笑,以后也要多笑。即便让人觉得你可爱讨喜,这辈子也会顺遂许多。”
上天馈赠的孩子,笑起来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温柔了。
喻嗔抱着老人,点点头。
奶奶低声唱歌给他们听,是小时候哄喻嗔睡觉的童谣。
“杨嘎嘎叶,水里飘,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骑着大红马,我就骑着树棵叉。姐姐戴着银坠坠,我就骑着麦穗穗……”
太阳彻底出来,她的声音渐渐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声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静静走了。
涟水镇下了一场春雨,万姝茗和喻中岩为老人办后事。
槐河的水晕开一圈圈波纹。
岁月养大了孩子,却带走了老人。
柏正没离开,他远远看着喻嗔,她时常发呆,有时候忍不住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老人离开,她应该是家里最伤心的。
喻燃并不会安慰她,喻中岩和万姝茗忙着,也没有时间照料她。
她的泪水似乎泡软了他又冷又硬的骨头,柏正第一次试着主动离开她。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先离开。
喻嗔跟着爸妈回T市那天,已经过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里的东西,拎着行李,跨出院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着股机灵劲儿:“这个给你。”
喻嗔低眸,看见一个金色的画糖。
画糖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凤凰。
小男孩绞尽脑汁,想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哥哥的话,半晌说:“乖,你别哭了。”
他一本正经的安慰憨态可掬,她却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喻嗔拿着小凤凰,轻声说:“谢谢你。”
透过家乡绵绵烟雨,她踮脚望了望,没有看见柏正的身影。
喻嗔这才想起,柏正陪了她和哥哥一路。
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段时间,他的人生,也在最难过的低谷。
他习惯了一个人吞咽痛苦,也开始学着努力不打扰她的生活。
第51章 跪下
五月初, 柏正一个人回到了T市。
新闻上关于柏正身世的流言蜚语已经撤去,但是网络有记忆,人们也有记忆。柏家继承人并非柏天寇亲子的消息已经在圈子和学校流传开。
柏天寇试图联系柏正, 柏正先前一直没接他电话, 此刻回到T市, 柏天寇再打过来, 柏正按了接听。
柏天寇道:“阿正,这段时间你在哪里?还好吗?”
“我没事。”
“网络上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去管,过段时间就会好很多。柏家没有人敢乱说话, 很多事情。”他顿了顿, “与你没什么关系。”
柏正低眸笑了笑:“柏总, 我真没事。”
柏天寇也知道, 不可能再认回柏正,他问柏正:“以后还回柏家吗?”
柏正沉默了一会儿:“再说吧, 牧梦仪怎么样了?”
柏天寇知道他从不喊牧梦仪妈妈, 他在心里低低叹息一声:“情况不太好,我打算带她出国,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出国一来可以逃避流言蜚语,二来还可以顺带给牧梦仪治病。
她病了太久,没有人敢去触碰她这块伤疤,结果现在几乎人人皆知过往那段不堪, 柏天寇心痛如绞, 不愿意爱妻继续受这样的伤害, 只能尽量做对她最好的事。
“接下来你在国内, 没有问题吗?”
柏正低声应道:“嗯。”
一通电话,两个人再也回不到当初柏天寇教柏正商场规则时的和睦,对于柏天寇来说,柏正存在的意义,或许也是对他家庭的破坏。
然而所有人的生活依旧得继续。
徐学民高度集中精神,生怕柏正出了事,悄悄关注着他。
柏正没有再去柏家的公司,他沉思片刻,选择回衡越。
*
衡越已经乱成一团,关于十五班恶龙的传言,在学校流散开,一部分人幸灾乐祸。
少年们抽着烟。
“还以为他身份有多高贵,平时拽成那个样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柏家太子爷,竟然是个父不详的奸生子。”
“他不敢回来了吧,不知道哪来的底气,之前还管我们,不许闹事。”
“那当然,我听说隔壁桦光的张坤放了话,柏正要是敢回来,他一定揍得他哭爹喊娘。”
少年大笑:“哈哈哈他爹还不知道是谁,张坤这话有点狠啊。”
话音刚落,他脸上挨了一拳。
“罗启明,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叫做“罗启明”的少年看清来人,啐了一口:“乔辉,你脑子有病吧,我说他又没说你,你那么激动做什么?难不成你也父不详,或者你妈也被人……”
乔辉冲上去就要和他打起来,庞书荣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这个罗启明家境很不错,平时就在学校拉帮结派,但是摄于柏正,他在学校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现在柏正出了事,这群人是第一个上去踩他的。
庞书荣拉住乔辉:“算了,和长了狗嘴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罗启明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打都打不过来,以前柏正得罪的人不少。
如他们所说,张坤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以前张坤还忌惮柏正的家境和狠劲,然而现在他知道柏正落魄,以往围在柏正身边献媚的兄弟们散去许多,张坤开始寻思找机会报复回来。
柏正再能打,他们十个打一个总没什么问题吧。
乔辉走出那地方,眼眶依旧气得发红。
“这群人就是这样说正哥的,当初被人欺负得跟孙子似的,还是正哥出的面,他们这群龟孙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庞书荣说:“正是因为他们怕的,以前正哥不怕,所以才觉得被落了面子。”
两人走回教室,班上不少人围着伊庆。
“真的啊?柏正以前真那么过分啊,对你支来喝去?”
