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卿卿也轻手轻脚地坐到了闻夫人对面的椅子上。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挺直脊背、十分耐心地注视着闻夫人,等待着对方整理完自己的思绪后开口讲出那个三十年前的故事。
闻夫人几乎跟睡着了似的靠在椅子上许久,心中进行了一场悄无声息、不见天日的厮杀与挣扎。
但安然却固执地等待着的盛卿卿打破了闻夫人最后的坚持。
闻夫人缓缓靠进椅子深处,她吐出一口气,道,“我认识一个少年,他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责,却活得比谁都来得洒脱,对人世间所有人都抱着莫大的善意,乐意向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而我,就是被他救过的人之一。”
少年显然便是盛淮了。
盛卿卿没有插话,她以一种宁和的眼神注视着闻夫人缓慢沉浸入自己的回忆当中。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少年,别说如今的琴师地位,我恐怕在十二三岁时就已经死了。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明明才是最需要别人帮助的人。”闻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他,和他的兄弟两人。”
她说到这里,抬头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盛卿卿。
“我见过他的兄长一次,那是个和他完全不同的人,相似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叫人不寒而栗的野心。我想,少年总会有一天和他的兄长起冲突闹得不可开交的……后来果然如此,他们分道扬镳,一个选择去实现祖辈的雄心壮志,而另一个选择隐姓埋名。
“在他走之前,我才终于见到了少年倾心的少女。那个贵女愿意为他背井离乡,他们那样相配,又彼此倾慕,我连一句不祝福的话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只好祝他们一路平安。
“……我再也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
闻夫人又像是叹息似的出了一口气,好似刚才这段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似的。
盛卿卿注视了她片刻,才温柔地问道,“这和薛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家……”闻夫人合了眼,“他们兄弟是上不了薛家船的——乃至于薛家的船,是从他们兄弟祖辈手中夺走的。”
饶是在闻夫人的叙述过程中便有所猜测,但在真的听见闻夫人说出口的时候,盛卿卿还是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盛淮肯定是兄弟之中选择隐姓埋名的那一个,但盛卿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父亲的身份竟还牵扯到了大庆的皇室。
她小时候读过的书也不少,有闻夫人的几句提示很快便能从中找到答案。
——往回几十年,薛家确实是经历了一场政变,才坐上了如今的皇位。
那场起义孰对孰错众说纷纭,但确实消耗了大量国力,随后很快便引来了邻国觊觎,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战乱,直到孟珩将一切终止。
“前皇室姓沈。”盛卿卿喃喃道,“父亲的原名叫什么?”
闻夫人轻声道,“沈淮。他的兄长名叫沈湛,你应当从未见过她,但现在……他应当很快就会知道你在汴京。又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曾来见你。”
“因为父亲从他手中拿走了一些东西?”
“一些……他很想要、却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的东西。”闻夫人道,“我想你也该知道那是什么了。”
盛卿卿低眉思索起来。
闻夫人见状提议道,“他若真要来,这些便直接给他也无不可,算是免财消灾了。”
“同样是兵器,拿在恶人手中便伤害良民,拿在士兵手中便是保家卫国。”盛卿卿抬起眼来,“这位未曾谋面的叔伯若是真拥有了这巨额财富,又能做出什么来呢?我自出生时便是大庆人,珩哥哥也为了大庆安定付出太多,若夫人问我,那我觉得——如今的太平千金不换。”
闻夫人愣住了,她急得前倾了身体,“可九皇孙一事,陛下一定是想拿你作饵去引沈湛出来!届时不论是陛下还是沈湛,都只会将你当做工具——”
“我即便害怕,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吗?”盛卿卿笑道,“夫人今日告诉我这些,已经让我心中妥帖不少了,有所准备便不必总是心惶惶了。”
说罢,没等闻夫人多挽留,盛卿卿已经站起了身告辞。
等不急不缓地走出闻家正门、上了马车后,车夫扭头询问去什么地方时,盛卿卿才下意识喃喃地道,“大将军府。”
第71章
汴京不同于江陵,若是去别人家拜访或邀请朋友来家中,都是需要提前约好的,像闻夫人那样前一天来送请柬的已是相当少见。
——这些盛卿卿都知道,但直到马车停在大将军府门前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这行为不太妥当。
可到都到了,总不能白跑一趟,白浪费这许多功夫。
盛卿卿想着这个借口下了车,到门口问了一声。
门房认得她,赔笑说孟珩并不在府中。
盛卿卿心中有些失望,她笑着应了好,转身往马车走去。
门房却从后头喊住了她,“表姑娘不如进来坐着等候?大将军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了。”
盛卿卿回过头去,迟疑片刻,到底是点了头,“好,那就打扰了。”
考虑到不知道要等上多久,盛卿卿干脆让青鸾和孟府的马车一道先回转。
“知会一声大舅母,她许久见不到我回去要急的。”盛卿卿叮嘱道。
青鸾磨磨蹭蹭不肯上车,“姑娘,您这会儿肯定心中烦乱得很,我陪您边说话边等着大将军回来吧。”
盛卿卿轻轻摇头,她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地碰了青鸾的脸颊,“我现在不想说话。”
青鸾无法,只得上了马车离去,半个身子歪出车门往后挥了半天的手才消失不见。
门房唤了府中管事来领盛卿卿入内,后者恭敬道,“盛姑娘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大将军府中也有几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可供观赏的。”
盛卿卿满脑子都是沈湛的事情,哪里有心情看什么景色,只笑了笑道,“珩哥哥在府中时最常停留的地方是哪里?”
