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宝不该拘泥于宝局上的东西,这花厅内的所有物件,只要有手段,便可自取,诸位有没有疑议?”他笑着说,拍了拍腰上的鎏金香球,“就连身上的饰物,有能耐只管拿去,沈某必不会吝啬,诸位亦如是吧?”
玩兴正浓的众人不疑他话里另有目的,自然纷纷道好。
清圆看他搭起了弓,捏着帕子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瞧一眼清如,她大概因为没能和李从心单独说上话,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绿缀和她细声说着什么,她微微侧过身子,摇了摇头。
清圆不由叹息,那块兽面佩的位置戴得也恰好,上方的络子打得长,纵贯过胸前优美的曲线,荡悠悠腾空而悬,简直像另一个多宝局。只是那么精微的方寸间,容不得半点闪失,那可是真弓真箭啊,要是一箭射偏了,今天就要出大事了。
她有些不敢看了,背上也起了一层热汗。正当神思恍惚的时候,发觉对面有两道视线投过来,是李从心。他静静看着她,眼眸幽深如潭,见她回望,微蹙的眉峰逐渐散开,唇角抿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不知怎么,清圆的心倏地绞痛了一下,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人长大了,慢慢会遇到另一些人,命盘变得错综,千丝万缕的联系,千丝万缕都是牵扯。她本来以为举家搬到幽州后,和他的缘也就尽了,却没想到跨越了千里,这多情公子又到了面前。可怎么好呢,她报以无奈的微笑,即便再有真心,彼此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实在是不可逾越的山海。
那厢李从心找了她很久,宴毕本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的,可是找遍了花厅内外都没有找见她。去问抱弦,抱弦迟疑了下才说姑娘瞧都使夫人的花样子去了,可芳纯回来,清圆依旧没有出现。更为可怕的是沈润也不见了踪影,他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担心清圆落进沈润手里,那是个王侯都敢算计的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后来沈润回来了,她错后些才由抱弦迎回,他仔细审视她的脸,唯恐从她的神情里窥出什么可怕的情绪来,还好没有,还好一切如常。
正庆幸,忽然听得一串惊讶的低呼和倒吸气,忙转头看,才发现沈润将雁翎箭射进了墙头,细细的箭身穿过一根玄色的络子,底下悬着清如胸前挂的那面玉佩。
箭羽还在簌簌颤动,玉佩上的饕餮纹样也跟着颤动,像讽世的哑笑。众人都惊呆了,清如的脸涨得通红,想想自己险些成了人家的箭下鬼,一向养尊处优的嫡女受了那样的惊吓和侮辱,要不是身在人家府上,且畏惧指挥使淫威,她就要不顾颜面哭出来了。
正则也有些慌,清如是他一母的妹妹,不知她究竟哪里得罪了沈润,才招来这样的冒犯。然而不能拉下脸来质问,也不能置气,一面要为指挥使的好箭法喝彩,一面又要留神接下来的变故。再瞧瞧清如,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青,他想去安慰又不能够,只得硬撑起笑脸道:“常听说殿帅能百步穿杨,以前我还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果然不能不服。”
沈润摘下那面玉佩,潇洒地抛了抛,笑着对清如道:“二姑娘,沈某要夺人所好了。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竟戴着男人的饰物,果然节度使家的小姐不同寻常啊。”
他笑声朗朗,清如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她仓惶失措,求救式的看向李从心,可他只是遗憾地笑着,那笑容意味不明,不知是在可惜那面玉佩,还是在同情她的蠢相。
一场宴,中间出现了一点小意外,但这意外属于即兴的取乐,你要想计较,计较不起来,因为本身就是游戏。清如因受了大惊吓,接下来人都是怔怔的,清和看在眼里,转头对清圆笑了笑,“家里不教训,自有外头人教训。这样的宴,戴着男人的物件,她这是唯恐沈家兄弟会看上她,有意摆姿态么?”
清圆到这时方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内宅中的磋磨像慢性毒药,发作起来耗时太长,不像男人的手段,又狠又准,当机立断。譬如清如嚣张到极点时打她的那个耳光,打也打在内宅,没有外人看见,沈润今天给的惩治却是当着所有人,叫她丧尽了颜面,又喊不了冤。
不过接下来恐怕会引起些麻烦,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袖子,“大姐姐,那块玉佩是我给二姐姐的,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去后少不得要拿我兴师问罪。”
清和有些意外,“你给她的?”