伊庆眸光微暗,点点头。
乔辉愣了愣,下一刻冲上去:“我操尼玛伊庆!”正哥亏待谁,也没亏待过伊庆,知道他家穷,还给过不少资助。
伊庆见他们进来,脸上难得出现几丝慌乱,他连忙往人群后躲。
见躲不过去,他才鼓起勇气。
“怎么,我又没说错。他那种臭脾气,要不是有几个钱,谁愿意跟在他身边,人憎狗嫌他心里没数吗?我跟着你们,你们动不动就使唤我,心情不好还骂几句。”
“正哥以前资助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妈生病,正哥带你去医院,你当时差点给他跪下,你他妈现在做白眼狼!”
伊庆被提起这些卑微往事,咬牙道:“谁稀罕他的臭钱,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和他那个强奸犯爸一样,都是拿了别人东西的小偷。”
此言一出,全班都看向教室后门,一个黑发少年静静看着他们。
他目光冷漠,先看了伊庆一眼,然后看看乔辉:“行了,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乔辉,回来吧。”
伊庆看见他,下意识语调一抖:“正哥……”
随即他想到,柏正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墙倒众人推,他没什么好怕的,也没必要再讨好他。
伊庆挺直腰板:“柏正,你还敢回来。”
柏正理也不理他,他看一眼自己座位,发现自己课桌上被人用马克笔画了一只王八。
前排有人走进教室,挑衅地看着柏正。
柏正冷声道:“罗启明,你干的?”
罗启明抱着双臂。
“说不定是这缩头乌龟自己长出来的。”
罗启明的朋友哈哈大笑。
柏正也弯起唇,他走到前排,冷不丁动手,一脚踹在罗启明身上。
罗启明一路摔到门边,还没等他发火,一只手臂又把他拎了起来。
在全班惊骇的目光下,柏正把罗启明拖到自己位子上。
柏正手一用力,罗启明的脸被摁在那只王八上。
柏正神色轻慢,明明在笑,嘴角却泛着冷,他拍拍罗启明的脸:“洗干净,或者舔干净。”
罗启明神色扭曲,他环视一圈,发现即便没了身份光环,柏正以前的威慑力太大,没人敢上前帮他。
罗启明屈辱道:“我洗,对不住,我洗干净行了吧。”
柏正松开手:“滚吧。”
罗启明的朋友小声宽慰他:“放心吧,他傲不了多久,有人会收拾他。”
罗启明愤愤擦一下脸。
乔辉跑过来,难掩心中激动和酸楚:“正哥,你回来了啊。
“嗯。”
庞书荣低声道:“正哥,他们那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伊庆那个白眼狼,就当没认识过,很多你帮助过的人,都心怀感激,只是这时候不敢出来发声罢了。”
柏正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
乔辉难免为柏正感到难过。
曾经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如今连懦弱的伊庆都会奚落。
乔辉拍拍胸脯,连忙道:“正哥,放学我们一起走,你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先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柏正说:“不用。”
上课时,连廖羽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柏正几眼,心中叹息。事实上,这一年来,柏正为衡越做了许多事,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觉察到老师的目光,柏正神情十分平静。
下午放了学,柏正往自己公寓走。如今这样的情况,他和柏家断了所有关系,分公司那边暂时是不能去了。
他走在城市昏黄的夕阳下,被一群人拦住去路。
张坤掂了掂手中的钢管,大笑道:“兄弟们瞧瞧,这是哪来的丧家之犬啊?”
有人配合道:“哟,哥你看错了,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柏少吗?”
张坤道:“可我怎么听说,柏总没有儿子,那这野种是哪来的。”
小弟们七嘴八舌。
柏正目光渐冷。
张坤用钢管抵住少年肩膀:“柏正,你不是很能打吗?现在试试,是你骨头硬,还是我们手中的棍子硬。”
语罢,他手中钢管猛地落了下去。
柏正反应很快,闪身踢到张坤手腕。
局势一触即发,张坤咬牙揉揉手腕,道:“都上!”
柏正一个不察,被张坤打到手臂。
张坤张狂笑道:“今天让他给爷跪下。”
于是他们都往他膝盖打。
柏正闷哼一声,手臂撑住地面。
他膝盖始终没弯。
透过暗沉天幕氤氲的光,他看见远处几辆黑色的车子。
44/87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