“除了休憩的院子和书房外,便是演武场了。”管家说完又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还有个地方,是最近大将军喜欢待的,我带盛姑娘去看看?”
盛卿卿颔首应了,跟在管家身后沉默地穿越过大半个大将军府。
等到了一扇大开的院门附近后,一路没有说话的管家率先停住了脚步,他躬身道,“盛姑娘,穿过那道门便是了,您且进去吧,我让人看这些莫要打扰了您。”
盛卿卿往里跨了步,又踌躇道,“我能进去吗?”
管家一笑,“大将军府里的地方,您都去得的。”
盛卿卿又望了眼院门,此刻实在没有太多心情纠结这些礼数,朝管家点了点头便缓步走到了院门前。
孟珩的府邸和孟府给人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后者徜徉在生机勃勃中,而前者给人的感觉冷硬简练得就像是他本人一般,一眼看不过去便觉得不近人情、格格不入。
可跨过这道院门,却是同大将军府全然不同的颜色。
盛卿卿诧异地站定在院门口,映入目中的是大片的郁郁葱葱、以及点缀其中星星点点的各色花卉。
若不是知道自己这会儿就在孟珩府里,盛卿卿还当自己是不小心错回了孟府。
——谁能知道冬日里仍有这么多花能开着?
驻足四顾了片刻后,盛卿卿才慢慢步入园中,又在第一个岔口蹲下,看了半晌地上一株毫无特色的小野花。
她觉得自己蹲了许久、看了许久,直到站起来时腿脚都有些麻了,可脑子里却还是从闻家刚出来时的那一团乱摊子。
盛卿卿漫无目的地绕着园子里的池子走了一圈,又折到池心上方的亭子里坐了下来,靠着栏杆往池子里望。
而后她才发现,亭子底下似乎有什么枯败的植物枝干杵着,像是被养死了似的。
盛卿卿弯腰看了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那是某种荷花。
——秋日里能开着的荷花已经相当难得,更何况年关里?
盛卿卿失笑地伸手够了一下,没够着,她自言自语地道,“谁会在大冬天的去种荷花……”
衰败的莲花有着异常的吸引力,盛卿卿趴在亭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得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孟珩身边仍旧是最让她能安心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也是如此。
盛卿卿枕着自己的手臂合眼回想起自己和孟珩第一次见面:那时,孟珩还恨不得一口咬死她再连皮带肉吞进肚子里去似的,却渐渐地改变了。
奇怪的是,她却从一开始孟珩凶神恶煞的时候就不怕他,她内心深处总不知为何觉得孟珩不会伤害自己。
——孟珩也确实从来没有。
可孟珩那浓郁的情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盛卿卿想着想着,思绪逐渐被疲惫席卷,原本只是合着养神的眼皮也越来越深,最后竟合衣在亭边睡着了。
*
孟珩刚回府时还是一脸肃杀,将马匹交给下人便飞快往里走。
管家跑着追上他,张口正要说话就被扔了个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噎了一下。
“秦征和孙晋马上到,让他们去书房等着。”孟珩令道,“我先去演武场。”
管家深吸口气,“盛姑娘来了!”
孟珩猛地停住脚步,“什么时候?门口没有马车,她已经回去了?”
