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咳嗽了几声,心口隐隐作痛。
下人上前通报道:“老爷,秦少爷到了。”
“快让他进来。”
贾似道见父亲有正事要谈,将枕头垫在了父亲的后背上,同秦九韶打了个照面便退出去了。
秦九韶进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银灰色襕衫,看上去清俊儒雅,与昨日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老师。”
“你来了。”贾涉看向了一旁随侍的人,道,“将我的灵影剑取来。”
小厮连忙小跑着将剑取了过来,珍重地捧在手上。
贾涉面带笑意,声音很慢:“我听似道说,你近日常常教他剑术,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不仅策论学的好,还精通剑术之道。”
贾涉指了指那把剑,身子虚弱,声音却激越不已:“这是当年我的老师赠给我的剑,今日我便将它赠给你,希望你能带着这把剑,随我一起上阵杀敌,匡扶大宋。”
秦九韶没想到他会如此厚爱自己,连忙接了过来:“九韶谢过老师赠剑,定不负恩师众望。”
贾涉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我麾下忠义军虽个个勇猛,但毕竟是由不同的叛金力量汇集起来的军队,饥则噬人,饱则用命。只能采取恩威并施、分化防范的方式来治理,这么多年来,为了带好这支军队,我一直在疲于奔命。可史丞相却要升李全为节度使,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写好的信,交给了秦九韶:“这是我写的信,你帮我转交给史丞相,让他收回成命。”
秦九韶沉吟片刻,道:“老师不可。”
“为何不可?”
秦九韶理性分析道:“李全投靠我大宋之后,便数次打压忠义军的其他领袖。史相许以高官厚禄,李全确实容易生异心。但这封信决不能由老师的名义来写,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主将递了这封信,恐怕不止会有异心,甚至会加速他的反叛之心。”
贾涉皱起眉来,语气隐隐不悦:“你不愿送便罢了,我另外派人去便是了。明日出征,回去早做准备。”
“老师……”
“你不要再说了。”贾涉固执的摆了摆手。
秦九韶想要再次劝说,却见贾涉躺了回去,似乎是不愿意再听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转身退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应迦月正端着汤药进来,两人骤然对视,稀薄的空气里呼吸皆是一滞。
贾婉晴在养伤,贾似烟又被关了起来,便轮到她来照顾叔父了。
“叔父,该喝药了。”
应迦月刚走到床边,便听见贾涉疲惫道:“不想喝,放下便出去吧。”
贾涉心中烦闷,家事、国事、军政大事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是以连药也喝不进去了。
“是,叔父,那您好好休息。”
应迦月将汤药放在了小桌子上,便跟着秦九韶一起出去了。
门外,秦九韶看了一眼她今天略素雅的打扮,没说话,只径自朝府外的方向走去。
应迦月抓了抓自己的袖子,追了一小步:“我送送你吧。”
秦九韶嗯了一声,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空气没由来的沉默起来。
一想到他马上就要跟贾涉一起出征了,应迦月就开心不起来,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似的。
这里的战场和电视剧里看到的战场不一样,真实而又残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保护好自己。
想了许久,应迦月还是在后面小声问道:“你真的要跟叔父一起出征了吗?明日便要走?”
秦九韶点了点头,认真告诉她:“金军来势汹汹,原本今日便要点兵出发。只是老师现在身体实在虚弱,才缓了一日。”
应迦月垂下头:“噢。”
到了门口,秦九韶顿住了脚步,看向了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马上就要走了,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应迦月飞快地摇了摇头,艰涩道:“没有。”
她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讲的,一句也没有。
“你快回去吧。”怕他看出自己眼中的慌乱,应迦月催促道,“行军打仗肯定要准备很多行李,你再不回去收拾就来不及了。”
秦九韶看了她一眼,语气略显失落:“好。”
转身便走了。
目送秦九韶远去的背影,应迦月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有些怅然若失,她是一个很不喜欢道别的人。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算了,就这样吧。
正要回府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在门口踱来踱去,看打扮像是王公贵族的子弟,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模样正派,行为举止却甚是奇怪。
他似乎也发现了应迦月,抚了抚衣摆,便朝她走了过来。
“这位姑娘。”
见他唤自己,应迦月便走上前去:“请问你找谁?”
那人看起来很是有些着急,想向她打听点什么,却又犹犹豫豫说不出口,只在原地来回徘徊:“这,如何说得呢。”
应迦月见他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实在看的着急,便又道:“你若是想找什么人,我替你通报一声。”
对方纠纠结结了半天,终是道:“姑娘可认识一位叫桐香的侍女?”
应迦月一愣:“桐香?认识认识。”
不过好像已经被赶出府了……
那人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她:“还请姑娘代为转交。”
“对了,还有这个。”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膏药,瓶身华贵,一看就是上等。
应迦月接过东西,看了他一眼,试探道:“敢问阁下可是参知政事家的二公子崔愫?”
崔愫一愣,他遮遮掩掩了半天,没想到居然被认出来了,只得承认道:“正是在下,姑娘是如何认出来的?”
应迦月讪讪道:“听大姐姐说过。”
她刚才看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翠玉玉佩,和贾婉晴头上的翠玉步摇似乎同出一个玉料,要找的人又正巧是贾婉晴的侍女,想必是大姐姐的未婚夫无疑了。
他方才不肯提及大姐姐的名字,像是怕有损她的闺誉,看来为人不错。
“大姐姐?”崔愫皱着眉念了一遍,随即惊喜道,“你是婉晴的妹妹?”
