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元说他来孟府找过你。”魏梁说。
盛卿卿抬脸疑惑道,“似乎不曾听说过此事,是送了帖子的吗?”
——魏仲元自然是来过的,只是每每都叫人在见到盛卿卿之前便给打发了。孟大夫人、闻茵、卫封……他面前的阻碍实在太多,想要将消息传达到盛卿卿面前简直比登天还难。
魏梁观察了盛卿卿两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换了个话题,说道,“若是顺当,事情便安排在下个月。”
盛卿卿知道魏梁说的是定亲,礼貌地露出了笑容,“魏二公子的身体康复多了?”
魏梁面上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下不了床,但不必日夜照顾了。”
不仅是现在下不了床,魏二是一辈子都不用下床了——比武定侯府家长子还要来得惨一些,至少那位的上半身还是能行动自如的。
盛卿卿讶然地露出抱歉之情,又送上了诚恳的祝福。
她面上同魏梁寒暄的功夫,脑中正飞快思考着魏梁前来和自己搭话的原因。
魏梁实在是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以他现在的身份来同盛卿卿单独谈话,本就是有些逾矩的。
盛卿卿实在难以相信魏梁只是想同自己话上两句家常。
可直到魏梁露出告别之意时,盛卿卿也没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不合时宜的话,只得行礼道,“魏大人慢走。”
随后,她视野中魏梁的足尖转过半圈,而后又以同样的速度转了回来。
男人用低醇的嗓音问道,“你是不是很在意我同你母亲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盛卿卿:“……”
她必须得承认自己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魏梁会这么直白地将这件事情问出口来,一时露出了非常自然的惊愕神情。
“果然,你听说过传闻饿了。”魏梁看到她的表情并不惊讶,“内子带着当年孟老夫人给的信物登门时,我便猜到你该知道了,但这……”他沉吟了一下,婉转地说道,“没有我能置喙的立场。”
盛卿卿抿着嘴唇朝他笑了笑。
魏梁神情淡淡地说,“无论传闻如何,有一点不假,我确实当年心悦过你母亲孟云烟。”
他说这话时眼神十分认真,视线聚焦在盛卿卿的脸上,像是透过皮囊看向另一簇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灵魂,专注得心无旁骛,叫盛卿卿心中都忍不住惊悚地跳了一下。
见到魏梁第一面时,她便觉得魏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却从没有这一刻一样意识到一件事。
魏梁似乎仍旧执着于消弭的某样事物,这执念令他理智又疯狂。
——像极了半年前的孟珩。
“所以我愿意为了她许诺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不会有任何妾室。”魏梁说完,神情突然放松了两分,他道,“但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有妻子,有子女,一家美满,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了。”
盛卿卿不自觉地歪头观察魏梁的神情,许是因为正站在孟府的大门前,她心中并没有任何惧怕之情,而是非常冷静地思考了片刻,才笑道,“魏大人放心,我并没有什么胡思乱想。”
“孟老夫人当年对魏家许下的承诺终归是要兑现,我又觉得你作为孟云烟的女儿,应当是个好孩子,”魏梁的语气几乎能算得上是温和了,“所以便同意了这桩亲事,若是你有其他的困扰,可以随时同我或者魏家其他人说,不必藏在心里。”
若不是魏家对江陵城所做的事几乎已经是证据确凿、只差临门一脚,盛卿卿或许还真就被魏梁骗过去了。
她笑了笑,低头道,“是,我明白了,劳烦魏大人费心。”
魏梁嗯了一声,他最后临转身要走之前,突地又郑重地道,“我接下来这话没有要让你误解的意思——但江陵浩劫之中,你能安然无恙地幸存下来,我觉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说得相当诚恳,眼神叫人无法质疑这话的本意。
盛卿卿几乎是啼笑皆非地发现魏梁是真为她能幸存而赶到高兴,这反倒显得嘲讽极了。
她不由得顿了顿,几乎没有周密思考便张嘴甜甜地道,“我当时却一直想,若是我的性命能换回家人的性命便好了呢。魏大人既然是母亲的故人,若是母亲回汴京后见到您,想必也会很高兴的吧。”
这并不是假话。
江陵城破、几日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的盛卿卿脑中无数次地出现过这个钻牛角尖的念头。
纵然如今她已经从那里走了出来,也不代表这个念头便能从她脑中被一劳永逸地拔去。
——更不代表着这念头不能被当做武器用来刺伤其他人。
话才说到一半时,盛卿卿便观察到魏梁下颌的肌肉微微抽紧,那是个不自觉咬紧牙关的动作。
等话说完时,魏梁的表情就已经克制地恢复了正常。
“你母亲再见到我会作何感想,我们已经不会知道了。”魏梁目光复杂地盯着盛卿卿,轻轻地说,“但我想你母亲一定更希望你活在这世上。”
说完这句话后,原本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魏梁退后半步,朝盛卿卿点一下头便径直离开走向了那群一直等待在原处的官员们。
盛卿卿立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觉得恍惚刚才打了一场硬仗似的,转头往回走进孟府大门时的脚步都有点虚浮。
魏梁那一瞬间真实的表露对于隐隐约约猜到真相的盛卿卿来说实在是太明显了。
那是掩藏得极好的愧疚与痛苦。
想必魏梁在对汴京动手时,本是没想到孟云烟也死了的吧?
