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宁亲的选择,现在她们正站在和那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武惠妃的视野中,那人正闭目养神,仿佛在最后调整自己身心的状态。
“时候到了!”那人啪地睁开双眼。
武惠妃屏住了呼吸。
半空中,一些七彩的光影开始浮现,一片稀薄的白雾渐渐从神龛脚底蔓延开来,武惠妃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双脚离地,飘了起来!
是真的要上天呐!
武惠妃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拽着宁亲的手用足了力气,却没有注意,自己的头脑,在雾气的影响下,渐渐有些醺醺然,腿脚也有些发软。
“啊,这就差不多要滚蛋了,”那人自言自语一句,忽然将手向空无一物的地方一点。
不轻不重的“喀嚓”一声。
一道通天彻地,不,只是贯通了这间大殿的屋顶和地面之间的光柱亮了起来,这倒光柱看上去人畜无害,但是一阵凄厉的声音响起,武惠妃被这声惨叫惊得站立不稳,终于瘫软在地上。
惨叫的,是原本木呆呆站在李馥身后的扣儿。李馥上天之后,那个扣儿被留在地面上,此时她一半身子正好被那道光柱照射到。武惠妃看得清楚,隐隐浮动的云雾之间,那扣儿的半个身子上,一道道鲜艳的血痕凭空出现。
“杀鸡呢!叫的也太难听了!”明明都已经这么惨了,半空中的那人却丝毫没有同情心!
不是人啊!
武惠妃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半空中那人点出一指,下头的那个扣儿便不叫了,但是在她身上,时而爆发的血痕和那个扣儿时而抖动一下的身躯无不说明,这次随手惩戒并没有结束。
“唉,我也不是什么恶魔嘛,算了算了。”那人依然没有进入那道光柱,但是她向下一指,那个扣儿才仿佛忽然被解除了什么束缚,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光柱的范围。
但她依然不敢走远。
半空中那人点点头,“这次真的走了,”她说,她在半空中迈开腿,向前一步,便走进了那道貌不惊人,但看在武惠妃眼中却极为恐怖的光柱之中。
武惠妃刚听见这句话、看见那人的动作,就发现身边的宁亲公主忽然一跃而起,像是要冲进光柱中一样,武惠妃顾不得别的,立刻一把拉住了她。
“放开我!”“你疯了!那是凡人能挨着的地方吗!”“不管!你放开我!”
武惠妃忙着拉住突然发疯的宁亲公主,便顾不上看李馥那边,正在宁亲挣扎的力量减弱之际,半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比先前所有光晕加起来都要耀眼的白光!
简直像是一轮大日突然出现在这间大殿里!
明亮的白光,已经超出了凡人的目力能够承受的极限,武惠妃明明没有直视那道白光,却已经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双眼,同时眼中流出泪来。
武惠妃耳边,仿佛传来“咔嚓”一声!紧跟着,还有那个宫婢的喊叫声:“公主等等我!婢子愿意跟着公主,戴罪立功!”
她愕然抬头,却发现那道光柱还在,但那个半空中的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擦你来干嘛?!啊,不要激动了八妹,你在宫里好好过。还有,不要忘了给阿耶带话啊,惠妃娘娘!”
光柱、雾气、乐声渐渐消失,只有武惠妃和宁亲所在的大殿里,只留这句话,余音袅袅。
天旋地转,武惠妃忽然昏了过去。
“好了好了,赶紧把她抬起来,善后的甲组抓紧时间,去老君观的乙组也是,现在就走!”
