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的,辛苦你们了,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应迦月想起来自己之前曾经答应过这个采访,便笑着道,“我们找个咖啡厅吧。”
学校对面的咖啡厅是新开的,来来往往的人不多,算是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收音也不会显得太嘈杂。
小漪打开了录音笔,笑道:“我记得节目里给您定的抬头是‘全国最年轻的历史学家’,应小姐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名,真是了不起啊。”
“其实这个称呼有点过誉了,是节目组抬爱。”应迦月垂眸道,“我只是把自己对南宋那个时代的一些理解写出来了而已,不能算是历史学家,只能算是历史兴趣爱好者。”
长时间的研读资料,让应迦月的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说话也不似从前那么跳脱了,看上去倒还有几分文静。
“应小姐为什么会对历史感兴趣呢?”
“是因为选择了历史专业才爱上历史,还是因为喜欢历史才选择了这个专业?”
“应小姐频繁参加电视节目活动,又要发新书,平时用在学习上的时间肯定很紧,会影响到学业吗?”
“据我所知,《南宋穿越手册》这本书其中有很多内容其实已经达到了学术标准,应小姐提出的一些概念都是自成逻辑的,涵盖了南宋理宗执政期间的民间风土人情、宫廷文化、甚至还有战事的分析,有著名历史学者称这本书为南宋百科全书。那么……”
记者小漪画风一转,问道:“我们都知道应小姐现在只是大二的学生,这些内容,难道都是应小姐一人完成的吗?”
到了后来,记者小漪问的话其实是有些尖锐的,明显觉得以应迦月的人生经历、资历,不足以支撑她写出这样的作品,认为她背后或许有资本的运作,或者是某些教授在背后帮忙。
应迦月却没有掉到她的套子里,而是就记者的问题一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应迦月的口红涂的很浅,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我刚才也说了,我只是个历史爱好者,凭着兴趣爱好写了点通俗读物,得到大家的喜欢是我意想不到的。历史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却有千万种解读,我的解读虽然浅显,但都是独自完成的。”
记者小漪看了看她的眼睛,清咳了一声,终于问道:“对了,我还听说应小姐最近在创作一本新的作品,是关于南宋数学家秦九韶的。”
应迦月抬起头来,目光平和却笃定:“是的。”
小漪伸出话筒,问道:“请问是什么原因,让应小姐产生了给秦九韶洗白的想法呢?”
第88章 意义
绍定四年, 秦九韶高中进士, 结识了对他仕途生涯产生巨大影响的吴潜, 两人治国的观念一拍即合,成了年龄跨度甚大的至交好友。
同年,丑诋秦九韶的《癸辛杂识续集》作者周密出生。
秦九韶中进士后并没有受到重用, 反而在某些授意之下逐渐远离权力的中心——临安。
此后, 秦九韶辗转数年,先后在潼川、蕲州、和州任职,从县尉到通判, 从州守到寺丞,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 都会将毕生所□□用在当地的民生建设上,听说秦九韶来任职,百姓们无不欢呼雀跃。
嘉熙元年, 秦九韶定居湖州。
时年二十九岁。
……
“秦大人,城南贺家贺公子派人来请,说是给您办了个接风宴, 请您赏脸。”说话的人还有些没有摸清楚秦九韶的脾气, 听说新来的这位大人性子有些清冷, 不太喜欢搭理人,也不知是不是和以往那些大人一样, 好面子, 讲排场。
这贺家是湖州当地最有名望的氏族, 自然也轮得到他们来办这件事。
想到这里, 下属周涯便斗胆补充了一句:“听说贺家将接风宴定在了湖州最好的摘月楼,那里一道‘龙井虾仁’都得十两银子呢。”
秦九韶合上了手中的书,淡淡看了他一眼:“走。”
数年光阴转瞬而过,秦九韶的容貌脱去了几分少年的稚气,反倒平添了些男人独有的英气与明澈,再加上那几分淡然的笃定,几乎就是行走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听到这个简短的“走”字,周涯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便去准备软轿了。
可跟着轿子走了一路,没见到夜夜笙歌的摘月楼,反倒到了一片坑坑洼洼的草荡里,眼看着新上任的秦大人脱了鞋袜朝泥地里走去——
周涯:“……”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浅水荡,秦九韶用脚试了试深浅,目光微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远处,三七带着几名百姓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赶过来:“少爷,少爷,我把人找来了,这就是您要找的田老七和马小二。”
这几年,三七跟着秦九韶东奔西走,人长膘了不少,声音也跟着粗了几分。
那几名百姓在这片浅水荡的附近居住了几十年,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基本上秦九韶问什么便回答什么,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田老七还是头一回见到秦九韶这个级别的官员,语气磕磕巴巴的:“回大人的话,咱们这片草荡广三里,纵一百八十里……啊,不,是一百十八里。”
秦九韶用手试了试水深,问道:“这浅水湖荡里的水,是一向这么浅吗?”
