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懒一时爽,以后却再也不会有人找他干活了。
一直干到天黑,饿得前胸贴后背,双腿像踩在云朵上,才终于熬到主人家开饭时间。
他混在一群汉子里,拿最大的碗,呼啦啦盛满满一碗,别人狼吞虎咽,“滋溜”有声,他却要控制速度细嚼慢咽。以前不懂事,饿久了也学人囫囵吞枣,结果吃太急消化不良,当天夜里上吐下泻。
“这小子不愧是正在长身体,吃的多,力气也大,单手扛一袋,比咱们也不差。”
沈浪只是摇摇头,一个字不说。实在是太累太饿了,饿到极致反倒没了饥饿感,只是觉着灵魂出窍,漂浮在人群之上。
“好小子,比老沈能吃苦,过几天我家打谷子你也来。”
“我家也是,放学就来啊,叔立马结钱给你。”
女主人看他瘦得可怜,捡着最肥最厚的肉夹几块给他,大家一个村的,心知肚明。
吃饱喝足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站堂屋门口听了一会儿,屋里传来熟悉的呼噜声,他悄悄松口气,轻手轻脚洗刷干净,不敢多动,赶紧上床躺着。
其实,这样的夜,出去田坝里吹吹风,电灯下看会儿书也不错。但他要保持体力,一顿储存的能量要供明天使用,周末一天能挣八块。
可能是吃太饱了,一时半会儿居然睡不着,脑海里总隐约冒出个身影来,今天到底是谁在看他。
门窗敞开,飞蛾蚊子在他身上叮了几个包。他坐起来,拿衣服在空中挥舞几下,可以暂时驱散一会儿,能睡着就行。正想着,衣服口袋里的钥匙却掉出来,他下床摸了一圈。
没摸到。
打开灯,地上光秃秃的。他双膝跪鞋子上,弯腰往床底下看去,两把钥匙用绳子拴在一起,静悄悄躺着,后面是一个破烂皮箱。
母亲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
还记得当年,母亲就是背着他,提着这个皮箱,转数趟班车,来到这个村子。他不知道别的人几岁开始记事,反正他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半岁时,舅妈拽着母亲头发打,那细长的微微弯曲的小拇指指甲,仿佛一个铁钩子,留在他的记忆中。
至于坐班车,他反而只记得一路颠簸和这只红黑格子的破皮箱。
拉出箱子,抹去盖子上厚厚的灰尘,打开两个按扣。母亲的衣服出殡那天他全烧了,怕她在阴曹地府没穿的。里头只剩一把梳子,一个漱口缸,当年他用过的襁褓,花里胡哨绣着些龙啊凤的,还有一双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
与其说是母亲的遗物,不如说是他自己的。
少年仰头,低瓦数电灯泡像一个散发巨大光晕的火球。
可能是光晕太大,以至于让人觉着视线模糊。手指在箱子上胡乱摸着,拜沈文华所赐,哪里有颗钉,哪里有个扣,他只要一摸就清楚位置有多深,隔着几层,可以用多大的力能将之“解剖”出来。
忽然,手下一顿。
他低头,打开箱盖夹层,里头有东西。人工缝制的线头分外明显……是母亲故意藏的。
他屏住呼吸,手指灵活翻动几下,缝线就被拆开了。里头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有好些个年头了,已经被磨得起了一圈毛边,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瘦弱的女人从邮差手里接过信封,摩挲着薄薄的牛皮纸,把上头每一个字每一个印戳看了一遍又一遍,唇边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可惜,打开信封没多久,她就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还太小,不知道母亲在干嘛,只静静地跟她并排坐在石坎上,看着远方出神。
“他不管,他不管咱们了……怎么办?”
少年忽然呼吸急促起来,半岁前的事他模糊只有画面,可这一句却记得清清楚楚——信里一定是写了什么东西。
他颤抖着看了一眼信封,寄出地址居然是陈家坪,寄出人是沈文华,笔迹也是他的。最关键的,邮戳时间是1981年5月3日。
母亲和他通上信不是1983年吗?
***
周六一大早,乔大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猪鸡关得远远的,又让阳子挑水来把水泥地板洗了两遍,直到啥味儿也闻不出来。
林雨桐懒得动弹。奶奶嘴上骂老二两口子不是人,可心里还是期望他们回来的,尤其是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里,雨薇也是亲孙女啊。
“姐姐大懒虫,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来!“强子推开房门,小炮弹似的冲进来,“二伯回来是不是有好吃的啊?”
