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旁边有几滴淡红色的水痕。
薛怀朔如获至宝,连忙顺着这几点淡到看不见的水痕找去。
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找寻的姿势很急切,越是急切越是抖得厉害。
淡红色的水痕隔几步就能看见一点,薛怀朔跟着一路找过去,最后指向了隔间角落的一个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还有个木质八仙桌,桌子上堆着些破旧的香炉,也不知道本来是用来干什么的,西灵元君住的地方总是这么乱糟糟的。
薛怀朔半蹲下去,看见自己师妹水淋淋地缩在桌子底下那个狭小的角落里。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脸上慢慢挤出了一个潦草地笑容,把身子探到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抱她:“你不要到处乱跑啊,哥哥找不到你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声音也很轻,做梦似的,落不到实处,好像是要哭出来,又好像是虚惊一场要笑一下。
角落里的姑娘瞳孔聚不起光来,她捧着自己的头,咬着唇,闷声闷气地哭,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但是整张脸都哭得皱起来了。
“过来好不好?”薛怀朔见她缩着不动,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想把她牵进怀里来。
她一个劲地摇头,把手藏起来不让他握,抵着墙还想往后退,眼睛聚不了光,似乎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也看不清他的样子,唇齿不清地哭:“呜呜呜要哥哥……去找哥哥……”
薛怀朔被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乖,我就是哥哥,不哭了,过来哥哥抱。”他干咽了一下,注意到她整个人都不对劲,想把人再抱回床上。
“你骗人呜呜呜!你骗人!”小姑娘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我没骗你,”薛怀朔慢慢把手伸过去:“过来,哥哥不会害你的。你想一想,我就是哥哥。”
小姑娘软绵绵地去推他的手,不让他碰,哭得更加声嘶力竭:“我不要回去!你骗我!我不记得哥哥长什么样子了!我不要回去!我要记得呜呜呜呜……”
她聚不起光、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已经在往外渗血了,她刚才捧着头缩在角落里哭,也是因为头痛得受不了了,跑不了更远了,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希望不被人发现又抓回去。
薛怀朔把人揽到怀里来,托住她的腰抱了起来,她浑身湿漉漉的,没什么力气,像个新生儿一样,头脑紊乱,被强硬地抱起来带走也不会反抗,又或者是头痛到没办法了,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口齿含糊,被强硬抱起来之后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喉咙一直在响,但发出的声音听不清楚,像是小孩子在学说话时发出的尝试。
薛怀朔把人重新抱上床,让她重新浸在朱红色的液体里,水已经完全冷了,甚至有点冰凉刺骨,但是怀里的姑娘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刚才是以怎样强大的意念醒过来的。
薛怀朔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想在她唇上亲一口,但是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脸上爬满诡异黑纹,还到处长着奇怪的瞳孔,在她唇上停了一停,还是不舍得吻下去。
他起身站定,只当已经吻过了,牵起她的手,见她手腕上戴着一串半旧的珊瑚手串,略一沉思,把它解下来,收在了自己手心里。
他想自己妹妹要是……要是全忘了,短时间内可能会很排斥自己接近,所以到时候他要慢慢来,不能吓到她。
可是要是想她怎么办呢?
薛怀朔攥紧手上的那串手链,没有继续往后想。
他缓缓往下滑,直至坐在了地上,窗外在下雪,很轻很薄,落在高草上,一下子就融化了。
雪晴云淡,太阳一点脸都没露,盈满视野的天光尽是寒意,薛怀朔忽然反应过来刚才把她抱在怀里时,她一直嘟囔的那些字句是什么。
“不要忘记。”
他觉得这一生的雪都已经在今天落尽了。
第112章 十里渡口
离开北俱芦洲,前往西牛贺洲最大的渡口叫做十里铺。
十里铺附近的十里危崖就住着多闻天王。多闻天王是新任的仙官, 年纪还轻, 事事亲历亲为,住在十里铺的人大都见过他很多次, 就算没见过, 也一定听过他在月夜盘腿坐在崖上吹笛子。
如同北俱芦洲的大部分地区, 十里铺并不算繁华,只是荒凉苦寒之地中某个较热闹的聚居地罢了。渡口边只有一个车马大店, 聚着些做工的人, 就算天冷, 也常缩着头出来看热闹。
雪下得紧,风不大, 但冰凉刺骨。
