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道:“家下管教得严,逢着有事才随祖母出门。”
“那无事呢?”他头一回对女孩子闺中的岁月产生了兴趣。
清圆笑得孩子气,“悠哉情绪悠哉天,无事小神仙。”
他听完,险些笑出声来,起先还觉得这是个一板一眼的姑娘,原来是他看错了。她也有这个年纪的灵动,带着点稚气,但又不慌不忙。唯一可惜之处,就是托生在了那样一个娘肚子里,若是因为这点缺憾耽误了前程,实在是天大的遗憾。
当然了,清圆不太在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她看见清和回来了。怀春的姑娘,脸上的幸福难以掩藏,同她一照面,就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清圆因有李从心事先指点,没有呆呆问出一句“大姐姐上哪儿去了”,她只是站起身含蓄地莞尔,“咱们回祖母跟前去吧。”免去了清和很多尴尬。
清和说好,腼腆地冲李从心一笑,姊妹两个相携往大帐去。走了一程清和回头望了望,“你同丹阳侯公子聊了些什么?”
清圆明白,人前谢家姊妹一团和气,人后可未必。她装傻充愣,唔了声道:“他和三位哥哥是同门,和我说了好些武举的事儿。”复又打趣问清和,“开国伯家大公子说了么,什么时候来向大姐姐提亲?”
清和脸上红起来,低低道:“别胡说,看叫人听见了笑话。”
“笑话什么?”清圆笑道,“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姐姐不言语,还是为顾及二姐姐吧?”
清和同清圆打了一回交道,发现这妹妹是顶聪明的,本以为她小小年纪四六不懂,其实人情世故她都明白。如今看来,之前真是慢待她了,清和有些愧怍,嘴上不好意思服软,便拍拍她的手道:“你好歹替我遮掩,毕竟一家子姐妹,得罪过了不好,啊?”
清圆嗯了声,“大姐姐放心,后头的事有祖母呢。我看祖母对开国伯家公子很满意,只要大人之间说定了,旁人欢不欢喜,都是不相干的。”
横竖走了这一趟,不虚此行。她们不在的当口上,老太太和开国伯夫人聊得也很投机,如今只待知州夫人正式任了大媒上门来,这件事就成了一大半了。
回来的路上,老太太还有意探听,问开国伯长子的人品谈吐怎么样,“依着你看,可有轻佻放肆的地方?”
清圆说话,从来不会不留余地,她斟酌了下道:“我的见识有限,和大公子也没说上几句话,单是这么瞧着,人品很足重,也没发现莽撞的地方。”
老太太颔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今日结交了丹阳侯家的公子?”
可见这青天白日下,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人的。丹阳侯家的公子本就受人注目,她在闺秀堆里,出身又是那样糟糕,两个人有点交集便是大新闻,哪里要她交代,眨眼的工夫老太太就知道了。
清圆本来想着,谢家这样势利眼的人家,八成不愿意放弃巴结的好机会,谁知谢老太太的话很令她意外。老太太垂着眼道:“丹阳侯家世太过显赫,同咱们不是一路。记住我的话,往后少招惹为妙。”
第10章
清圆道是,原本她对那位公子就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有一瞬赞叹横塘难得见到如此齐全的人物,过去了,便没有放在心上。
老太太担心得未免太早了些,“我才十四岁罢了。”她笑着对抱弦说。
她们去参加春日宴,临到下半晌才回来,安置好了老太太,四姑娘回到淡月轩,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抱弦才服侍她换完衣裳,一件件收拾起来,回头好交给下房的丫头清洗。听她这样说,不免回头望她,笑道:“十四岁还是孩子么?再有一年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可要议亲的。姑娘不知道,如今人家相看媳妇,你这样的年纪就得留意起来,日子过得飞快,倘或一个疏忽,姻缘就错过了。”
清圆闲适地躺在美人榻上,听抱弦喋喋叮嘱。勾栏槛窗半开着,窗外一枝梅花敧伸过来,散发出幽幽的香。天边爬上了一弯小月,游丝般的一线,有种细脚伶仃的美感。
姻缘……她笑了笑,她母亲就错付了人,世上姻缘有几桩是靠得住的!她在陈家的年月,虽看见祖父祖母相伴到老,但祖父年轻时也有过几房姬妾。但凡富贵之家,几乎没有不为丈夫发愁的。
抱弦见她不应,料她确实是无心那种事,把衣裳抱给了门外的小丫头子,复转回来吹火捻子点香。
姑娘年轻,总是需要引导的,若当初陈家带来的几个贴身侍女,老太太答应让她们进门的话,这些便不用她来操心了。如今姑娘是一个人,她和春台将来又要倚仗她,自然不能由着她含糊。
“姑娘瞧那位丹阳侯公子,究竟怎么样?”