他或许是准备好了后手却出了意外,又或者是一时赌气……总之,孟云烟于那场战乱中的死亡,几年后仍旧令魏梁追悔莫及。
盛卿卿跨入孟府正门,恍惚地想:看来,正如同王敦所说,魏梁从年少时至今,最爱的女人确实只有一个。
而魏夫人但凡只要是个正常人、有正常人一般的情绪,都不该是能容忍这种事二十余年的。
*
“你去见了卿卿那孩子?”魏夫人柔和地问道。
正举着筷子要去夹菜的魏梁动作一顿,他转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本也是要去的,”魏夫人避而不答,她笑着说,“就打算这两日闲下来便往孟府送拜帖呢。许久不见那孩子,我心中也怪想念的。”
魏梁干脆放下了筷子,他沉声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面上笑容不改,她甚至提起酒壶给魏梁续了一杯酒,才慢悠悠地说,“说起来,我本来已经将云烟的长相忘得差不多了,可见到卿卿时,便又尽数地将云烟的音容笑貌想了起来——作为母女,她们俩可真是太相似了,是不是?”
魏梁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魏夫人,直到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装模作样的笑容。
“——盛卿卿和孟云烟真是像啊。”魏夫人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我看着她时都忍不住想起豆蔻年华的孟云烟来,难道你不这么想?就算我年复一日地模仿着孟云烟的神态动作,又怎么有她那一张继承自母亲的脸和五官来得贴切?你出去办事,就这么碰巧,正好路过孟府门口,还正好看见借住在孟府里的盛卿卿?”
她停了下来,神情阴晴不定地同魏梁对视,尖锐地在对方阴沉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能令任何行为正道之人勃然大怒的问题来。
“——你真不是故意去见她?想要从她身上再多看一眼孟云烟的影子?”
问出这话时,魏夫人其实已经做好了见到魏梁发怒的准备。
可这句话在她心头实在已经积压了许久。
她原本以为魏梁同意让盛卿卿入门便是为了那笔能解魏家燃眉之急的钱,可紧接着她便发现,魏梁“意外”同盛卿卿碰见的机会实在是有点多了。
作为未来的公公,魏梁甚至比魏仲元在盛卿卿面前出现交集的次数还要多。
魏夫人心中不由得逐渐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来:或许魏梁已经将盛卿卿当成了孟云烟的替代品呢?