车马大店里热热闹闹地喝着酒, 坐在门边的陈哥觉得脸热,嘿嘿笑着掀起门边棉被,想透透气,正好迎面一阵冷风袭来,恍惚如冰针扎进皮肤,赶紧又掩上了。
掩上了,又觉得不对劲, 好像在风中依稀看见了行人,再往外一看,才终于看清,是两个年轻人。
冬日本就白昼短暂, 大雪又下得张狂,已是傍晚,天空被铁灰色的阴影笼罩着,陈哥一时看不清楚远远行来的两人的具体样貌,只是匆匆一瞥,但已经觉得身姿不凡,不是平常人。
过了片刻,就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们进门时带了阵寒风进来,吹得大堂中间的火焰明灭不定,火堆边聚着烤火取暖的客人都齐齐地看向门口。
原来是一对兄妹。
哥哥样貌平常,只是身姿挺拔,气质不凡,他妹妹倒是长得好,看着很困的样子,半睡半醒,懵懵懂懂,不会和人说话也不会打招呼,哥哥在柜台要房间的时候,时间稍微久一点,她整个人就靠在他背上,脸埋着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知道是兄妹不是夫妻,是因为进门的时候,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抱怨道:“困。要睡觉。”
那年轻男人安慰了自己妹妹一句:“马上就有地方休息了,哥哥没骗你。”
账房一边收钱一边问:“要不要烤烤火喝完热汤,暖暖身子再睡?年纪这么轻的姑娘最容易寒气入体,冻着留下病了可不好。”
哥哥姓章,微微笑了一下,摇头:“谢谢您的好意,我妹妹一直这样,让她睡就好了,我们这趟来就是去西牛贺洲找大夫的。”
“是病啊?”账房面露不忍,说:“要煎药和厨房说,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哥哥连连道谢,没停留多久,立刻就把自己妹妹扶上了楼。
火堆边烤火的数十人又说起话来。
他们都是商贩,行商坐贾,西牛贺洲和北俱芦洲相距不远,乘船半月就能到,平常在两地来回倒腾,卖价差赚点小钱,口音多不相同,但北境广阔辽远,差距也没多大,彼此之间大致能听懂。
其中有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嗓门尤其大,看着窗外的飞雪说道:“这风大雪大的,出门真是不容易啊。”
陈哥揣着手,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想刚才那对兄妹的事情,叹气说:“是不容易,这么年轻一娃,好端端的生上病了,可惜了。”
旁边一个矮个男人喝了口酒:“老天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再耽误下去,今年年关就要误了,我想着最后再走一批货就回去了,我婆娘上次写信来说家里闺女咳嗽得厉害,也不知道好点没。”
原来北俱芦洲因为地处极北,港口一入冬就会封冻,只有十里铺因为特殊的地势全年不冻。如今离年关已经没几天了,十里铺本来人也该少了,要不是因为这几日风雪大作行不了船,这店里也不会攒下这老多人。
陈哥说:“我看那姑娘病得严重了,要不是病重,也没有年关到了还跑出去看病的道理。”
正说着,见刚才那个兄长急匆匆地下楼来,找跑堂的小二要了碗热汤。大冬天的,厨房里根本不熄灶,汤一直炖着,盛出来还烫手,那年轻人端了就往楼上跑,道谢都忘了。
柜台账房一脸“我早说了吧”的笑容,慢悠悠地在他账上记了一笔。
他跑这么一出,大堂里坐着的各位也都想喝汤了,店里的大锅汤便宜,简直不要钱一样,大家捧着粗瓷碗,一边喝汤一边继续摆龙门阵。
薛怀朔有点束手无策。
他离开壑宫之前仁义尽致地给敖烈留了封信,告诉他小心禁制外等着的多闻天王,然后才带着自己师妹离开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草丛。
他们走的时候,江晚已经完全醒过来了,眼神懵懵懂懂的,像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但也不哭,似乎有点想不太清楚事情,坐着发呆,不理人,问她话像没听见一样。
薛怀朔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他不是医修,又不敢像以前那样去查她的经脉,怕自己修为不正,带着脏了她的经脉修为。
他想起敖凌给的手记中写,西牛贺洲有鼎鼎大名的医修郁垒,最是心善,最夸张的一次,连续半个月没有休息过,茶饭不进,只顾坐堂看诊。
据说郁垒曾是个普通的太乙散仙,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女子,后来这位凡人女子年老病重,郁垒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病老而死。他因未能救得妻死,立誓救天下女子。
薛怀朔决定前往西牛贺洲。
也不知道敖烈能拖多闻天王多久,他第一次堕魔,没有经验,掩盖气息使障眼法骗几个凡人是绰绰有余,就算是地仙也不虚,但是完全骗过一个已经受任仙官的上仙他还真没把握。
不管怎么样,伪装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招摇到直接破天王府而出也太过了,不找他找谁?找他倒是没关系,他身边带着个要看医生的师妹,这可耽搁不了。