清圆意兴阑珊,“才说了几句话,看不出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是升州境内,那样的侯门人家已经堪称上佳了。抱弦复一笑,“姑娘平常审慎,怎么终身大事反倒不上心了?老太太做什么说和丹阳侯家不是一路人,难不成两家早前有过结么?当真有过结,小侯爷便不会亲近姑娘……姑娘听我说,眼下大姑娘和开国伯家的亲事算是定下了,余下的二姑娘三姑娘还没着落呢。三姑娘虽养在夫人名下,到底亲娘出身微贱,身份还不及大姑娘。老太太眼里恐怕二姑娘的婚事才是顶要紧的……二姑娘是正头太太生的,要是嫁低了,岂不有辱门楣?”
抱弦话没说破,可清圆听出来了,她是觉得老太太有心把好亲事留给二姑娘,四姑娘的姻缘不重要,大可往后放一放。
清圆不由笑,抱弦是没听见老太太说的话,很有拿她当老姑娘养的打算,倘或听见了,不知又要怎样抱不平呢。
她侧过身来躺着,有心玩笑,“倒别说,二姑娘的身份,和丹阳侯公子很相配。”
抱弦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同她说清里头利害,只道:“这门里没人替姑娘打算,姑娘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清圆当然懂得,不过关于亲事,目下还不紧张,过两三年再议也来得及。她慢慢阖上了眼睛,开始盘算开国伯家多早晚来提亲,她好借着道贺的机会,往莲姨娘的寒香馆去一趟。
然而等了五日,知州夫人那里并没有什么动静,老太太是沉得住气的,清和却忐忑不安,又不好和旁人说,那天早晨请罢了安,悄悄牵了清圆的手道:“四妹妹,咱们上园子里逛逛吧。”
清如和清容恰巧经过,瞥了她们一眼,清如哼笑道:“大姐姐如今和四妹妹这样要好?有什么话要背着人说,不好叫咱们听见么?”
清容摇着她的团扇,扇底的流苏因她的动作急促翻飞。她把视线轻蔑地调开,调到天上去,冷嘲热讽着:“二姐姐不知道么,大姐姐要许给开国伯家了,四妹妹又攀上了丹阳侯家公子,她们俩如今身价相当,哪里愿意低声下气和咱们说话!”
清如听不得那些,原本清和得了高枝已经够叫她不平的了,这回可好,清圆这蹄子也想往上窜。于是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凭她也配!”
这世上事,刻意的圆满很难,要坏事实在太简单了。清容不急,皮笑肉不笑道:“哎呀,开国伯家也太从容了些,我都替大姐姐急得慌。那日不是亲眼见过了么,难道有什么不称意的,还要再参详参详?至于四妹妹,公侯人家万万进不得,要是叫人知道你娘做下的好事,碰一鼻子灰还是轻的,万一被人打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那姐妹俩嬉笑着扬长去了,剩下清和气得脸色发白,啐道:“烂了嘴的,越发猖狂得没个褶儿了!”
清圆倒神色如常,只顾宽慰她,“大姐姐消消气,不被人妒是庸才,看开些吧。”
清和叹了口气,“你倒大度。”
不大度,哪里能在谢家立足,这些诛心的话且有她听的,回回计较,自己倒先气死了。清圆笑了笑,“走吧。”
往另一条路去,前面就进了园子。谢府的园林布局巧妙,很具江南特色,既有檐牙刺天,栋角连云,也有暗中通明,曲水回环。春日里在青石板的路上分花拂柳而行,远处是一重又一重的月洞门,站在这头望着,像个连环套似的。
清圆拉她在道旁的石凳上坐下,端详了她的脸问:“大姐姐不高兴么,怎么愁眉不展的?”自己也有心把她往那上头引,便细声道,“才刚三姐姐的话虽不中听,其实有几分道理。开国伯家不见动静,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大姐姐何不使了人,出去打探打探?”
清和的脾气温吞,和她母亲不大一样。莲姨娘是个泼辣的主儿,但因没生儿子,这些年总被压了一头。原指望女儿有出头之日,自己也好跟着挣脸,谁知亲事不见下文,当然比清和还着急。她说了好几回,想打发人去问问,无奈清和是个榆木脑袋,一心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听说要使人出去,便一哭二闹,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这会儿听见清圆也这么说,清和方动摇了,“你也是这个意思?”
清圆点了点头,“那样门户的人家,进出的下人必定也多,只要问明府上是否在置办聘礼就成了。”
清和怔怔坐了会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话也不多说了,匆匆赶回寒香馆去了。
“姑娘……”抱弦唤了声。
清圆捵捵衣角站起来,掖着手道:“去办吧。”
有备而来的人,总能迎到冒冒失失往枪头上撞的猎物。
莲姨娘再三再四吩咐,要仔细留神打听,倘或走漏了一点风声,就算亲事成了,大姑娘到了开国伯家也是笑柄。人嘴不过两片皮,挖苦起来能叫人无地自容,说喏,谢家的大姑娘,上赶着要嫁到府上来,五天光景就等不及了,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百年没见过男子汉——面子还要不要?所以派出去的小厮必要十二万分小心,假作无意地在伯府周边观望,可惜半日下来,连根雁毛都不曾瞧见。
正要想法子和进出府邸的人攀上交情,不妨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不是莲姨娘院里的人嘛!”