雨桐看着他黑不溜秋的小脸,“想都不用想。”上辈子这个中秋节可没回来,不知道这次是哪根筋搭错了。
强子吐吐舌头,“我妈也这么说,唉,早知道就不来了,去外婆家还能吃鸡腿儿。”
“那你现在回去也不迟。”
小家伙鸡贼着呢,立马顾左右而言他。走是不可能走的,爸妈昨天看见大伯从街上背了一篓子好东西回来,有肉有糖……光想想就让人流口水耶。
“强子吵你姐干啥,叫你爸妈来帮忙,一天只想着吃白食,活不见干……”要不是看在过节的份上,真不想让他们回来吃。
林雨桐慢悠悠起床,把房间收拾好,开窗散气,正好看见大梅在院里蹲着拔鸡毛。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精气神回来不少,马尾扎得高高的,拔毛动作熟练又迅速。
“妹起了?洗脸水在灶上,面条也还温着。”
雨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好,谢谢姐!”
家里人都说读书娃辛苦,周末从不叫他们起床,爱睡到几点睡几点。不过兄妹仨顶多比平时多睡个把小时,起床看书帮忙干活全靠自觉。
“奶,二伯回来了!”
乔大花赶紧把扫帚一放,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咋回这么早,肚子还饿着吧,我去给你们下面。”
然而,只有林老二进门。
还是黑着脸进来。
“梁子咋了?你媳妇儿跟雨薇呢?”
林老二却不答反问,气呼呼道:“大梅的事是真的吗?她真的被人……真是有辱门风!”
大梅提着光秃秃的土鸡,一声“二叔”还没喊出口,愣了。
乔大花也没想到他回来第一件事不是问问老娘身体好不好,而是骂侄女丢了他的脸,顿时冷下脸来,“你啥意思?”
林老二跳脚,“我昨天在教育局开会,遇到他们学校老师,人口口声声说我侄女被人……这脸都被她丢光了!”
“她有脸做这种事,就别他妈提我名号,我还嫌臊得慌呢!”
可以肯定,提他名号绝非有意。大梅没啥心眼,估计平时跟人聊天时提起自己二叔是二小校长,不知怎么传到老师耳朵里。
乔大花脸一垮,“孩子犯错你就不能好好教?动不动丢脸,你脸有多大?当初要不是你大哥种地供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刨食呢!”
“妈又胡搅蛮缠,动不动拿以前那些事道德绑架,我没否认大哥供了我,可也……”
林雨桐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只是把姐姐推回房。来自家人的二次伤害,对少女太过残忍。
母子俩越吵越大声,周围邻居纷纷探出头来,站门口围观。乔大花好强了一辈子,终究丢不起这老脸,首先鸣金收兵。
林老二在院里巡视一番,见几只鸡养得挺肥,猪也有百来斤了,想到这些东西都是要分给自己的,又软语道:“大过节的妈也别生气,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次回来还有事跟大哥商量呢。”
“就是,妈别跟梁子一般见识,他在家还跟我摆校长谱呢。”门口进来一个时尚妇女,卷发阔腿裤。
“雨薇快来,在家不是说特想奶奶嘛?”
林雨薇捂着鼻子,“奶奶。”眼睛四处打量,看到堂屋门口那白瘦少女,目露惊艳,下一秒就是肉眼可见的嫉妒。
“乖孙女回来了,我咋瞧着比去年又漂亮不少,读书累不累?”
林雨薇才没空回答呢,指着雨桐质问:“这是谁呀?”
陈丽华两口子这才发现少女,也面露疑惑。
“你妹雨桐啊,雨桐快过来,前几天不是说想你爸妈嘛?”
林雨桐一点儿也不想配合他们的商业吹捧,“我没说过。”
几个大人一愣,林老二是最尴尬的,“我大哥呢?咋还不回来?”
然而,他们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林大伯才背着一篓月饼到家。荣安乡下地方,卖的月饼都是市里几倒手弄来,味道不好还死贵。恰巧镇上有家做月饼的小作坊,自带猪油面粉馅儿,花点手工钱就能吃上各种口味的月饼。
他抹抹汗,心有余悸,“说是镇上有个初中生杀人了。”
第020章 (内附红包)
“这啥孩子啊, 初中生就敢杀人, 长大了还不得上天?”
“就是, 你们这啥地方,小小年纪一个个不学好, 雨薇让你爸快说正事儿, 完了咱回家。”陈丽华生怕在这儿多待一秒钟,宝贝闺女就会学坏似的。
林雨桐心头一跳, 上辈子在荣安镇生活二十年, 听过的唯一杀人案就是沈浪。她迫不及待问道:“那个初中生叫啥名字?”
林大伯挠挠后脑勺, “忙着,我……我也不知道, 只说是镇子边上的, 上初一。”
雨桐脑海里出现那个单手扛大包的少年,裤腿上的泥点子还历历在目。那天都还好好的, 没听邻居说最近有争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让他一夜之间就杀人?
