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润也无奈,“她的耳根子是粉皮做的么?好赖不分,可惜了澄冰。”
所以这样性子绵软的人,当真需要当头棒喝,才好惊醒她。所幸今天就要见分晓了,否则她倒真赞同沈润那种直截了当的做法,干脆寻个由头把姚父调离幽州,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云芽……”台阶下有人叫她。
清圆回头,是陈家老夫妇来了,忙和沈润下去接应。
沈润便是到了现在,一见二老还是叉手长揖,“祖父祖母,我昨儿下半晌才到家,本想过府请安的,后来睡过头了。”
清圆有点脸红,顺势敷衍,“嗳,顶风冒雪的,这两日衙门里又忙,到家倒头就睡了,叫也叫不醒。”
这种事,其实不需要解释,越解释越容易穿帮。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过来人,赏脸地笑着,老太爷道:“守雅,我前儿得了一幅好画,等得闲拿给你瞧。”
沈润立时捧场,“祖父的眼光必是好的,多少银子我出了,全当我孝敬祖父的。”
就是这样活络的头子,常哄得老太爷高兴,人前人后一个劲地夸孙女婿。
只是外头还忙,顾不上照应,沈润便唤了鹤棠来,让他送老太爷上宴客的厅堂里去,寸步不离伺候着老爷子。
清圆悄悄朝祖母使眼色,示意她瞧芳纯。芳纯实在是个没城府的,稍有不如意就做在脸上,看她百无聊赖的模样,就知道她又不欢喜了。
陈老太太说不急,走进府门,含笑叫了声二太太。
芳纯对陈老太太是很敬重的,毕竟她掉了孩子那日,浑浑噩噩间看见的是老太太的脸。自己没有祖母,每回看到她,就莫名觉得亲厚。
“祖母来了?”她迎上前,随清圆一样称呼她,一面笑着说,“我同您说过的,叫我芳纯就是了,做什么叫我二太太,倒把人叫疏远了。”
老太太点头,赞叹着,“这样真好,一家子齐心协力,外头人瞧着多圆满。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自己知道。这满幽州,多少人羡慕你们妯娌呢,男人外头建功立业,家里和睦同进同退,知道的说你们是妯娌,不知道的只当你们是嫡亲的姊妹。”
芳纯听她这么一说,有些讪讪的。她这人没什么立场,常是你说好,她也觉得好,你说不好,她便立刻感到糟糕。像先前表姑母的话,她就委屈自己受了压制,如今陈老太太说合一回,她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清圆,明明这些日子两个人处得那么好,真如亲姐妹一般。
场面上不便多言,她笑道:“外头怪冷的,祖母进去吧。”边说边把人往花厅里引,“客来得差不多了,过会儿咱们就进来,今儿一定陪您老喝一杯。”
老太太道好,随婆子引领进了宴客的地方。原本这是诰命夫人云集的宴会,她身上无品级,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因圣旨上把广阳郡夫人归到了他们家,因此她一露面,便受到这些贵妇们的热情相待。甚至有人感慨,“老天爷总不会亏待好人,这上头不足了,那上头自然补齐。”
老太太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又见姚家母女在场,便有意道:“我这辈子是没有生养,可我那孙女孙女婿,绝不比人差分毫。有了他们,我再没什么不圆满的了,只盼他们两口子,并二爷两口子都和和睦睦的,家宅平安,我这一生可还有什么所求?”
众人都连声附和,充分对主家表示了绝对的尊重。
客终于齐了,清圆同芳纯一道进来,热热闹闹招呼众人就坐,下半晌有牌局还有小戏,吃罢了席面可以各自消遣。幽州请客向来要到深夜,这一整日便就是吃喝玩乐聚在一起闲聊,时间过起来也快得很。
今儿天不错,雨雪过后放晴,日光透过疏朗的帘子照进花厅里,暖炉烘烤出热暾暾的香气,恍惚有春日之感。清圆安排妥当了,从花厅里退出来,人多周旋很费神,应酬得久了头昏脑涨,加上中晌稍喝了一杯,脸上也隐隐发烫,正需上外头凉快凉快。
于是顺着廊庑往那头去,走到半道上,听见有人叫四妹妹。她转头看,见李从心在对面站着,一身牙白的缎袍,围着玄狐的领圈,清朗的眉眼专注地望向她,仍旧是当初的模样。
清圆站定了,笑道:“三公子今日赏光,定要尽兴才好。”
她还是那样称呼他,当初曾短暂叫过他“淳之哥哥”,如今也遥远得,像个依稀的梦。
李从心点了点头,“我原不得闲的,是殿帅盛情……”
无论如何,随了礼人不到,总不能平白得人礼金。清圆坦然得很,但他分明有些拘谨了,脸上带着少年般的惆怅。他是多情的人,自十六岁起见识了太多女孩儿,或多或少动过心思,但至今为止,唯有她,给过他无比的震撼和遗憾。即便时至今日,见到她,依旧能让他晃神,要不是彼时一步错,今天站在她身旁的应该是他才对。
成了别人的,愈发让人惦念,他本以为已经释然了,却原来从不曾忘记。
彼此间相隔好几丈,他没有走过去,想了想问:“你如今过得好么?”其实单看她的样子,就觉得她的婚姻应当一帆风顺,但不去确认一回,又似乎不放心。
清圆笑着说:“我过得很好,多谢三公子。你呢,眼下还在尚书省?”