名义上已经“升天”的李馥,从大殿地板下头的密室里飞快地爬出来,指挥着从边边角角涌出来的自己人说道。
这座假的“老君观”里头另有玄机,大殿的地板下头、神龛底下和侧面的经幢背后,都有不少可以藏人的密室。
这场演出之中,不管是负责用铜镜等物给李馥打光的豆卢姑姑,还是躲在神龛底下的密室里放特制烟雾的刘朝臣,以及让李馥光荣升天的骆升小哥,当然,还有负责乐器演奏的曹仁愿他们,通通都是躲在这些地方。
一脸血(颜料)的扣儿也从地板下爬了出来。
方才她负责在地面上放□□,以及打开地板上的机关,让李馥直接掉进密室里消失。
自己人还不仅仅包括他们,如意长宁在殿外守着,他们现在已经推开后殿的门进来,正在李馥的指挥下把今天昏迷第二次的武惠妃往特制的马车里搬。
这辆马车的座位底下有点空间,惠妃娘娘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会她也要躲在里头,这么回到老君观里去。
八妹虽然没有昏迷,不过她也吸入了不少迷雾,现在头有点晕晕的,她自动掀开那车座位上的伪装,将自己塞进底下另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又自己将上头的车座复原,对李馥说:“七姐你快回去改装,现在就走,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李馥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简短地一点头,便和扣儿回到了假的老君观,之后换装打扮,再通过近处挖好的密道,就能直接到骊山温泉宫之外,找到一直都在那里等待接应的黑水的人。
李馥离开之后,在假的老君观善后的甲组,会在刘朝臣的指挥下,将殿中的布置一一拆除,迅速恢复到这座不起眼的道观原本的布局。若是一切顺利,这座道观里的机关便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而另一边,宁亲和武惠妃他们回到真正的老君观之后,一路和豆卢姑姑回到嘉树殿,将座钟的时间拨回来,一会有用;而另一路则在老君观里的内应帮助之下,没有惊动武惠妃留下的人,轻松回到了真正的大殿之中。
八娘确定了一阵殿内的布局,又让武惠妃在地面上多趴了一会,直到她估摸着武惠妃已经把那片地板捂热了,又确定他们在路上往返的时间,以及武惠妃昏睡的时间,加起来和事先拨快的时钟差不多,这才取出一个李馥塞给她的纸包,将里头灰白色的粉末倒出来,在后殿的一个小香炉里点燃。
“呲啦——”一声,另一团明亮得好似大日的白光,又在真正的老君观里亮起来了。
八娘完全按照标准操作,没有被□□直射双眼。冬日的天空本就灰蒙蒙的,这时又已经是差不多五点的时候,异样的明亮终于惊动了老君观这里的所有人。
武惠妃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她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她带来找李馥,又跟着到老君观这里的。见她醒来,这些人都十分激动。
武惠妃揉着脑袋,挥挥手将人赶走,早知道这次有这么大的事发生,她带来的这几个人,实在是少了一些,也不知道方才在外头,他们都看见了什么没有。
“我这是在哪儿?”她看见身边的布置十分陌生。
“回娘娘的话,”眼含热泪的牛贵儿说,“您在老君观的后厢房里。您晕倒在后殿,小人自作主张,将您就近搬来这里休息,已经去请御医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武惠妃习惯性地点点头,又瞬间拍了桌子,“现在是什么时辰?”她柳眉倒竖,“还有,宁亲公主在哪?我有要事,要带她一道去面见圣人!”
“现在是申时末,”牛贵儿先是回答了一句,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要向圣人禀报何事?宁亲公主一直在说胡……呃,说万安公主已经升天了,可是娘娘和她一直在这老君观中,并未去往别处,这万安公主又是从何而来?升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方才,小人在外确实看见一道异乎寻常的白光……还有,那名随娘娘一同冥想祝祷的宫婢,怎么就不见了?”
武惠妃听见这一连串问题,几乎都生出一些逃避的心理。牛贵儿尚且如此,她又要怎么说服那一位偏心得人尽皆知的圣人,在他忙着打猎的时候,他女儿在自己的逼迫下,忽然就决定要升天而去了!?
这个黑锅,简直就不是人背的!
武惠妃咬牙切齿。
不过……
“你是说,你方才看见了一道白光?”武惠妃问。
“是的,”牛贵儿点头,“小人和观中很多人都同时看见了,就在娘娘所在的正殿里。因为那道白光实在异样,小人便没有顾及娘娘的吩咐,当时就和观里其他人一同进了正殿。于是就发现了娘娘和宁亲公主。”
“好,都看见了就好!”武惠妃放松了一些,有更多人证就好,能证明这种场面之诡异,不是人力能弄出来的就好,不都是自己人,那就更好了。
“那你们除了白光之外,还看见、听见了什么没有?”
牛贵儿仔细回想片刻,刚想说没有,但他跟着武惠妃来到老君观,也不是不知道娘娘是冲着什么来的。娘娘是铁了心要破除那一位的术法来的!
可是那时,他虽然有把握,那个扣儿不可能背叛那一位,在嘉树殿的那一套,都是他和对方默契之下,你一言我一语编出来的,为的就是将武惠妃引来这里。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一位的目的。而他当时是想,既然惠妃娘娘看上去做不到将那一位彻底打倒,而那一位好像也不屑于和自己计较的样子,那他就不妨两头下注,不管这两边谁输谁赢,他总有话说。
于是他一过来,就决定,不管这事情是真是假,那一位又有什么图谋,他都绝对不要掺和进来,以免受到什么反噬。
所以他是真的消极怠工,带着武惠妃的人和这里的人喝茶聊天去了,实在给李馥他们省了很多事。
现在武惠妃问他有
没有看见什么?他确实想实话实说,说真是不好意思,除了最后一次实在不能装睁眼瞎之外,他真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是惠妃娘娘眼下这么问,也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他伺候娘娘这么久,还能不知道,她现在这个脸色,就是说她非常需要,有人能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最好是和她看见、听见的一模一样,这样,她一会在圣人那里,腰杆子才能更硬一点!
