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表态,让在场的人都觉得意外,本以为这门亲事几乎可以敲定了,结果清圆这头倒出了岔子。婶子姨娘们面面相觑之余,连清和清如她们都大感不解。
李从心有些失望,眉间那丝惆怅飞快地掠过,但很快便说是,“四妹妹一向周全,我这回确实鲁莽了。”
清圆笑了笑,和声道:“三公子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不为其他,只为先前你说的那几句话,实在让我有些心惊肉跳。你说打算出去开府单过,可你是侯府嫡子,将来终要承袭爵位家业的,倘或为了一个我,同父母生分,和府里断绝来往,那我就陷你于不孝不悌,这样的罪名,恕清圆万万承担不起。古来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公子若不能遵父母之命,这件事下回就不要再议了。我自小虽在陈家长大,然祖父饱读诗书,这点子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一头说着,一头望望老太太,“祖母,这是我的愚见,要是有不周全的地方,请祖母为我做主。”
老太太点头长叹:“你有这样的见识,我这个做祖母的难道还能坏了规矩么。原就应该这样,小侯爷的人品才学自是没得挑拣,唯独这一桩,确实草率不得。早前侯夫人的意思,咱们也都心知肚明,这回要是再闹出些什么来,我们谢家也是要脸的。小侯爷你瞧……你的心思四丫头明白了,她女孩儿家面嫩,不好意思说得太透彻,我老太婆就做这个主吧。只要贵府上侯夫人点头,咱们也有玉成的美意,不过若是不应,那便请小侯爷另择佳偶吧。”
真是遗憾,除了清如母女,大家都觉得遗憾。好好的一门婚事,要付诸实施其实很有难度,这就要看这位侯公子的本事了。但本事再好,幽州离横塘千里之遥,要说服家里也不是一朝一夕,这么算下来,想成其好事不大容易。
但李从心并不急,他有势在必得的志气。人心就是如此,越得不到越耿耿于怀,他望着清圆道:“妹妹也是老太太一样的意思吧?只要家里答应,妹妹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清圆淡淡笑着,“单是答应了,若答应得勉强,那小侯爷还需三思而行。究竟家里头和睦要紧,世上女孩儿多了,父母却只有这二位,还请小侯爷以家门为重。”
这话里未必没有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但只要她松口,他无论如何要去试试。李从心没有留下吃席面,转身便往外去,留下一屋子各怀心事的人,目光往来如织。
裴氏嗟叹:“我瞧这位小侯爷,真是个实心的人啊。”
蒋氏摇头,“可惜有个厉害的娘。”
“天下做母亲的都是一样,个个都盼着儿女好。”扈夫人凉凉一笑道,言下之意是既有不称意的,就说明儿女的选择不合乎标准,四丫头这样的,只会让他们侯府沦为笑柄。
老太太到这刻才松懈下来,捏着眉心道:“真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原以为了不得不过你们老爷官场上的风波,谁知道今儿更胜了。”说着摆手,“花厅里头席面摆好了,我是没那个精神了,你们且吃去吧。”
可是老太太不吃,宁肯大家都不吃,哪个八百年没吃过,还去动那个席面。
既然纷纷都表示没胃口,扈夫人道:“分派给跟四姑娘去的那些人吧,受了这样的惊,也要安抚安抚才好。”
清圆哦了声:“太太,还有那个小厮呢,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得给个交代。”
扈夫人意兴阑珊道:“把他老子娘叫进来,从账上拨三十两银子,把人发送了也就是了。”
所以在扈夫人眼里,一条人命只值三十两银子。前阵子一封假信还讹了她五十两呢,如今一条活生生的命因她没了,只配得三十两。
一时上房里的人都退了出来,眼见得清圆身价倍增,连蒋氏待她也热络了不少,切切让她回去好好歇息,养足精神,复又靦着脸说:“我瞧沈指挥使跟前你也说得上话,你哥哥这会子正寻差事呢,你得闲向沈指挥使美言几句,看看能不能把你两个哥哥填进去,终是你们兄妹的意思。”
所谓的两个哥哥,是指蒋氏的儿子正元和正德。那哥儿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不学无术,平时和清圆也没说过半句话,到了这时候“你哥哥、你哥哥”的,听上去有些好笑。
清圆道:“二婶子快别存这份心了,也没个人家救了命,反求人家安排差事的道理。我如今避祸都来不及,反去招惹是非吗!”
抱弦趁机道:“姑娘受了惊,又两地奔波,眼睛都熬眍?了,咱们快回去吧。”
于是那主仆俩匆匆走了,蒋氏被晾了一道,气得跺脚之余又没有办法,拧身朝垂花门上去了。
那厢清如追进了她母亲的院子,哭丧着脸说:“娘,你听见没有,淳之哥哥要娶四丫头来着……”
扈夫人正是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听见她这种如泣如诉的声调,不由低喝了声:“你给我住嘴!要不是因为你,何至于弄成今天这样!整日间淳之、淳之的,你是叫猪油蒙了窍么,那起瞎了眼的,有什么可叫你记挂的?世上好男儿死绝了,你偏要他一个?”