“是。”应迦月点了点头。
崔愫急的连礼数也顾不上,上前一步便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别着急。”应迦月见他这么关心大姐姐,一时感动,“她现在正在房中安心养伤,父亲给她请了临安最好的大夫。”
崔愫原本一直紧绷着弦,听到这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嘱咐她道:“婉晴她性子软,遇到这种事情一时肯定接受不了,还得麻烦你耐心相劝,好好开解她,崔愫在此谢过了。”
“你不用谢我,她本来就是我的大姐姐,开解她是应该的。”应迦月眼神黯了黯,没有继续说话了。
如果不是她把那碗面膜给大姐姐用,也不至于被有心人利用,说到底,她在这次的事情里也是有责任的。
“我还有几句话,希望姑娘代为转达。”
应迦月连忙道:“你说你说。”
崔愫温声道:“若是沂王殿下退婚,还望她不要心灰意冷,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皇后娘娘虽然下了赐婚的谕旨,但也未曾下令取消我同她的亲事。若是她不嫌弃,我定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做我们崔家的娘子。”
他说的话字字诚恳,句句发自肺腑。
应迦月听得眼眶一热,真心为大姐姐能遇到这样的男人而高兴。见证了这样的爱情,总觉得心里特别温暖。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
沂王府。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吹了吹上面还未干的墨迹,赵昀才将那张纸叠了起来,交给了身侧那位名唤唐见的侍卫:“照着这个方子配好药膏,一味也不得有错。”
唐见躬身道:“是。”
自从他上次在贾府遇刺之后,史弥远便将唐见赐给他做贴身侍卫,明面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也不过是监视他的工具罢了。知道这一层关系,赵昀并没有告诉他药膏的用处。
那日他虽心头有气,却无意中看见应迦月手上勒痕明显,想起自己从前在乡下时用过的一些偏方,颇有奇效,便想着炮制一份给她送过去。若是让史弥远知道自己对应迦月心思不同,于她恐怕是件祸事。
赵昀在原地站了站,仔细回想起那日秦九韶与她说话时的场景,脸色还是有几分古怪。
良久,他将唐见手中的方子又取了回来,眸子里浸了几分落寞之色:“算了,不必去了。”
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自讨没趣,赵昀将看了看手中的方子,便揉作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纸篓里。
唐见毕恭毕敬道:“史丞相正朝这边过来,殿下可要出门迎接?”
赵昀顿了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了收,然后道:“等他进来吧。”
史弥远走进来的时候,赵昀便站了起来,淡声拱手道:“史相。”
对方点了点头,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婉晴的事情我听说了,毕竟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儿,没能保护好她,是我的过错。”
赵昀劝慰道:“此事与丞相无关,还请不必自责。”
史弥远叹了一声,看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选个容貌有伤的女子做你的沂王妃,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既然皇后的谕旨没有明言是贾家的第几女,你便改娶贾涉的二女儿贾似烟吧。”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赵昀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赵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呼吸发僵:“难道丞相不知,贾似烟便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她害了你的亲侄女。”
一定是因为史弥远还不知道真相,才会下这样的决定。
史弥远好像并不惊讶,只是那么静静看着他,良久,冷冷的笑了起来。
“你需要的是贾婉晴吗?不,你需要的是贾涉背后的忠义军啊。‘举诸七十城之全齐,归我三百年之旧主’,这是何等军威?”似乎想到了什么,史弥远补充道,“虽说忠义军的李全是个变数,但我已下令厚赏他,应该不会多生事端。甚至还能为我所用,与贾涉分庭抗礼。”
赵昀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的人冷血又无情,让人不自觉胆寒。
史弥远看向他的眼睛,沉声道,“若你背后有了忠义军的支持,何愁不能成事。”
赵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要兵权作甚。”
史弥远似笑非笑:“沂王殿下写下‘朕闻上古’四个字时,便已与我心意相通,如今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赵昀眼底起了一层波澜,哑着嗓子问道:“你想要我当皇帝?”
见他这么直白,史弥远索性与他明说了:“不是我想让你当,而是我要让你当。”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不容置喙。
“赵昀,”史弥远直呼他的名字,“对于我的决定,你意下如何?”
赵昀静静地立在原地,神情复杂。
这天下妄图篡位的人多如牛毛,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成,则不过任史弥远拿捏的高贵棋子。败,则连同至亲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诡谲风云中左右自己的命运的人,实在如凤毛麟角。
他能成为那其中的一个吗?
赵昀沉默了很久,说出了那句影响他人生走向的一句话。
“绍兴老母尚在。”
这六个字,听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却含蓄的表示了同意,又不显得过于功利。
史弥远回过头来,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便真正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虽说那贾似烟是个蠢的,但你需要的只不过是个姻亲关系,待朝局稳固,大可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史弥远随手翻了翻他书桌上的字,漫不经心道,“待你登基之后,我再为你重新挑选皇后。要知道……皇后之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坐的。”
赵昀呼吸一僵:“消失?”
史弥远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是失望:“看来,你的心还是不够狠。这般优柔寡断,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拍了拍手,外面的随从便抬进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赵昀愣了一下,认出那就是在贾府刺杀自己的刺客。
“丞相这是何意?”
史弥远双手背在身后,胡须动了动,道:“让我们这位单纯的沂王殿下瞧瞧你们的本事。”
“是!”那几个随从应了一声,手起,那刺客便惨叫了一声,凄厉之声几乎能够穿透屋顶,伴随着剑落,惨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赵昀便彻底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他看到那刺客的心脏被挑了出来,鲜红的血染满了地面。
“你要记住,这就是与你作对的下场。”
史弥远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
赵昀几乎是跌跌撞撞着冲出这间屋子,双手颤抖不已,路过莲池的时候,忍不住趴在栏杆上干呕起来。
赵与芮路过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连忙跑过来扶住他,担心地唤道:“哥!你怎么了?”
他将哥哥的手臂抱得紧紧的,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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