管家气喘吁吁地停下,“盛姑娘看着心情不虞,我邀她到您新辟的花园里坐着了。”
“天这么冷,”孟珩沉下脸斥道,“她会着凉。”
管家:“……”那是暖房,等养好了便是四季如春,百花盛放;哪怕这会儿还不齐全,也比外头暖和得多了,着什么凉?
但他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孟珩往演武场去的步子早就已经掉了个头往花园而去。
临到花园门口时,孟珩停了下来,皱着眉道,“她来时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只问了您在不在。”管家立刻道,“但我曾见过盛姑娘,知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今日却一言不发,连侍女也打发回孟府,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等您,我想应当是出了什么事的。”
孟珩立在院门口将可能让盛卿卿烦恼的事情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
孟府四房被他镇压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胡氏的消息更是只锁在大理寺里;
胡贵妃做不了妖,胡家也暂时夹着尾巴做人,不会将主意打到盛卿卿身上去;
魏家自身难保,东墙西墙都是洞,魏梁和魏夫人都忙得□□乏术,定亲一事更是暂且耽搁下来。
孟珩思来想去,最终脑子里只剩下了九皇孙的名字。
捋清了这些之后,孟珩才对管家摆摆手,自己放轻脚步声进入了院内。
几乎是一眼,孟珩就在漫天鲜花绿叶之中看见了伏在亭子里的盛卿卿——她侧着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合着双目睡得相当香甜。
孟珩从侧边绕了过去,脚步极缓地步入亭中,蹲到了盛卿卿面前。
孟珩见过盛卿卿从六岁一路成长到如今的模样,一日看厌也没有。
他的耳力优秀到能听清楚盛卿卿清浅的呼吸声,每一口微热的呼吸好似都要从他的耳道里暧昧地爬进去,而那随着呼吸几不可见缓缓颤动的睫毛几乎挠到了他的心尖上。
孟珩就这么蹲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向前倾了身体,一边膝盖点在地上支撑身体,一边伸手去碰了碰盛卿卿的手背。
园中确实不冷,盛卿卿穿得又厚,孟珩探到的体温并不凉,令他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又得寸进尺地握住她的手。
盛卿卿的手不如汴京城中贵女官夫人般细嫩,但骨架纤长,手指看着比别人修长几分,又纤瘦分明、骨节柔和,是尤为引人注目的一双手。
——但从军多年的孟珩仍旧能轻易地将她的手掌包裹在手心里。
孟珩轻轻地从盛卿卿的指背上抚了过去,又捏了捏她的指尖。
光是想到盛卿卿心情不好便直接来找他府中寻人,孟珩便忍不住心头软化得一塌糊涂。
一个费尽心机将自己伪装得无坚不摧的小姑娘,终于舍得在疲累时找人肩膀靠一靠——这肩膀还是他孟珩。
就算盛卿卿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孟大将军也顿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于是他得意忘形了一会儿,又松了手、屏着呼吸去摸小姑娘的眼睫毛。
先用指腹轻轻地碰一碰顺过去,又用指甲衡量一下长度,最后用指尖戳一戳睫毛梢。
被这么惊扰,再怎么睡着的人也得给闹醒了。
可盛卿卿偏就没有,半边脸被手臂压得凸出一块,显得比平日里更乖巧了两分。
孟珩玩了一会儿便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轻咳一声起身。
明明在他自己府里,也让下人避退,可孟珩还是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眼。
——确实没有人。
孟珩放下心来,他低头看了看盛卿卿,比划着姿势寻思是不是该将她抱起来带去房中休息,又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换了几个手势都觉得不太妥当,皱眉站在了一旁沉思。
叫醒她,孟珩又不舍得。
犹豫了片刻之后,孟珩干脆脱了外衣盖到盛卿卿身上,打算就在旁边坐着等她醒来。
可沾染着融化雪花的外衣刚盖到盛卿卿肩膀上,她便咕哝一声有了动静。
先是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子底下滚动两下,再是纤长的眉毛蹙到一起,最后眼帘掀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儿来,里头似乎还酝着水汽。
这一个瞌睡打得显然很舒服,盛卿卿刚睁眼时有些没回过神来似的,她盯着孟珩迷茫地看了两眼,才对他露出往日的笑容。
孟珩得以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平静地道,“在亭里睡觉,不怕掉下去?”
盛卿卿眨了眨眼,而后又眨了一下。她抱着孟珩的外衣歪头朝他笑,软绵绵地喊他,“珩哥哥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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