旁边的马小二抢话道:“回大人的话,夏季的时候水深基本和溪面是平齐的,但是到了冬日,这水就枯了许多,大家可以在草荡上任意行走,就像现在这样。”
秦九韶看向他:“有多浅?”
对方回忆了一番,答道:“约莫深一尺左右。”
还未等秦九韶开口,三七便非常自觉地给他递来方便书写的纸笔,默契无比。
秦九韶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纸垫在掌心计算了起来,边算边轻声道:“于长久来看,若是趁着冬日水枯,将浅水荡围裹成田,开大港一条,小港二十四条,取土筑堤①,这片浅水荡也就不至于荒废了。”
三七认真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挠了挠头,打趣道:“虽然三七听不懂,但少爷说的一定是没错的。”
秦九韶用笔敲了一下他的头:“不许吹捧。”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秦九韶又跟那几位百姓了解了一些浅水荡的基本情况,在纸上修修改改,周涯好几次努力想要插话都没能插进去,只能闭嘴站在一边默默看着,茫然无措,仿佛他才是那个刚刚到任的官员。
好不容易熬到了太阳落山,这位下地的秦大人终于准备打道回府了。
彼时的周涯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边跟在秦九韶主仆二人的身后,边苦着一张脸赔笑道:“大人,您想了解这片浅水荡,为何不告诉下官?下官直接让这几个村民到大人跟前回话便是了,何必辛苦您跑这么一趟?”
秦九韶的脚步停在了原地,半晌,他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正在说话的周涯。
“你说什么?”
周涯被这样的眼神看的有些慌张,便补充道:“属下的意思是,这日头这么烈,晒着大人便不好了。”
一旁的三七嗤笑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很是不屑,鼻孔里都写着鄙视。
秦九韶倒是没说什么,只将手中的纸递给了他。
周涯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接过那张纸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看到上面那个密密麻麻的复杂田地图形,又是横又是竖又是圈,瞬间觉得头都大了,饶是他识字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日光之下,周涯拿着那张纸,有些尴尬的站在秦九韶身后,只觉得后背都有些开始冒汗。
在湖州呆了这么长时间,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官员……
见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秦九韶却没有与他计较,只是淡声解释道:“若是围田成功,旱涝保收,至少能解决一千两百四十四户百姓的耕地问题。”
听见这个数字,周涯一下子便愣住了,呆呆地看向秦九韶的眼睛,那样贵而不矜的神情,让周涯一瞬间恍惚地觉得,这人和他往常见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太一样,他眼里装着的,真的是百姓。
“下官,下官……”周涯声音有些结巴,“下官学艺不精,不甚求解,何德何能与大人共事?”
秦九韶将那张纸收了回来,语气冷冷清清。
“没事,重在参与。”
“……”
****
咖啡厅。
“洗白”这个词一出来,应迦月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半晌都没动静。
她想要说什么来解释,但看着记者探究的眼神,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有些无力。
任凭记者小漪刚才的问题有多尖锐,她都不觉得难受,因为她觉得那些问题基本属于正常范围的猜测,但“洗白”这个词,是真的有点难以接受。
应迦月无声一哂,静静看着小漪的眼睛:“我不是在洗白秦九韶,我只是对他的人生做一个合理的推测,希望大家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他。对了,我记得‘洗白’这个词是指为反面人物洗刷辩白,秦九韶,不是反面人物。”
小漪心想这不还是洗白吗?但她感觉到应迦月的情绪有点不太好,便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清咳了一声:“看来应小姐对秦九韶有很严重的滤镜啊,身为作者如果对人物过分喜爱,会不会容易在创作中夹带私货?”