这想法令她恐慌不已,一日复一日地沉积发酵之后,终于忍不住在又一次听说魏梁和盛卿卿单独说话之后爆发了出来。
说完之后,魏夫人剧烈地喘息着抵住桌板,等待着魏梁的怒火。
然而魏梁沉默许久后,又重新拿起了筷子用饭,好像刚才的一切剑拔弩张和争锋相对都是幻象一般。
他甚至给魏夫人也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菜,才慢慢地说,“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盛卿卿只是她的女儿。”
魏夫人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搅成一团,令她喘不过气、又想要俯身干呕。
“我想从盛卿卿身上拿到的,是那笔钱,现在也是如此。”魏梁淡淡地说道,“这你应当早就知道了。”
魏夫人凝视着自己碗中那块八宝肉片刻,伸手拿起了自己的筷子,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道,“好,那是我多嘴了,吃饭吧。”
第80章
魏梁离开后,盛卿卿略微有些心神不宁地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也没觉得过去了多久的时间,青鸾便进来道,“姑娘,孙将军来了。”
盛卿卿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抬头笑了笑,“我这就出来。”
见到盛卿卿后,孙晋也没废话,他言简意赅地将在闻家的一切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
——等孙晋带人赶到闻家时,周围并无异状,闻夫人的客人也早就离开。闻夫人不愿细说自己和客人谈了些什么,只疲惫地承认对方确实同沈湛有关系,但并不是沈湛本人,似乎是为他做事的属下,并让孙晋转告盛卿卿近期务必小心自己的行踪。
“在珩哥哥回来之前不要外出?”盛卿卿重复了一遍闻夫人的叮嘱,蹙着眉道,“那沈湛应当对珩哥哥还是有所忌惮的。”
“但我去时并未见到那位客人,也并非是沈湛本人,或许只是有人利用沈湛的名义装神弄鬼。”孙晋道,“盛姑娘莫要忘了,虎视眈眈盯着沈湛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盛卿卿立时也想起了皇帝,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九皇孙那日从她口中得到的回答,皇帝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
想来就算是皇帝,也是忌惮孟珩几分的。
如今沈湛、皇帝、孟珩三方,倒算得上是三足鼎立,唯独手握密室钥匙的盛卿卿夹在中间成了个莫名其妙的香饽饽。
见到盛卿卿面露愁容,孙晋为难地思索片刻,干巴巴地安慰道,“盛姑娘,大将军很快便会回来的。这次他离京是为了寻一个人,这人早年传出死讯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不久前追着一些蛛丝马迹,王敦发现他似乎是假死隐姓埋名。若是能找到此人,说服他回京作证,那魏梁便百口莫辩了。”
盛卿卿被这消息吸引了注意力,她短暂思考了一下便得出结论,“那这人定是目击了魏梁的举动,他是江陵城中的守城军吗?”
孙晋:“……”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用这个消息来安慰盛卿卿了,“是。”
将王敦曾经透露过的讯息在脑中过了一遍,盛卿卿又道,“那应当是最后那十三名幸存者中的一人,除了王哥之外还有其他人活着?”
孙晋:“……”
“我听王哥提起过,其中有一个厨子曾惶惶不可终日地说过自己小命休已,之后果然很快离奇身亡,这是死的第一人。”盛卿卿脑子好使得很,迅速回想起关键点,她讶然地做出推断,“这个被鱼枪射穿了喉咙的厨子难道没死?”
孙晋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只有找到此人确认过他的身份、再将他带回汴京,才能当作是个有用的人证。他躲躲藏藏许多年,换了别的人去,他应当都不敢听劝,因此大将军才决心自己前去说服他。”
盛卿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光是珩哥哥的名字都能令人安心许多,只要这一路平安,将人带回来应当是没问题的。”
孙晋喉咙里发出了个奇怪的声音。
当盛卿卿疑惑地看向他时,孙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盛姑娘,这些大将军原本是不让我对你说的,他怕你抱着期待,最后却证实这消息有误,便叫你白欢喜一场。无论结果如何,等大将军回来时,您能不能都装作……没从我这儿听见方才这番话?”
盛卿卿不由得笑了起来,边笑边应道,“好。”
孙晋松了口气。
其实最重要的是孟珩要是发现他这一违命的大嘴巴,后果可不太乐观……
盛卿卿又理所当然地说,“但我怎么会白欢喜一场呢?”
“若是大将军空手而归……”
“可只要珩哥哥平安回来,我总是欢喜的,落不到白欢喜。”盛卿卿笑盈盈道。
孙晋莫名心里一软,他想孟珩这般执着于盛卿卿,终归是得到回报了的。
——做下属的也免不了老怀欣慰。
“大将军从前也不是像盛姑娘初见时那般脾气的。”于是孙晋忍不住说道,“他更早些时候,便是像近来差不多的样子,虽不爱理人了些,但不是看着总那么……凶神恶煞的样子。”
盛卿卿眨了眨眼,见孙晋绞尽脑汁地想着能拐弯抹角的措辞,笑,“是从他某日梦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开始变化的吗?”
原本还想着怎么隐瞒此事,却突然被盛卿卿戳破了窗户纸,孙晋瞠目结舌,“您已经知道了?!”
“珩哥哥告诉我的。”盛卿卿道,“这些我都知道了,孙将军不必担心。”
她感慨地按着自己噗通作跳的心口。
魏梁刚才至少有一句话是说到了盛卿卿心坎里的。
若是家人都还在天有灵,一定会乐于见到她如今还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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