李从心点了点头,像他这种恩荫入仕的,不论放在哪个衙门,都得积累上一年半载方可转调。官场上种种,他无心和她谈论,见了她,自发变得苦情起来,喃喃说:“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以前都是我的不是……”
到这时再来说这个,没有多大意思,清圆不愿意他说下去,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头,“我听闻三公子也说了亲事,姑娘的家世很不错。”
他微怔了怔道:“是成国公长女,我母亲很中意这门亲事。”
“那就很好,你们原都是公侯人家,彼此结亲门第相当。”因看出他还是那种余情未了的样子,这点让她很看不上,但又不能开罪他,只半带劝慰地说,“三公子万要珍惜这段姻缘,结成一门亲事很不容易,好姑娘值得有情人善待。”
她说罢,没有再逗留,客气地颔首致意,往廊庑那头去了。
抱弦回头望了眼,见他还怅然站在那里,叹了口气道:“这位小侯爷生来多情,将来公府上的小姐只怕要厉害些,才好镇得住门庭了。”
那就是别人的故事了,同她再不相干。她立在随墙门前朝对面花厅望了望,男人的笑闹声乱哄哄传过来,两个花厅相距不过十来丈,要是有心留意,还是能窥得见对面动静的。
她牵唇一笑,转身往后院厨房检点夜里的席面,厨房里蒸笼垒得高,满世界都是澎湃的热浪和烟雾,管事的嬷嬷上来回话,笑着说:“夫人放心吧,一切都预备妥当了,出不了差池的。”
清圆嗯了声,方慢吞吞回西花厅,陪着那些贵妇们摸了一圈雀牌,再抽身出来时,天已经逐渐暗下来了。
料丝灯悠悠在檐下转动,泻了满地柔旖的光,皓雪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几个待字的姑娘闲聊,连席上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芳纯就坐在她邻座,不明就里,一味问:“菜色不合妹妹胃口?”
皓雪哦了声,“我夜里吃得少,怕积了食。”
这时清圆过来,低声对芳纯道:“底下人办事不力,给客人的回礼还没分派好。姐姐同我一道去瞧瞧吧,要是有缺的,还得即刻打发人去置办。”
芳纯不疑有他,站起身说好。清圆便对皓雪一笑,“姑娘略坐坐,等回头忙完了,咱们自己人坐下叙话。”言罢便牵着芳纯出去了。
第99章
时间很有限,她也知道的,本想着今天大宴宾客,至少能和沈澈有交集,谁知只在进门时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再也不见他的踪影了。
人就在长廊那头的花厅,其实相距不算远,但也隔着千山万水似的。下半晌她在园子里走动过,沈润倒是带着两位贵客露过面,沈澈却寂然无声,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好些事,总要遇上了方有开端,连人都见不着,她花再多心思也枉然。后来晚宴时分隐约听见他和同僚笑闹的声音,人虽在,可惜不得机会亲近。皓雪的心高高悬着,这一晚上心事重重,纵是坐在这里,也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她往门上瞥了眼,开始盘算着,是否应当走出花厅,走到可能碰上他的地方去。这是大好的时机啊,满京畿的达官贵人都在,如果趁此闹出点风波来,于她的名声有损,那么沈澈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娶她。她向往沈府的生活,向往一个那样完美的丈夫,她并不担心沈澈不会爱上自己,男人嘛,哪个会对送上门的肥肉置之不理?
姚家一共有九个姐妹,她自小活在八位姐姐的重压下,吃人吃剩的,穿人穿旧的,她厌恶这种拮据的日子,做梦都想离开姚家。因为身处环境的缘故,她懂得没有时机创造时机的道理,沈澈对家里人是不设防的,只要她假借芳纯的名义叫他出来,届时只要有一星半点落了人眼,那这事便可一搏了。
宴已过了一半,渐渐有人离席走动,她打定了主意正想站起身,见芳纯院里的丫头玉簟匆匆从门上进来,四周望了一圈,大约在找芳纯。没见着人,便朝她走过来,压声问:“姑娘,可见着我们太太?”
皓雪留了个心眼,迟迟摇头,“怎么了?”
“二老爷吃醉了酒,要回去歇息,我找了一圈也没找见我们太太,这可怎么好!”玉簟愁眉苦脸,频频张望。
皓雪哦了声,转头瞧瞧汪氏,“母亲,那我帮着一道找找吧!”