应迦月放下手中的咖啡,眉眼微挑:“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嗯嗯,应小姐请说。”
“有个高三的女学生,在高考那天突然穿越到了南宋,认识了当时还是少年的秦九韶,并和他相识相爱,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日子。后来,老天爷决定修正这个bug,把那个已经适应了古代环境的女生又给送回了现代,回到现代的女生每天都在想念秦九韶,想着想着,就打算把他写成一本书,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想念寄托在文字上。”
应迦月顿了顿,看向对方的眼睛:“对了,这个女生就是我。”
她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旁扛着机器的摄像好几次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大概是觉得这段内容录进去也没什么意义,镜头也随着他的笑声晃了晃。
小漪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应小姐真会开玩笑啊,现在晋江穿越小说都不写这样老套的情节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觉得很荒谬吧?”
应迦月始终眉目平和,没有太多的情绪,“我不曾穿越,也不是秦九韶的后人,所有的历史人物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又何来你口中的滤镜一说?”
小漪的笑容有些僵在了脸上,没有说话。
应迦月整理了一下手边的东西,语气淡淡的:“我下周三会去一趟湖州,考察完道场山的多宝塔之后,这本书应该也快完稿了,我会尽量做到公正、严谨地还原秦九韶的一生,至于会有什么样的评价或是反响,我都能接受,谢谢你们今天对我的采访。”
道了别,应迦月去了一趟洗手间,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她接了一捧水,想要洗把脸,可是却没办法将眼泪收回去。
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
刚才在给记者讲故事的时候,应迦月一直都是很平静的语气,可是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在她心里都是无比清晰的细节,一点点将她的回忆勾起。
她关上了水龙头,缓缓抬头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里头那张脸比过去要成熟了许多,也许是那些经历赋予了太多意义,也许是无法和现在的现实世界产生共鸣,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连同灵魂都留在了那个时代。
应迦月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我带着21世纪的习惯和观念幼稚地爱你,你却拿起笔和剑,告诉我什么叫家国天下。
我这一生没能改变南宋灭亡的结局,没能救回贾涉、应纯之的性命,没能扳倒史弥远,没能改变谢道清既定的命运,因为那些都是过去的历史,谁也改变不了。
但我可以改变当下,我可以用我的力量改变世人对你的偏见和误解,让大家知道历史上曾经有你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热血少年。
你不曾贪赃、不曾枉法、不曾鱼肉百姓。
相反,你用自己的生命和全部的智慧守护着这个国家,即使是在八百年之后,你研究的成果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发挥着余热。
这便是我想写这本书的意义,这便是我穿越的意义,这便是我爱你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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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面秦九韶在田间的故事原型来自《数术九章》第三章田域类“斜荡求积”的题目,特此注明~
第89章 出题
“看过我女儿的节目吗?省台每周六黄金档播出的《历史有话说》, 我女儿应迦月可是里面最年轻的历史学家呢。”
应建国的现任妻子李梅涂着朱红色的口红, 牵着自家儿子的手, 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们家基因好,一个女儿都能有这样的成就, 更何况是儿子了, 陈老师,别看我儿子现在成绩不好,以后肯定是得诺贝尔奖的料!”
陈老师一脸冷漠的看着她:“……”
应迦月她知道, 隔壁南渊中学拿来招生的人物, 平时名不见经传, 上了大学出了几本历史读物就出名了,很是励志,她还专门当做例子讲给班上的孩子们听。
不过……
据她所知, 这家似乎是个重组家庭,应迦月是李梅丈夫和前妻生的孩子,这李梅充其量也就是个后妈, 听说平时待应迦月也一般, 如今一口一个女儿, 倒是亲切的很。
陈老师清咳了一声,委婉道:“您作为一个母亲, 渴望孩子成材的心情, 我能够理解, 但是我们学校实验班的名额是有限的, 您家孩子的成绩实在是上不了实验班,我也没这个权力给他调班啊。”
听了这话,李梅顿时就来气了,她本就长得有些艳丽,生起气来五官都有些夸张:“老师,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儿子这么好的苗子,读你们学校那是给你们面子,更何况,你们学校分这个实验班,那就是在搞歧视,搞区别对待,你信不信我让我女儿在节目里提一嘴,把你们学校名声搞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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