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李林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绝不是因为,他李林甫自己是这件事的主持者,知道有多少考过了科举的士子在背后偷偷扎他的小人——顺便一说,就和他自己当年扎搞出上岗培训这件事的人的小人一样——的缘故!
那么,与其让千辛万苦通过科举的文科人才,在之后的几轮筛选中被刷下来;又或者是朝廷继续的技术人才死活通不过科举,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设立分别的科目,最好是和之后的选官加试对应起来。
更进一步的呢,则是要扩大科举的规模。因为据说那些恩荫官,到了官场上,还是很容易被现在的磨堪制度搞下来啊,几乎是第一轮都通不过的这个样子。
但是现在的考核制度刚刚建立,当然要立下威信!朝廷能食言而肥吗?必须不能!
可是一不通融,又让这些新官人们很没有面子,这些恩荫官没有面子,就是他们背后的父祖家族都没有面子,而他们的父祖家族没有面子,就是朝廷不给以往的功臣面子……
这么一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他们进入官员的行列,他们就不会丢这么大一个人了!
说来说去,李林甫就一个意思,负责为朝廷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要变,还要大变特变!
别说李林甫这个提议立论甚是正派,看上去完全是一片公心,就说朝廷中原本出身寒门的官员们,早就有心要扩大被死而不僵的旧门阀们把持的科举制度了!而李林甫在行动之前,就已经暗搓搓地和他们联络过,已经得到了他们支持。
这群人里,为首的就是被张说张燕公视为接班人的张九龄,他是岭南豪族出身,可惜这个豪是个土豪的豪,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地位。当年若不是张说看上他的才华一力提拔,甚至还和他联宗,张九龄的仕途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一帆风顺。
张九龄为人十分正直,是个里外如一的谦谦君子。若是换一个情景,他说不定会看穿李林甫一心为公表面下,嫉贤妒能、自私自利的真面目,从此和他势不两立。但是现在,他却是李林甫在科举改革一事上,最为坚定的盟友。
这些大臣们之间的闲话暂且不提,单说这个提议一出来,李隆基当然很感兴趣,他想彻底挖掉门阀的根基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甚至!他还有点想任命李林甫当宰相,来搞定这件事。但是他又看了一眼兢兢业业的老裴,觉得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
让老裴每天和低他几个级别的李林甫打照面已经很残忍了,还要提拔李林甫和他平级、每天一起议事、一起用宰相专属小食堂……这不是逼老裴退休吗??
所以思前想后,李隆基还是提前明示暗示——让老裴自己先退休了!
然后他就大笔一挥,又任命了李林甫接任,这样一来,李林甫和李元纮,这对当年在将作监的搭档,又再次在宰相的位置上聚头了。
可惜,这和李隆基的平衡派系的原则很不相符,于是他又想了想,把几年前被他调出去建设新领土——也就是如今已经被划归安西都护的、原本属于吐蕃的那片地盘的萧嵩给调了回来,让他也占了一个坑。
这时候,朝堂里,除了萧嵩这样的边功派、李元纮以及李林甫这样的新学派,就是张九龄这样的寒门清流派——总之,三方势力尚算平衡,没有谁一家独大;而且他们也有共同的诉求,不会耽误了正事。
李隆基觉得很满意,事情也当真比较顺利,虽然也有些反对的声音——就比如杜暹吧,他可能是和李元纮有仇,专门盯着这个年纪最轻,但是资历最深的宰相黑,但是在朝廷上下、以及众多有心走科举一途的寒门士子有志一同的努力之下,科举改革的第一阶段,还是在开元十九年春天的时候,正式完成了。
这一年春天,李隆基在大明宫紫宸殿,正式举行了第一次扩大招生、并且分为文、理、律、农、医几科的新型科举考试。这一次考试,不仅第一次采用了糊名、誊录制度,杜绝了提前行卷请托的规矩,并且还采用了更规范化的由县到郡、再由郡到长安的命题监考制度,最后各科加起来,总共录取了三百余人!
要知道,从前每一年的科举考试进士科,最多一年也不过是录取了二十余人而已!