不去亲眼看一下, 她无法放心。
反正在家也是听难听话, 雨桐拉着大梅, 让她陪自己去镇上一趟。还随身带上手电筒,以防回来太晚要走夜路。
看着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 林老二有种权威被践踏的恼怒:“妈你们咋教的孩子?杀人犯的热闹也敢去凑。”
一而再再而三被儿子指责,乔大花忍无可忍,一把摔了手中碗筷, “养不教父之过,雨桐难不成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见城里儿媳妇噘着嘴,原本想要和平共处的心也淡了。“林树梁我告诉你,老娘一天不死,这家就还是老娘当着。别动不动就打鸡骂狗发牢骚,爱回回,老娘不欠你!”
“算了妈,她二叔也是说气话,小孩子好奇心重,想看就让她们看,我相信大梅会看好妹子。”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清楚,伯娘对两个女孩还是有信心的。
要不是为了办正事,陈丽华才不愿忍农村婆婆这么久,但这专捡便宜话说的妯娌她可不用忍。“大嫂这话我不爱听,你家大梅啥样也没个谱儿麽?咱们一家子被她祸害得抬不起头来……要我说啊,各管各家娃,别狗拿耗子……”
“啪!”
乔大花摔了碗,“你他妈有脸说各管各的娃?雨桐你管过她一天没?老娘上辈子是刨了谁的祖坟,让我梁子娶你这样的媳妇儿!”
作为母亲,她一直觉着,遗弃雨桐是儿媳妇一个人的主意。这仇她记了十三年。
“告诉你,只要是老林家骨肉,就是只狗也得养大!”
陈丽华作为城市独生女,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指着脑门骂过,顿时也气得要死,“哇”一声嚎啕大哭,拽着林老二又抓又踢。嘴里乱七八糟胡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农村八婆,哪想得到居然还是个城里老师。
林雨薇也跟着哭哭啼啼,闹着要回家。
林大伯两口子一会儿劝这个,一会儿拉那个,几头顾不上。
老三一家子趁机埋头大吃,捡着好的鸡腿鸡翅膀藏自个儿碗里,巴不得越闹越大……只要别掀桌就行。
乔大花气得胸口疼,阳子赶紧扶她坐下,倒开水,拿药,妹妹说过奶奶的病不能气。
“阳子啊,你奶当年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他是这种货色,生下来就扔茅坑里淹死……这么多年书全读狗肚子里。”
阳子拳头紧握,“奶别气,先吃药,不然雨桐知道得多伤心。”
想到乖巧孝顺的孙女,乔大花这口气才慢慢缓下去,阳子扶她上床躺着。来到院里,提起搪瓷洗脸盆,拿扫帚在盆底“砰砰砰”连敲三下,世界终于安静了。
“二叔二婶,要吃饭就坐下吃,相信你们大老远回来也不是为了吵架。爸妈你们也坐下,别瞎掺和。雨薇别在那儿跺脚,灰尘全飞菜碗里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姿态又不卑不亢,林老二和陈丽华愣了愣,自诩知识分子的人,想想刚才这荒唐样也是臊得慌。
他们带头坐下,其他人自然更没话说,兄弟仨又有句没句聊起来。林老三见此,赶紧回屋把老太太叫出来,“妈,没吵了,快来吃,鸡腿我给你留着呢。”
乔大花脚下踉跄:“……”这死不要脸八辈子没吃过肉的儿子。
***
另一头,雨桐和大梅一路狂奔,几乎才用了一个半小时就来到镇上。
原本不算热闹的街子,现在都议论纷纷。
她也来不及听别人说啥,捏着一把汗往沈家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少年出事,不能让他走上不归路。
此时的沈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雨桐脚步慢下来,如果真杀了人,警察早来了,哪还能让这么多人围观。
“小姑娘你们别往里挤,忒吓人。”
“听说一地的血,比杀猪还瘆人。”
大梅被吓得脸色发白,“妹,要不咱们回……回去吧。”家里过年杀猪她都不敢看。
雨桐想了想,把她安顿在昨天那个婶子家,再三交代不能乱跑,她自个儿挤进院里去。
一路听人说什么“孩子拉不开”“吓傻了”之类的话,进去才发现,院里坐着个血人,只穿及膝大短裤,坐在院子里眼神放空。
“沈文华呢?”
“还有气儿,送医院抢救去了。”
林雨桐感觉自己高悬的心脏终于落下两寸,跟上辈子刀刀致命直接死亡比起来,这一次至少还有抢救余地。人渣是渣,但杀了人,被毁的可是沈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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