汪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颔首,“去吧。”
于是名正言顺地出来,名正言顺地往与东花厅相接的长廊上去。才走到半道上,就见一个小厮搀着摇摇晃晃的沈澈走出了隔扇门,她心头一紧,忙迎上去,轻声道:“姐夫,你吃醉了?”
沈澈慢悠悠抬起眼,长而浓的眼睫交错起来,含出一点迷蒙的缱绻。醉了的男人没有锋棱,甚至迷迷糊糊带着孩子气,动作缓慢,眼神也缓慢,一慢,就有种多情的况味。
他轻轻喘了口气,唇角微仰,“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噢,原来你在这里,多少有些意外,加之唇角若有似无的笑,也许还隐含着惊喜。
女孩子想得一多,自己就能编织出一场华丽的梦来。他忽然踉跄一下,小厮搀扶不住,她自然要伸援手。触到他身体的刹那,才发现他是个鲜活的、触手可及的人。
他身上的酒香,臂弯的温暖,这些都令她心跳大作。她努力克制住羞赧和雀跃,温声道:“姐夫,我送你回去歇着。”
他像是迷糊了,嗯了声,半倚着她,脚下蹒跚着往园里去。穿过随墙门,他的书房就在前面不远的小院。那院子玲珑得很,环境清幽,平时除了洒扫的人,也没有小厮丫头看守,同前面的热闹喧哗比起来,这里静得叫人有些心慌。
只是这静,却正合她的心意,先前的暗中盘算,哪里及天意顺理成章。酒醉了,一切便说不清了啊,届时她有了难言的委屈,沈澈对她便没有怨怼只有愧疚,到那时候芳纯莫说独占他,就连留在沈家都难了。
人到了雕花门前,她并未松手,待小厮去开门,然后吩咐:“让厨房煎碗醒酒汤,再上前院瞧瞧二太太找见没有。”
小厮有些迟疑,“姑娘,这不合礼数,还是小的来吧……”
她笑道:“不碍的,都是自己人,说什么礼数不礼数。你们府里我不熟,原该我上厨房去的,又怕找不着地方。”
她是客,怎么能让人上厨房呢!小厮没法儿,只得道是,“那就偏劳姑娘照应了,小的这就去办,等找见了我们太太,即刻让她来。”
皓雪点点头,看那小厮快步去了,自己搀着沈澈进了屋子。
书房的东梢间里有床榻,她扶他躺下,替他脱了鞋,他仰在枕上昏昏欲睡,就着檐下的灯光看,那英朗的五官,在朦胧的光线里格外温和柔软。沈家兄弟的相貌确实无可挑剔,她还记得当年他来下聘时的样子,那时才起复,官阶还未到都使,穿着一身寻常的袍衫,也挡不住眉眼间的磊落。亲戚中有姐妹成婚了,那个新女婿便要接受所有人的检阅,自己家里不是没办过婚宴,可是那些姐夫里头,却没有一个能赛过沈澈。
所以少年时的执念最难解,那时躲在柱子后的惊鸿一瞥让人情根深种。姐夫这个字眼总有玄妙的牵连在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隔了一层,却隔靴搔痒,越搔越痒。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姐夫?”
他动了动,偏过头,依旧沉沉好眠。
她慢慢扶着床沿凑过去,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是真睡,还是装睡?这里就只有我和你,何必装呢!我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大家子,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你沈家门庭里,难道容不下我么?澄冰,只要你答应,我会同姐姐好好相处的,绝不争风吃醋,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你总在外头奔忙,多一个人伺候你,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对你暗示了多次,你还不能领会我的意思,难道你是个榆木疙瘩么!”
她说得幽怨,可他依旧无知无觉,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她不甘心,站起身低头看着他。事到如今机不可失,也许再过一会儿芳纯就要来了,不说生米煮成熟饭,只要让她看见,误会了,那么沈澈就得八抬大轿,把她抬进门做平妻。
天寒地冻,但颊上滚烫,她甚至有些晕眩了,双手颤抖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那件云锦的小袄落在足旁,黑暗里像盘踞的乌云。中衣下的皮肉上顶起细栗,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但她心沉似铁,咬着牙解下了腰上的裙带。
还差一点儿,只要扯开他的衣襟,脱下他的裤子,那就再也说不清了。她向他伸出手,指尖触到腰上冰冷的鸾带,待要解开玉带钩,忽然听见屏风后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这时四周围亮起来,脚步声错综,灯影也一重重压来,恍惚从黑夜跳进了极昼,所有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声尖叫是芳纯发出来的,她被清圆从花厅带进这个小院,起先不明白,奇异地问:“不是要分派随礼吗,你带我来书房做什么?”
清圆笑了笑,“姐姐稍安勿躁,我让你看一场好戏。”
当然这好戏能不能成,她心里也没底,如果不成,那么皓雪这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但如果成了,就能一气儿惊醒芳纯,让她看清这娘家妹妹的真面目,是不是如她以为的一样,一心为她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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