清如被她母亲喝得愣住了,可转瞬迸发出全身的拧劲儿来,在地心扭身跺脚,“可不都死绝了!我就是要他,就算为了不让四丫头如愿,我也要他!”
扈夫人被她吵得脑仁儿疼,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二丫头是个糊涂虫,她到这会子还没想明白,如今棘手的不是李从心,是沈润。四丫头招惹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有来历,就说沈润上回白讹了谢家一万两银子,要是这回的事让他抓住了把柄,接下去只怕要把谢家吸干了。再者这件事老太太是不知情的,四丫头无论如何是她的亲孙女,要是知道她这个当嫡母的暗中做了这些手脚,哪里能饶得了她!
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心惊,清如还在和她闹,她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茫然说:“好了好了,再想想法子就是了。”
清如抽抽搭搭,天塌了一般,“有什么法子,四丫头都答应了……”
淡月轩里,抱弦也是这样的忧心。
“姑娘果真打算和三公子结亲了么?”
清圆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能引发出沈润的脸来,她心头哆嗦了一下,设想今天李从心的求亲要是成了,那位指挥使会怎么收拾她。
抱弦不解,“既这么,姑娘做什么不回绝他?”
清圆摘下腰上小荷包摆在床头,淡声道:“我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老太太见我有意,自然把全副心力都挪到三公子身上,殿帅那头就好搪塞了。我知道丹阳侯府未必能如三公子的愿,这桩亲事成不了的。”
“万一要是成了呢?”春台蹲在她脚边,替她换了软鞋,边仰起头来问,“他和家里闹,非姑娘不娶,娶不着姑娘就做和尚去,侯夫人哪里拧得过他!”
“真要这样……”清圆叹了口气,“一来一往,势必要耗上好几个月,就算老太太应准了,还得等老爷的信儿……倘或这么长时候,我都没能混出个眉目来,说明我没用,没法子替我娘出气。这么着也只好嫁人去了,总不能在谢家耗上一辈子吧!”
第51章
可是横塘那么远,间关千里,来不及做的事,嫁了人就做不成了,她真的愿意就这样离开谢家,离开幽州么?
抱弦没言声,转身到檐下吩咐,让把屋子里洗漱的用具都撤下去。陶嬷嬷又送了小灶上的甘豆汤来,说:“姑娘用些个,解暑气的。这几天总在奔波,又遇上了强盗劫人的事,我怕姑娘身子受不住。明儿是第六天,姑娘别上寺里去了,我带两个人替姑娘盯着。姑娘明儿好好歇一天,后儿正日子再去不迟。姨娘知道姑娘的孝心,也心疼姑娘的不易,断不会责怪姑娘的。”
清圆有些迟疑,其实要论身体,这两天确实劳累得厉害,只觉一根弦绷到了极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可是已经连着操持了这些天,今儿一天在路上奔走已然没去成,只怕掌院和那些比丘尼慢待,那前几天的功德就功亏一篑了。
陶嬷嬷却宽解她,只要心诚,寺里人偷工减料损的是她们自己的阴骘,她们不敢偷这个懒。
清圆迟迟道:“可你也跟着劳累了这些天,怎么还好派你去呢。”
陶嬷嬷笑起来,“我们本就是粗使的婆子,干下差的时候哪个怜恤我们劳累?比这磨人的事情多了去了,姑娘还怕累着了咱们!我是想,昨儿夜里的事多吓人,姑娘要是再去,万一有余孽没铲除,半道上再劫一回怎么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命贱得很,强盗没见着小姐,才懒得来杀我们一回。还是我们去了,后儿让老太太多派些人手,姑娘再亲去不迟。”
清圆想了想,今晚上老太太的园子已经上了锁,没法子讨要人手了,陶嬷嬷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便颔首道:“那就请嬷嬷辛苦,代我一日吧。”
陶嬷嬷领命去了,春台带人把屋里铺排的东西也一应收走了,清圆换了衣衫歪在榻上,忽然想起嘱咐抱弦:“才刚太太只答应从公中拨三十两银子,咱们添上二十两,你明儿替我送过去吧。我心里总有愧,要不是跟着我,人家也不能死。”
抱弦坐在榻沿上给她打扇子,应虽应了,却也开解她,“这罪孽不是姑娘造下的,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复又问她,“其实姑娘先前答应三公子,是有旁的用意吧?”
清圆唔了声,露出一点意外的笑,“你倒机灵,被你瞧出来了?”
抱弦摇着团扇道:“这样要定未定的时候,二姑娘是最着急的。她越着急,越容易露马脚,越着急,便越有害人之心。姑娘等的不就是这个么?”
清圆笑道:“果真在我身边日子长了,我心里想的什么你都知道。只是三公子……我明知和他成不了,还这么答应他,于心不忍得很。”
抱弦的视线落在案头那架小小的博山炉上,青烟袅袅无所依附,一阵风来就散了。看了会儿又瞧清圆,“春台才刚问姑娘的话,我也想问姑娘一回来着。万一三公子果真说服了侯夫人,姑娘打算怎么办?”