小厮吓了一跳,“尊驾是哪位?”
那个仆役打扮的汉子说:“你不认得我,我们和谢府也是有渊源的。我家妹子叫青梅,早前在你们府上当差,你说与莲姨娘听,她必然认得。怎么,我瞧你在这里徘徊了半日,可是有事?”
小厮正愁找不到人打探,既然被撞破了,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便问大公子的亲事张罗得怎么样了。
那汉子哦了声,“左不过这两日,就要往谢府上去的。咱们也盼着下定呢,将来大姑娘过了门子指头缝儿里漏些个,就够咱们超生的了。”
于是小厮回去交差了,满脸堆笑,叉手说:“给姨娘道喜,小的都打听明白了,伯府的聘礼已经预备停当,只是黄历上日子不好,有意往后延了两日。等挑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托大媒上门,姨娘只管等好信儿吧!”
莲姨娘听了,平常死板的脸上浮起了惊喜的笑,“你和谁打听的?属实么?”
小厮说实得不能再实了,“伯府上一个长随的妹子,叫什么青梅的,以前在咱们家当过差,说报予姨娘,姨娘一定知道。横竖有些根底,不至于诓了小的。”
“青梅?”莲姨娘想了想,全无印象。官宦人家给奴婢取名字有个定律,不是春夏秋冬,就是梅兰竹菊,八个字颠来倒去的拆散又重组,没有伺候过她的,她等闲想不起来。反正不管是谁,她要的是个准话儿,得知开国伯家不日要来下定,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赏了几个钱儿打发了小厮,忙去同清和报信去了。
小厮掂着钱从寒香馆出来,迎面遇上了灶房的商嬷嬷。那婆子是他表婶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烤乳鸽塞进他怀里,拽到一旁小声问:“你才刚和莲姨娘说起青梅没有?姨娘还记得她么?”
小厮有些呆怔,“婶子怎么知道青梅?”
“哎呀,那丫头原是犯了事给撵出去的,如今还想回来,她哥哥找见我,托我打听姨娘的意思。”商嬷嬷随口应付着,“怎么样,你提起青梅,姨娘可闪神?”
小厮说:“闪什么神呐,莲姨娘想了好半日,愣是没想起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婶子劝他们趁早歇了心吧。”
后来这话传到了清圆跟前,她安排了一圈,只为看莲姨娘的反应。如果当年的事是她经手的,哪怕十几年过去了,猛听见那个名字,总少不得片刻失态。
陶嬷嬷很觉遗憾,“莲姨娘性子泼得很,我原以为她的嫌疑最大,谁知竟料错了。”
会咬人的狗不叫,既然排除了莲姨娘,就只剩下扈夫人和梅姨娘了。抱弦瞧着清圆问:“姑娘接下来预备怎么办?”
清圆站在梅瓶前摆弄才折回来的桃花,一长一短的两支,极有耐心地颠来倒去,调整出她称意的花样来,口中曼应着:“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了,三爷下月要娶亲,太太和梅姨娘都有忙处。还是忙些好,忙了难免生乱,乱了才好行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像十四岁的孩子,那种镇定和老谋深算,恐怕是那些欺压低估她的人,从来不敢想象的。
第11章
清和又连着好几日如坐针毡,最终迎来了好消息。
那日上上大吉,正是提亲的绝佳日子,因前一日已有口信传到谢府,清和身边的丫头新雨漏夜赶了来,带着笑,欠身行礼说:“四姑娘,我们姑娘打发我来传个话,明儿请姑娘赶早,老太太跟前请了安略等片刻,我们姑娘请四姑娘作陪。”
清圆正在屋里绕室背书,听了新雨的话,放下书哦了声,“这么说来,可是有好信儿了?”
新雨说正是呢,“明儿知州夫人领开国伯家的人上门提亲,大公子也要一道来的。我们姑娘面嫩,不好意思独个儿见人,因请姑娘当陪客,好给我们姑娘壮壮胆儿。”
其实这谢家上下,只有清和是最不知设防的。清圆刚回来的时候,她也跟着兄弟姊妹们一道针对她,后来清如和清容反了她,她就和清圆走得近了,且有越来越热络的势头。清圆有时候不免嗟叹,她在谢家一直是无人理睬的异类,如今这清和,倒给她带来了一点慰藉。
她点头道好,“你替我带个话给大姐姐,就说我先给她道喜了。明儿我在荟芳门上等着她,咱们一道进园子。”
第二日果真早早起来梳洗,挑了件如意云纹的窄袖衣穿了,便匆匆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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