清圆点了点头,懊恼道:“我说那玉是小侯爷的,请二姐姐好好保管,没想到她挂在纽子上了……”
清和听了,方才明白过来,“怪道她这样呢,上赶着攀附别人,反叫人看轻了。如今被指挥使当了箭靶子,她在小侯爷跟前还有什么脸?回去老太太和太太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敲边鼓,不必害怕。”
清和如今和清圆愈发一条心了,要不是上回清圆悄悄给她传了消息,扈夫人必定会以老爷的名义向开国伯家退婚,那么后来就算接了李观灵的信也不中用,他们的姻缘必断无疑。认真来说,清圆是她的恩人,她算是看明白了,家里所有兄弟姊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小妹妹。自己后顾已经无忧,底气自然壮,在家里也敢说上两句话了,清圆要是遇了难事,她不会袖手旁观。
清圆很感激地握握清和的手,“多谢大姐姐。”
清和笑了笑,“她越狼狈,我越喜欢……”
话才说完,就见清如的丫头绿缀过来,小声道:“大姑娘,我们姑娘身上不好,问问大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清和朝清如的方向看了眼,她还是怔怔的,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便道:“你们姑娘是什么打算?这会子要走,和都使夫人辞个行也就是了。”
绿缀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要走要走,大姑娘快和小沈夫人辞行去吧。”
清和又蹉跎了一会儿,这才去和芳纯道别,说多谢府上的款待,时候不早了,她带着妹妹们,要先回去了。
芳纯惊讶,“我正命人预备晚宴呢,怎么这就要回去?”
清和笑着说:“没有长辈在,须得趁着天还亮着赶回去。夫人盛情,咱们姊妹心领了。”
芳纯脸上浮起怅然的笑,无限惋惜地说:“既这么,我就不强留了,我送送姑娘们吧。”
一行人又热热闹闹互相拜别,芳纯在她们登车后,一一送了精美的食盒来,笑道:“这是家下做的酥饼,姑娘们带回去自己吃也好,赏了下人也好。”复又预备了两大盒,让代为转呈老太君和节使夫人,如此的细致周全,礼也算做足了。
马车从沈府所在的坊院出来,清圆将那盒酥饼放在膝上,两眼直盯着,却没有胆量打开它。
沈润拿回玉佩后,没再和她有过交集,只要这个食盒里一切如常,那么玉佩就算还回去了,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抱弦见她大气喘了一口又一口,不由失笑,“姑娘,到底还是要打开的,早早看了,也好早作打算。”
说得也是啊,清圆定了定神,拉开了那个精巧的小屉子。
两个人四只眼,小心翼翼朝里看,酥饼盒子方方正正格开,每个小格子里都码着口味各异的小点心。唯有一格,里头躺着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正对着她们,似哭似笑的模样。
清圆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拿出来托在手上,怏怏道:“真是……想尽了法子,还是丢不掉。”
抱弦也很同情她,“既然如此,姑娘往后就好好收着吧。”
不收着也不行了,再有个闪失,沈润不会放过她的。先前在小屋子里头,她该说的话都说了,可惜好像并未让这件事有个了断。如今看来芳纯也是知道的,难怪打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莫名的亲厚,现在看来,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回来的路,比去时还快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如前头马车赶得急,后面的车为了不至于落下,不得不快马加鞭追赶她。大约一炷香的时候,就已经抵达谢府了。
门里人出来相迎,清圆下了车,回头看,清如的脚才落地,人就软软瘫倒下来。绿缀杀鸡般的尖叫响彻了谢府门前的黄昏,“姑娘怎么了?快来人啊……”
然后乱哄哄,整个谢府内宅炸了锅。清如被抬进了她的绮兰苑,几个大夫轮番诊治,她在床上惊厥不止,吓得扈夫人六神无主,高声质问绿缀:“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竟成了这个模样?”
绿缀只管哭,抽抽搭搭说姑娘是受了惊吓,被沈指挥使射去了身上的玉佩。
老太太听了,心生疑惑,照说一个男人想法子取女人贴身的东西,一定是有他的用意。人家武将出身,有意试试姑娘的胆子也不一定,结果清如没出息,竟吓成了这样。
可扈夫人却觉得奇怪,清如因有个淳之哥哥的缘故,出门前特意跑来让母亲看她的打扮,那时候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玉佩,便问绿缀,是哪一块佩。
绿缀抽泣着,抬手朝清圆指过去,“那块玉佩是四姑娘给我们姑娘的,如今姑娘被沈指挥使吓破了胆,老太太和太太只问四姑娘吧,肯定是四姑娘要害我们姑娘!”
第42章
抱弦护主心切,上前一步道:“绿缀,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们姑娘要害二姑娘的?红口白牙,说话仔细些,我们姑娘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到你嘴里竟成了这样,你的用心也忒险恶了!”
绿缀被抱弦拿话堵了回来,心里自然不甘愿,直着嗓子说:“要不是四姑娘给了那块玉佩,沈指挥使怎么会拿箭射咱们姑娘?”
“那你就该去问沈指挥使,难道是我们姑娘授意他射二姑娘的不成?”抱弦哼笑道,“再说原就是闹着玩儿的,当时三位爷也在场,我们姑娘站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没说,怎么能赖上咱们姑娘?”
两个丫头互不相让,听得扈夫人直皱眉头,喝道:“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老太太跟前,有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一面说,一面看向清圆,“四丫头,你好好的,给你二姐姐玉佩做什么?你们姊妹要好,平日在家没有空闲?偏在出门的时候上赶着给她?”