所以薛怀朔决定能有多快就多快,最好在多闻天王回来之前就已经到达西牛贺洲找到郁垒医修。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这一刻,风雪大作,他待在某个不知名的客店里,最左右为难、束手无策的事情是:刚才喊了一路困的妹妹哼哼唧唧地不睡觉。
她很困,看得出来,但是她就是不睡。
薛怀朔最开始以为她是受了风,身上暖不起来,所以一直哼哼唧唧地不肯睡,想起她喜欢吃好吃的,便下去找小二买了碗汤。
他自己不食五谷,对人间的食物没有太多体悟,不知道美食珍馐和荒野陋食有什么区别,看见汤是热腾腾滚烫的,还发出好闻的香气,觉得和她平常爱吃的东西没有多大区别,便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她喝。
这汤很不合江晚口味,起先就着热气喝两口还能接受,再喂就不肯喝了,薛怀朔没察觉到,硬喂了几口,小姑娘立刻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薛怀朔没办法,把汤搁在一边,拿出沿路买的点心,想把她从角落里哄出来,但是没用,完全不理他,刚才生气了。
“乖一点,听话,过来,别哭好不好,最乖了。”薛怀朔来来回回就这几个词,说了好多遍了,他都不记得这几个词时什么意思了,每当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就再说一遍。
薛怀朔温言哄了好久都没用,放在桌上的汤都凉了,他想了想,端起来喝了一口,没察觉出和之前那些吃食有太大区别,又放回了桌上。
放完转身,抓到小姑娘在偷偷看他,脸上已经没有生气的意思了 。他很有些哭笑不得,半跪在榻上把人抱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小姑娘被他亲了一下,不依不饶地要还回去,抓着他的胸襟去吻他的唇,牙齿在他唇上嗑了一下,像吃果冻一样软软地咬来咬去。
薛怀朔知道她是无心的,可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手伸过去想捏住她的下巴加深这个吻,伸到一半顿了顿,又放了下去。
学着他的样子亲了一会儿,见他完全没反应,小姑娘立刻觉得无趣,不想玩了,停下来抓他的脸。
薛怀朔神情有点恍惚,喂她喝茶,喂了几口想起茶水提神,赶紧放到一边去,只把人抱在怀里,不敢碰她的经脉,暗暗运气让自己浑身热起来。
“讲故事。”小姑娘说,眼巴巴的,她说话用短句偏多,很依赖他,不愿意离开他太远,否则就要哭。
薛怀朔立刻开始就地编故事:“从前有一只老鹰,它肚子饿了,就去抓兔子吃,兔子不想被吃,就拼命地跑。”
“跑到力气用完了,还是被老鹰抓住了,兔子说你能不能不吃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下来。
她原本在榻上一个人哼哼唧唧地不肯睡,躺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吸很轻,脸上懵懂,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
薛怀朔觉得她真的可爱极了,僵着身体,维持着让她入睡的姿势,看见她睫毛弯弯,现在又无事可做,便仔细数了数。
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不小心看见她红唇嘟着,立刻数不下去了,凝视了好一会儿,挫败地闭上眼睛,头往后仰。
以前该更仔细、更多地亲近她的,现在总不能一开始就教她这些事情吧,会教坏她的……
第113章 红豆
第二天她好早就醒了, 跑下楼去玩的时候大堂还没几个人。昨天晚上很晚还能隐约听见他们的劝酒声, 应该是玩得太晚了, 现在起不来。
薛怀朔原本让她就在房间里玩,但是小姑娘不愿意在里面安分呆着, 没办法只好妥协, 让她在门口走廊上玩, 叮嘱了千万不能走远, 有事就进来找他。
薛怀朔也没办法,他本来应该带着自己妹妹连夜离开,但他身上堕魔的迹象非常严重, 要不是因为胸腔中有颗屑金丸持续不断地补充灵气压制魔化,就凭他爬满全身的纹路都早已堕入魔界。
他必须抓住能利用的一切时间调息,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神魂魄, 甚至还奢望能够恢复正常。他要是不可抑止地堕入魔界, 绝不可能把她一起抓下去的,那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会被别人欺负的。
见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想起她以前一直很乖很听话,薛怀朔也不起疑心, 真的放心大胆地开门让她到走廊上玩去了。
结果小姑娘没玩一会儿就自己跑下楼去了。她倒不是有意骗他, 只是玩着玩着就忘了答应过他不乱跑。
天完全没亮,黑蒙蒙的,大堂里的炭盆只是隐隐有火星,老板娘见她跑下来玩, 缩手缩脚受寒了的样子,便不顾自己胖乎乎的身躯,面前蹲在炭盆边给她生火,还随便逗了她几句。
“几岁了啊?”
“好多好多岁。”小姑娘还没学会数数,一切大于“三”的数字都被归为“好多好多”。
“爹娘呢?怎么不一起跟来?”
“我不认识爹娘。”小姑娘说:“我哥哥跟我来。”
“那么喜欢哥哥?哥哥对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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