即便是李隆基,看见这些新的官员预备役当廷谢恩的时候,也不由生出了太宗当年,“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的感叹。
又办成一件大事,李隆基眼看自己离千古留名更进一步,当然看他的几个宰相都特别顺眼。
尤其是那个他一开始印象并不怎么样的李林甫,他后来用起来才发现,这个人说话好听,办事利索,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是知道和有文化的同僚打好关系,再加上长得不错,一看就是个老帅哥的样子——这么看来,比起面目严肃的裴光庭来说,武氏会更青睐他,好像也并不奇怪。
总的来说,虽然他私德有亏,操守好像也并不清廉,但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不管怎么说,科举改革刚刚走上正轨,和正在试行的官员考核制度一样,要想成为一项长期的制度,还需要很多年的继续努力。但是在开拓的阶段过去之后,皇帝就不需要时刻盯着这些事,于是他便放松了下来,也有更多时间和精力,能够放在他的妃嫔子女身上。
开元十九年夏,杨贵嫔病逝,自上次元懿皇后薨逝之后,宫中再次弥漫了悲伤的氛围。包括钱德妃、赵丽妃、皇甫德仪和柳婕妤在内的这些失宠已久的妃嫔们,自发举行了许多悼念杨贵嫔的活动。
而杨贵嫔的一双子女,已经在十王宅中成婚的忠王,以及大多时间呆在京中,但偶尔也会去洛阳或是其他地方的别庄游玩的宁亲公主,也在接到杨贵嫔病笃的消息时便回到宫中,直到杨贵嫔病逝,都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次的悲剧,让李隆基忽然想起,他仿佛有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他在潜邸时的那些旧人了。
甚至是他的儿子们,自从他将他们放在十王宅之中,除了每日问安之外,对于他们的行动,自己也渐渐只是从纸面上得知,他没空关心他们各自的成长,也没空关心他们各自的心事。
不仅如此,看见一位位越发成熟稳重的皇子、亲王、遥领节度使,领着他们的妻、子在他面前行礼,他渐渐感到时光飞逝,而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生髀肉、双眸如电的李三郎了!
如今的宫中,还会喊他三郎的,其实也就只剩下……
“三郎,”一个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他看着款款而来的丽人,以及她身边的另一位同样穿着亲王服饰,却依然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那位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故作老成的样子,不由让他在心底微微失笑。
“三郎在想什么?”那名丽人走到近前,眉目顾盼。李隆基自然而然地拉起对方柔嫩如少女的柔荑,“没什么,”他说,“刚才还想到阿婉,阿婉年华如旧,令我自惭形秽。”
武惠妃美目流转,她微微摇动臻首,并没有说些皇帝并未步入老年的假话,而是有些怅惘地道:“三郎不是当年,但妾又哪里能永远陪着三郎呢?妾这些年的身体,三郎也不是不知,这次杨姐姐薨逝,妾如今想来,黄泉路,也许竟只是抬脚便到的距离。”
李隆基手上一紧,武惠妃却已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同时状似释然地道:“……走吧,今日也是杨姐姐薨逝之后,头一次家宴。三郎上次不还说,宫里近来冷清了不少,许久没有一起聚一聚了么?”
“怎么,到了正日子,三郎反而打算中途离席不成?走吧,三郎不要在这里躲着,躲得久了,他们怕是要不安了。”
武惠妃示意着几位皇子所在的方向。
李隆基对武惠妃点点头,他迈开步子,同时抬头向那边看去。阿婉说得不错,因为他方才有些感慨,早已定好的家宴在他离席之后,气氛确实有些变化。
虽然他只是想再次和子女、妃嫔、故旧们找一找旧日的感觉,可这时,因为皇帝许久不曾召见他们,而刚刚开宴不久又忽然离席,举办小宴的回廊那边,皇子们实际上都有些坐立不安。
即便是他们的女眷那边,也有些三两避席而立的场面。
李隆基刚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忽然捕捉到,不远处的假山背后,传来女人清浅的说话声。
听见脚步声,说话人的声音便忽然停止,李隆基皱起了眉头,有人离席私语其实没什么,但是……
李隆基一个眼神,他身后的高力士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喝问声:“是谁?”