于是,善解人意的牛总管便道:“……嗯,好像是看见了一些,可能是光,是光?对,就是光!那光是红的黄的白……黄的!可能还有声音……娘娘您看是仙乐还是什么,哦,对,那就是仙乐!”
正在牛贵儿和武惠妃紧张地对台词的时候,李馥已经改头换面,背着事先准备好的小包裹,和同样改头换面的扣儿一道,从骊山脚下钻了出来。
“啊!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李馥诗兴大发。
第158章 两年
站在太极宫广运门外, 李林甫看着几年未回的长安城, 顿时百感交集。
如今是开元十五年,离他开元九年上任将作监少匠,被派到各处深山挖矿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七年时间里,他竟然一次长安城都没有回过。
但如今,他李林甫,总算是回来了!
站在将作监独立占据的里坊之外,李林甫发了一会呆,不过他虽然不怎么认得将作监衙门里的人——废话, 刚上任没多久,做完上岗培训就进山了, 原本认得的人也都不知道去哪了——但是别人却认得他。
很快,一身紫袍, 赐金鱼袋的将作监主官李元纮, 从里头亲自出来,对李林甫行礼问好, 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林甫连忙回神,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比他年纪更小、资历更浅的少匠便已经接过了将作大匠李朝隐告老致仕之后的位置,正式越过他,成为了将作监的主官、朝廷上数得上号的金紫重臣。李元纮出来迎接他是对方修养好、为人谦虚,但李林甫可是半点不敢拿大。
双方互相致意之后,李林甫很快走进了正对着广运门的将作监衙门, 这里是将作监最早的地盘,但他们现在主要进行项目试验的地方,也就是真正重要的位置,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李少匠交接已毕,便要往吏部报道。我们共事多年,却未曾有相交的机会,着实也是一桩憾事。但今后李少匠便要在朝中任职,想必还有许多交往的机会,也并不急在一时。”李元纮说着客气话。
李林甫方才结束了交接,他喝了口茶,并未急着接话。
说起来,刚到矿山的时候,他也琢磨过自己能从什么地方入手,做出些成绩来好让圣人注意到他。但是,他在矿山里听了这么多年轰隆隆的开矿声、做了这么久冷酷无情的监工兼矿山安全总负责人之后,他总算是想明白了,自己若是不能离开矿山这个职位,那他若是想被圣人记住,除非作为一次矿山巨大事故的主要责任人。
这样还能让圣人烦恼一会,是当场砍了他,还是留到秋后再说。
所以,这次能够回到长安,回到中枢,甚至是作为一次改革的急先锋回到吏部,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消息灵通、豁得出去,在圣人需要一把替他改革选官制度的尖刀的时候,提出了一系列激进的建议,所以被圣人看中。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回到长安,他花掉了多少心血。
“……都是为圣人分忧。”李林甫笑得十分温和却又不失气节,这让李元纮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
李林甫看在眼里,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圣人有意于身言书判之上,另设一门专门为了技术官吏的新学考试,在林甫看来,这实在是再圣明不过的举动。”
“且林甫于将作监任少匠多年,私以为,这件事上,将作监本就是朝中最有发言权的衙门,也是最该支持此事的衙门。谁不知道,早在开元九年的时候,林甫和李大匠,便已经经历过最早的上岗培训,这次不过是推广到所有需要数算和专门知识的岗位上罢了,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那些坚持不允的人,不过是不肯让这些‘奇技淫巧’,夺了他们孔孟之学的名头;又或者是,自知自己尸位素餐多年,根本通过不了这些考试,所以才一力阻挠。实乃目光短浅、心思鄙薄之辈,着实不值一哂。”
“更何况,去年又有农官和医官的旧例在前,那些农学院里培养出来的生徒,他们经过考试便可为农官,不是也不必经过科举,不必写些经义策问?虽然说,那都是萧嵩萧左丞,为了收编那些民间商人而不得已为之的点子,但朝廷诸公不是也捏着鼻子认了?”
“可见,这以儒术为尊的国策,从来
都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
“故而,别人都道,这是件千难万难、和所有人为敌的事,可林甫却以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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