清圆永远是一副天塌不了的神情,慢吞吞道:“我给那玉佩,原本是一片好心,我也和二姐姐说明了来历,二姐姐自己愿意,这才留下的。”说着招呼绿缀,“我把玉佩交给二姐姐的时候,你也在跟前,当时是怎么说的,你给老太太、太太学一学。”
绿缀见那么多双眼睛看向她,顿时有些露怯的样子,支支吾吾道:“四姑娘说,那面玉佩是小侯爷给的,自己不要,转赠给我们姑娘,请姑娘好好收着。”
清圆听她说完,总算是实话实说,心里倒也安然。转过身纳了个福道:“祖母,孙女这上头确实欠妥,那面玉佩是随名册一块儿给我的,我原该把它交给祖母才对。可我又想着,既然用了人家的名册,又仗着人家的排头登了指挥使府的门,总要留小侯爷三分面子,把玉佩给了祖母,岂不叫人说只捡便宜占?所以我就把东西留下了,打算等有了机会,再私下还他。”
扈夫人听得冷笑连连,“既这么,你今日怎么想起把玉佩给你二姐姐了?难道你还指着她替你还不成?”
清圆沉默了下,缓缓摇头说不是,“二姐姐的心我是知道的,虽说平日姊妹间有些小口角,可到底是一家子,胳膊肘没有往外拐的道理。所以我把玉佩转赠了二姐姐,只要二姐姐愿意,越性儿借着这次的机会好好同小侯爷把话说开,兴许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未可知。我呢,自己身世如何,自己有自知之明,上回观察使夫人登门,我心里冤枉得紧,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二姐姐既然有心,又和小侯爷登对,我怎么能不向着自己的姐姐?可我万万没想到,二姐姐性子这样急,竟挂在身上了……那是块男人用的饕餮佩,想是指挥使误以为二姐姐有意撇清,借那块玉佩叫他们兄弟知难而退,这才玩笑着射落的吧。”
这回可连老太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清如当真就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子,她以为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李淳之能感念她的好?殊不知大庭广众下,把女孩子最要紧的尊贵弄丢了,就别指着男人能高看你!
只是这清圆,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她分明记恨清如上回打了她,设下圈套让那个蠢丫头钻。清如不查,眼里只有小侯爷,什么都不及去想,没头没脑就钻进去了。这是愿打愿挨,怨不上四丫头,这个哑巴亏吃了便吃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扈夫人并不肯善罢甘休,她见老太太不说话,压声道:“母亲,二丫头的命都险些没了,这件事是因何而起的,咱们做长辈的,不得给她个公道么?”
边上梅姨娘听了,理中客般打起了圆场,“天下巧合的事多了,偏巧四姑娘给了二姑娘玉佩,二姑娘给挂到身上了。偏巧指挥使府上玩射宝,殿帅又射了二姑娘的佩,横竖都是巧合,哪里计较得出个是非曲直来。”
扈夫人不屑和底下妾室理论,倨傲地调开了视线,她边上陪房的孙嬷嬷笑道:“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不说后头的射宝,四姑娘把男人的物件给了二姑娘,就是四姑娘的不是。我们二姑娘是正头的嫡女,名节可比什么都要紧。”
清和听了轻声一笑,“孙嬷嬷快别这么说,什么嫡女庶女的,谁的名节不要紧?既然绿缀在这里,旁的也不用问,你且问问她,这玉佩是不是四妹妹让二妹妹挂在胸前的,不就成了!”
莲姨娘因彻底和扈夫人结了仇,又仗着女儿早晚要嫁进国公府,便也不像以前那样做小伏低了,掩嘴囫囵道:“依我说,必是四姑娘强逼着二姑娘戴上的,要不然二姑娘堂堂的大家子小姐,怎么不知道避嫌,还特特儿挂在胸前招摇过市?叫外人看了,莫说指挥使和都使要误会,就连小侯爷也不知道怎么接着,还要连累三位哥哥脸上无光,二姑娘那么聪明人儿,这点子道理都想不明白?”
这么一顿明夸暗讽,旁听的人眨巴着眼睛,想笑又不能笑,只好纷纷按捺。
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恨清如糊涂,着了别人的道儿,又恨清圆油滑,害了清如,却抓不住她的把柄。
半年下来,是要好好正视这位四姑娘了,先前瞧她不声不响,只知明哲保身,如今看来是个厉害角色。早前在横塘时接的那封信,没首没尾的,到最后都不曾见到那个讨要银子的人,当时她就怀疑和清圆有关。原想打发人去濠州探访的,只可惜那时候恰逢老爷回来,接下去又是三哥儿娶亲、老太太寿辰,一时耽搁下来竟忘了。眼下一应都忙完了,少不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一个十五六岁的毛丫头,果真想翻出她的手掌心,还早着呢。
“二丫头是个直肠子,要不是今儿吓得这样,是该狠狠教训才是。可话又说回来,四丫头一个闺阁里的姑娘,同外男私相授受就是好的么?才多大的年纪,拿不定主意的事不同长辈商议,自己倒做得自己的主了,这要是再长上两年,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笑话来呢。”扈夫人冷冷看着清圆道,“你说这玉佩是小侯爷的,那就是小侯爷的?焉知不是外头男人的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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