清圆道:“一只碗,磕破了就是磕破了,锔起来虽还能用,但坏了品相,就不值钱了。我想过,人不是碗,也不拘那些,要是他真的办到了,我就尽我所能讨好侯夫人。至于人家怎么瞧我,我做不得主,也不在乎。”
“那沈指挥使呢?”抱弦突兀地问,“回头惹恼了他,只怕连三公子都祸害了。”
清圆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不知怎么忽然陷进了这样一个怪圈里,但凡和沈润沾边的,都让她瞻前顾后不敢行事。果真是这人太邪性了,她和谢家所有人一样畏惧他,但这畏惧里又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她渐渐变得提起他就心头作跳,耳根子发烫。大约是因为他那些不明不白的话,和不明不白的行动,像毒、药一样对她起作用了吧!
抱弦见她愣神,轻轻推了她一下,“姑娘可喜欢沈指挥使?”
清圆几乎要笑出来,“我做什么要喜欢他?”可是说完心头便打寒噤,疲乏地将手覆在眼睛上,闷声说,“我是有些怕他,可这人虽古怪,品行倒不算太坏。他昨儿还请我吃了殿前司的伙食呢,一碗粥,一个大白馒头。”
抱弦啊地一声,“我们在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关着,别说馒头粥了,连壶茶都没有。”说完又嗤笑,“姑娘怎么光念着吃,一碗粥一个大白馒头,就把你收买了?”
清圆说倒也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人不坏,一个能雪中送炭、饿中送饭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润对她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却又该怎么报答才好……
她和抱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了。
第二日听春台在窗外叫姑娘,清圆迷迷糊糊嗳了声,窗户纸上已经浮起了蟹壳青,又到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了。
挣扎着坐起来,春台给她洗漱的时候她还闭着眼睛,及到换好衣裳,才勉强打起精神,踩着晨间的第一缕日光往上房去。老太太经过一夜休整,又显得精神奕奕了,要说身底儿,她比年轻人都好。清圆曾听蒋氏和裴氏抱怨过,“这老太太,一气儿活到九十岁不成问题,到时候她还好好的呢,儿女们先让她给熬死了。”可见寿则多辱,面上对你再恭敬的,也保不定背后编派你。
如今幽州请安不像在横塘似的了,江南的院子精巧,屋舍也玲珑。幽州样样大方,上房地方宽绰得很,可以容下一家老小,因此除了二老爷头天晚上莺歌燕舞起不来,余下的人都来了。
长幼依旧分批请安,先是三爷,后是太太妯娌们,等正字辈儿的爷们行完了礼后,正伦笑着说:“昨儿入夜淳之来找我了,和我说了一车话,听说他向四妹妹提亲了?”
清圆讪讪不说话,边上清如白眼纷飞。清容投靠在太太门下,又因上辈里的仇怨恨清圆恨得牙痒,自然向着清如,便撇嘴冷笑道:“哥哥们是没瞧见,昨儿四妹妹威风着呢。小侯爷是提亲来着,可侯府里不答应,不也白费心思么。”
正伦道:“那可未必,他今早已经快马赶回横塘去了。且再等上一阵子,说不定到时候能请侯夫人一道来幽州主事也未可知。”
这话在清如听来很不入耳,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锐声道:“二哥哥也是奇,既然和小侯爷是至交,他的话还要来和祖母求证什么?回去就回去了,还要和四妹妹通禀一声,二哥哥什么时候和四妹妹这样亲厚了?”
正伦被她没头没脑呲打了一顿,心里不大受用,因这妹妹霸道惯了,他的少奶奶没少在背后说她的不好。加之她上回在指挥使府丢的丑也叫人轻贱,便咦了声道:“二妹妹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和祖母闲谈家常罢了,碍着你什么?就算我是特意知会四妹妹,不也是人之常情么。我们一家子手足,亲厚便亲厚了,二妹妹瞧着不痛快是怎么的?说话夹枪带棒,太太还在跟前呢,别失了小姐的体统。”
清如如今正是妒火烧心的时候,谁也说她不得。她怨恨正伦,为什么偏多事通知李从心,如果没有他通风报信,小侯爷哪里会上殿前司找人,哪里会亲自送清圆回来。没了这些巧合,亲事便无从谈起,所以一切都怪正伦。自己和他虽不是一个娘生的,到底兄妹一起长大,怎么半道上捡个便宜妹妹倒当成了宝。可见姨娘养的就是姨娘养的,他们的出身一样,想也比旁人更处得惯些。
“我倒好笑,说二哥哥和四妹妹亲厚就失了体统,二哥哥的心眼儿也忒多了些。我不过是想提醒二哥哥一句,这桩亲事还没定呢,少在内宅牵五绊六。你们关心人家的行踪,我们可不关心。”清如说着,忽然拉长调子哦了声,“我竟是忘了,二哥哥还指着四妹妹笼络住人家,往后好给你谋个好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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