高力士并未十分警惕,这一声还是请她们自己出来的意思居多,毕竟这里早已经清场,在此的除了自家人,就是有限的几位李隆基信任的旧人的家眷而已。
高力士问过一声之后,假山背后的人许是认出了高力士的声音,一阵晞嗦的动静之后,方才有一个命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李隆基眉头皱得更紧了,“还有一
个人呢?”他开口道。
圣人开了金口,另一位藏在假山后头的女子才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她看上去也知道,以她和前一位女子的身份,她们说一句悄悄话,能够引发的联想,恐怕并不简单……
李隆基并不认识这人,但是武惠妃作为这场小宴的女主人,此时适时对皇帝提醒道:“……是葛福顺的女儿、王毛仲王将军的儿媳葛氏,今日跟着王将军一家人来的,奇怪,她和太子妃……”
武惠妃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李隆基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第164章 人心思变
李隆基难看的脸色只维持了一瞬。
很快, 他便若无其事地和这两位晚辈打过招呼,接受她们的行礼,并让她们回到席位上去,像是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这次的小宴在剩下的时间里也一应如常, 有人注意到这桩插曲, 但是他们发现圣人仿佛确实没有多想,这让他们在心底或是松了一口气, 或是不那么满意的同时,也意识到, 皇帝的心意, 恐怕并不能轻易被他们摸透。
就连武惠妃都不能肯定,圣人是真的如她所愿,开始对太子起了疑心, 还是对这整件事另有看法。
是,她确实知道, 让太子妃薛氏和禁军将军的女儿利用宫宴的机会私语, 是有些露了痕迹。但是这件事即便揭露出来也没什么, 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 她原本十分有把握……
不过, 和暂停了后续动作的武惠妃不同, 另一位圣人身边的人却对此有不同看法。他亲身经历过圣人尚为临淄郡王时的岁月, 他知道,这反而正是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表现。
“将军,上次你去替朕恭贺王太仆幼子出生, 他说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王太仆自然是王毛仲,皇帝既没有按照往日一样,对自己家仆出身的王毛仲直呼其名,也没有按照官场惯例,称呼他身上级别最高的开府仪同三司这一勋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高力士心中雪亮,他想起上次回禀之时,圣人只是一笑而过,这一次……
“回禀圣人,当时,王太仆抱着幼子对奴说,‘这孩子,难道还担不起一个三品官吗?’”
“哼,”圣人发出了一声冷哼,高力士将头低得更深了。他知道圣人为何如此不快,王毛仲因为深受圣人信赖,长子、次子和三子都已经是恩荫出仕的东宫官,虽然这东宫官不过挂名,但也因此,在朝中算得上是第一等待遇优厚、名声又好听的优差。
而恩荫官白白占据这些岗位不干活,却正是圣人近期改革官员升迁制度、改革科举选官时,需要剔除的那种人。
因为多年的旧情,以及王毛仲当年在几次政变中领兵的功劳,于是圣人才在锐意改革的同时,对他的三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派自己亲自前往安抚,甚至还在赏赐金帛之余,又给了他刚出生的幼子一个五品的散官。
但王毛仲果然是个粗人,他丝毫没有体恤圣人心意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当场却为他的幼子要起了三品的位置。
五品服绯,三品服紫!六部尚书、九卿、御史大夫、将作大匠、宰相——以及他监门将军高力士本人!这些人,才是三品官呢!
若在往常,这件事只会被圣人当做笑话一笑而过,圣人不是不知道当年那个替他调教鹰犬的高丽隶臣本性如何。但是,当他和禁军统领、龙武大将军葛福顺毫不避忌地联姻、当他的儿媳妇和太子妃窃窃私语,还被圣人发现个正着的时候,这件事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圣人冷哼一声之后,久久不曾说话。
高力士无声地跪伏下来,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哽咽,“……圣人,北门将官,都与他交好……”
在这种时候,高力士没有装作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他选择了毫不避忌,直接点明了皇帝心中最为担心的事——
“若是不能连根拔起,奴恐、奴恐有……不忍言之事!”
“咣当——!”
金杯落地的声音传来,高力士知道,那是圣人手边的杯子跌落了。他并没有危言耸听,北门将官,就是替皇帝把守着大明宫北面宫门的禁军军官,以龙武大将军葛福顺为首,他们大都是当年帮助圣人发动兵变的功臣。
而圣
人当年以一介临淄郡王的身份起兵,诛杀韦后、扶持先帝登基,乃至于后来诛杀太平公主,靠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正是——
结、交、禁、军么!
原本,王毛仲虽然在禁军中素有威信,且和葛福顺联姻,但是皇帝也不会疑心他有对自己不利的动机。但是,若是王毛仲先是对皇帝口出怨怼,再来又是和太子联络,圣人若是再不动疑心,那他这个皇帝,也就不用做了!
高力士一个字没提太子,但他又什么都说了。
“哗啦!”又是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吾儿养在深宫,此事当和他无关……”皇帝还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知道按照他现在对儿子们的监控,太子几乎不可能绕开他、主动和宫外的王毛仲策划什么事。但他言语之间,却已经确认了这里“有事”。
“都是奴子妄为!竟敢离间天家骨肉!”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从高力士的头顶响起。
高力士以额触地,知道这就是圣人对此事的最终定性了。
“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朕命你查清禁军中葛福顺一党的所有将官,准备好人手,朕要先将他们一网打尽!”
“切记,在动手之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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